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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九年底,三十岁的紫砂艺人徐昊陷入生活的困窘。好几次,他在那间墙壁和天花板上到处都是霉迹的出租屋里颓丧地想,紫砂壶这个行当也许真的不适合他,他干脆离开辛山,回老家算了。
徐昊的个子偏矮,身材敦实,小眼,阔嘴,蒜头鼻,颇有些瞒憨;尽管长得不好看,却有一种招人喜欢的率真气质。他的老家在盐城的建湖县,十八岁的时候,他考上了义阳的一所高职院校,开始学习陶艺设计。毕业后,他经人介绍来到了辛山,在一个紫砂艺人的工作室里做壶。他在那里做了三年,制壶的基本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训练出来的。教他做壶的紫砂艺人名叫周伯川,职称是工艺师,是徐昊的第一位师父。
当时还是二〇一一年,徐昊做的壶被周伯川敲上自己的章往外卖,徐昊名义上是徒弟,实际上就是枪手。周伯川教了他很多东西不假,可他对周伯川并不感激,因为此人对他十分吝啬。刚开始的时候,徐昊做一把壶只能拿到50元,当时他觉得自己刚入行,有口饭吃就很满足了,不敢有怨言。第二年,虽然工价涨到了80元一把,可还是只够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他和几个同学合租在辛山最破旧的小区里,条件极差,到了手头拮据的时候,只能靠吃挂面度日。
有一次他无意中了解到,他给周伯川代工的壶,出货价居然是3000元!他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原来在紫砂壶这一行里,只要心够黑,赚钱竟是这么容易的事。同时他也为自己被剥削的程度感到震惊。他四处打听了一下,得知他的大部分同班同学,做壶的工价都已经在200元以上了。于是他壮着胆子去找周伯川,提出想把工价涨到150元的请求。谁知那一毛不拔的“周扒皮”竟把他数落了一顿,说他“没良心”、“狮子大开口”。
三年过去了,时间来到了二〇一四年。一天,徐昊得到消息,有一个新成立的工堂正在招收工手,工堂主是个叫秦育坤的实力派艺人。此外,据说工堂里还有另一个实力派艺人坐镇,那就是施少君。对徐昊来说,秦育坤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施少君就不一样了,这可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在紫砂圈里没人不知道施少君的大名。当时的年轻工手们谁不想加入一个实力派的工堂,在这些高手的门下学习技术,锻炼手艺?况且,要是能拜在这些实力派艺人的门下,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于是徐昊毫不犹豫地跳了槽。
徐昊当然是冲着施少君去的,可他到了那里才知道,这个工堂其实是秦育坤独自创办的,和施少君没什么关系。施少君和秦育坤是一对远房表兄弟,两人从小就关系不错,所以秦育坤在创办公堂时就邀请施少君把工作室搬过来,方便来往。和徐昊一样,好几个学徒都是冲着施少君而来的,虽然他们的愿望落了空,但最终还是都留了下来,毕竟能经常观摩顶级高手做壶,已经是其他人羡慕不来的机会了。
秦育坤当时三十八岁,总爱在后脑勺扎一把小辫,整得挺像个搞艺术的。他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的线条生硬,神情冷漠,爱挖苦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这壶做得狗都不吃!
徐昊也终于见到了施少君的真容,那是一副很清爽的中年人的长相。让徐昊意外的是,施少君非常低调随和,没有半点架子,有着和秦育坤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个新成立的工堂首批共招收了8个人,都是和徐昊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工手。在和他们的交谈中,徐昊知道了他们这些人的身份其实是有差别的,像徐昊这样的只能算“学徒”,只有举行过正式的拜师仪式的才算是“徒弟”。在他们这8个人里,只有毛建新才是“官方认证”的徒弟。
毛建新是徐州人,是徐昊同专业的校友,比徐昊高一届。他面容俊朗,两眼大而有神,透着一股子聪明劲;他的性格开朗,伶牙俐齿,处事老练,工堂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出面打理,秦育坤几乎就是个甩手掌柜。这批学徒做壶的水平不一,甚至有几个完全是零基础,秦育坤可没有耐心从头教起,因此,是毛建新手把手地把他们教会的。徐昊也经常能得到毛建新的指点,这让他学会了很多实用的技巧,少走了很多弯路。
秦育坤只有在无聊时,才会在工堂里背着手转悠上一小会儿,每当看到不顺眼的地方,他就会上前呵斥几句,但他很少亲自动手做示范。有一次,他直接上手把徐昊正在起的身筒一把捏掉,满脸怒容地大声说道:“你这手法谁教的?根本不对!”然后他叫来毛建新,对他说:“你教教小徐怎么起身筒吧,他这些手法都是野路子嘛!”
在当时的紫砂圈里,施少君属于公认的“中青辈实力派”,而秦育坤的制壶技艺实在称不上顶尖,只能勉强算个“准实力派”。可由于他和施少君走得近,因此得到施少君的引荐,和其他实力派艺人也常打交道,时间长了,他便自认为也是“实力派”中的一员。秦育坤的成色如何,熟悉他的人都心照不宣,唯独秦育坤自己没有清醒的认识,不愿承认自己只是个“凤尾”的事实。他为人傲慢狂纵、目中无人,徐昊很不喜欢这个挂名师父,他知道,这个工堂真正的“总教头”其实是他们的大师兄毛建新。
施少君对秦育坤多有提携,还把自己的经销商资源共享给秦育坤,这让他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如今秦育坤招收这些学徒,成立这个工堂,并不是为了弘扬紫砂文化、传承制壶技艺之类利他的目的,他是一个极有商业头脑的人。他参考一些顶级奢侈品牌采用的“配货”的销售模式,对自己的作品销售也采取了“配货制”。他认为“实力派”的作品就是当之无愧的顶级奢侈品,他们完全有“店大欺客”的资本。所以他成立了这个工堂,向经销商们宣布:今后如果要拿他的壶,必须接受“配货”的方案,他将会搭售一定数量的学徒们的壶,而且搭售什么品种,什么数量,都由他说了算,经销商们没有选择权。这样他就能通过卖出这些学徒们的壶,赚到大量的差价。经销商们当然不乐意,背地里满腹牢骚,但是看到秦育坤和施少君的关系这么好,现在施少君又把工作室搬进了秦育坤的工堂,于是不看僧面看佛面,都敢怒不敢言。他们拿到的秦育坤学徒们的壶,大多被他们以原价卖给了同行。
虽然徐昊的工价涨了好几倍,但他的收入依然捉襟见肘,原因是秦育坤对他的要求比周伯川高了不止十倍。说得准确一点,麻烦了不止十倍。在徐昊给周伯川做代工壶的时候,周伯川也会给他提一些改动的要求,但这种要求都是具体而明确的,只要根据要求不断去改,最终总能让周伯川满意。可秦育坤不一样,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什么效果,总是提出模棱两可的要求来,让学徒们自己去猜。并且他的要求总是翻来覆去,没有定数。有一次,他对徐昊的一只已经起好的身筒提出修改意见:改得高一点,挺拔一点;等徐昊照他的要求改好,他又提出:改得矮一点,沉稳一点;徐昊再次改好,他走了过来,托着下巴盯着身筒看了半天,最后说道:“还是照你一开始的那个样子做吧……”被他这么一折腾,徐昊一整天的活都白干了。徐昊始终捉摸不透秦育坤的偏好和风格,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偏好和风格,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心情。他的指导对学徒们来说也毫无裨益,他只是摆出一个师父的样子来,指手画脚,纸上谈兵罢了。
徐昊确实不如他的师兄弟们那么聪明,面对秦育坤那些混乱的指令,他越来越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秦育坤满意。他的工价虽然比以前高多了,但因为在反复修改的过程中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导致他的产量减少了很多,这么一算,他的收入并没有增加多少。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增量,他需要忍受无比痛苦的修改过程和秦育坤的甩脸和训斥,实在是不太划算。
这些学徒里面,和徐昊处境相似的还有好几人,秦育坤对他们的收入情况当然是知情的,可对他们生活上的困境却熟视无睹。他认为,是他给了学徒们一碗饭吃,这是天大的恩情,学徒们如果赚不到钱,那是因为他们自己能力不够,关他什么事!他常常给学徒们开会,洗脑,利用师徒关系来进行道德绑架,要求学徒们无条件地服从他,并常怀感恩之心。可他只关心自己享有的作为师父的权利,却不承认他对学徒们负有相应的责任。
在穷困艰难的处境中,徐昊还是坚持了下来,毕竟这里有着施少君这样的高手在,这样的学习机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在闲暇时,徐昊和他的师兄弟们经常会观摩施少君做壶,施少君也很愿意和这些年轻人交流,虽然他并没有这个义务。他总是大大方方地展示他的所有技巧,非常耐心地回答这些学徒们提出的问题。有时候徐昊还会把他做到一半的生坯拿到施少君这儿来,请他提一些意见;每次施少君都会细致地点评,并提出让徐昊醍醐灌顶的修改意见。徐昊真心地佩服施少君的手艺和人品,施少君就是他一直都没离开这里的最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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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〇一九年底,徐昊的收入日渐拮据,他的一位做壶的同学劝他:“你在工堂里根本做不出量,趁早出来,别浪费时间。别看你的工价比我高,但我赚的钱是你的两倍!”徐昊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在第二天下午走进了秦育坤做壶的房间,提出了准备退出工堂的想法。
秦育坤当时正在做壶,他听后微微一愣,脸阴沉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停下做壶的动作,只是问道:“为什么要走?”
“因为赚不到钱。”徐昊直言不讳。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照顾对方的面子了,他确实就是因为赚不到钱才想走的,而让他赚不到钱的确实就是秦育坤。
秦育坤皱了一下眉,手里依然在拍着身筒,他说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亏待了你,是不是?”
“我没这么说。”徐昊倔强地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足够明显地昭示了他的想法。
秦育坤问道:“你来这里几年了?”
徐昊想了想,说道:“有五年了。”
秦育坤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冷冷地盯着徐昊说道:“我培养了你五年,让你的工价涨了那么多,你现在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是吗?”
进门前,徐昊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也为了给自己壮胆,脑子里想的全是这几年里秦育坤怎么对待他的事,这让他他怒气冲冲,神情坚决。现在被秦育坤这么一说,他竟微微有些愧疚起来。他说:“不是的,秦老师,你对我的帮助很大,我很感激,但这几年里我确实没赚到什么钱,我都快生活不下去了……”
“年纪轻轻,不要只想着钱,钱,钱!谁没穷过?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很穷吗?你现在不把手艺练好,以后怎么能赚到钱呢?做壶靠的就是一个‘熬’字!”秦育坤继续用他那双细长形的眼睛严厉地瞪着徐昊,说道。
秦育坤的这番话,他曾经多次对学徒们说过,此时已经无法对徐昊产生什么作用。徐昊说道:“秦老师,你说的道理我懂,可我连眼下的生活都保障不了,还怎么考虑以后呢?我实在是没办法……”
秦育坤不耐烦地把头别向一边,重重地叹着气。他知道自己惯用的这套话术已经失效了,这次怕是留不住这个学徒了;可他是个吃不得亏的人,他不可能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放徐昊走。他说道:“你在我这待了五年,我没跟你收过一分钱水电房租吧?也没收过一分钱学费吧?我在这五年里对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徐昊暗忖:心血还真没发现,骂倒是没少挨!你靠着卖我们的壶赚了多少钱,我们可是一清二楚的,你还好意思提什么水电房租和学费?有哪个企业老板跟员工去收水电房租和培训费的吗?况且这五年里,每年的三节送礼,我可是一次都没落下啊。你没把我当过徒弟,我可是不折不扣地把你当师父供着的!他虽然这么想,嘴上还是说道:“秦老师,我非常感激你对我的帮助,这些事我是不会忘的。”
“哼。”秦育坤突然冷笑了一声,重新拍起了他的身筒,说道,“看来你没听懂,好了,这件事不必这么着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考虑好了我们再聊,你先出去吧。”
徐昊只好悻悻地离开了。他确实没怎么听懂那番话,他只觉得秦育坤有着明显的不满。当天晚上他请毛建新吃面,把情况告诉了他。毛建新听后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你还不明白?他是要靠我们的壶赚钱的,现在你要走,首先第一个问题,他以后再也拿不到你的壶了,这个钱他以后就再也挣不到了;第二个问题,你走了之后,你的壶价他就控制不了了,他的仓库里肯定还有一批你的壶,你一走,这些壶就成了累赘,他得想办法尽快处理掉。你说他能轻易放你走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一定要走,管他同不同意!”徐昊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处境,只想尽快地逃离。
“我比你更了解他,你相信我,不要跟他硬碰硬,不然他一定会搞你!”毛建新觉得徐昊这人愣头愣脑的,没什么心机,要是不给他提个醒,肯定要吃亏。
“怎么搞我?”
“到底出什么损招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是个什么东西我比你更清楚,他这人报复心特别强,你要是跟他硬来,肯定没好果子吃。”
徐昊是一天都不想在这个工堂继续待下去了,但被毛建新这么一说,他明白了,自己要是真的梗着脖子一走了之,恐怕等着他的将是一连串的麻烦……他彻底犯了难。
毛建新继续说道:“听他话里的意思,又是水电房租又是学费的,看来这事也不难办,无非就是钱的事,他就这么点追求。”
“什么意思?”徐昊等着毛建新的明示。
毛建新有的时候真为徐昊感到着急,在人情世故方面,徐昊多少有点迟钝。看徐昊还是一头雾水,毛建新说:“很简单,你现在要走,那就是断他的财路,可他是谁啊?他能让你占了便宜?他这么‘点’你,无非是想让你补偿他一下,让你出点血。要不,你再给他送一份礼吧,就当是给你自己‘赎身’了。”
徐昊这下是彻底听懂了,涨红了脸,又急又气地说道:“我哪还有钱给他送礼?我要是有钱,还至于要走吗?”
毛建新无奈地说:“实在不行我借给你吧。”
第二天,有两个学徒在工堂里讨论“拜师仪式”的事。不久前,这两人被秦育坤要求举行拜师仪式,正式拜他为师。这五年里,学徒中已经陆陆续续有四五个人正式拜了师,成了秦育坤名正言顺的徒弟。但徐昊一直没轮上。他并不感到遗憾,反而很庆幸。拜不拜师对学徒们来说是没有区别的,拜了师也不见得就能多涨些工价,反而,拜师仪式的花销着实有点大,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可既然秦育坤作出了要求,学徒们受了“抬举”,便只能顺从,他们别无选择。
说是拜师仪式,其实并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有跪拜、敬茶之类繁琐的流程,无非就是秦育坤叫上一帮圈内朋友,连同工堂里的所有学徒,大家美美地吃上一顿,算是秦育坤向圈子里的人正式宣布收徒。这个费用当然是由当天要拜师的徒弟来出。秦育坤这人很讲究排场,拜师仪式的一席饭下来,至少要花两三万。这次那两个学徒一合计,费用分摊下来,每人要掏一万多。
毛建新被秦育坤叫去了,他被告知,在拜师的名单里把徐昊的名字也加上。当毛建新把这个消息告诉徐昊的时候,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最后,毛建新忿忿不平地说:“原来他打的是这么个算盘!他让你拜师,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如果你因为拜了师而改变主意,留下不走了,那就正合他意;但如果你不肯拜师,坚持要走,那么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不识抬举、忘恩负义,他反倒成了仁至义尽的好师父了。到时候不管他怎么搞你,别人都会认为是你有错在先。真他妈的阴险!你要是真打算走,就不能不顾虑你在这个圈子里的影响,这个圈子很小,你要是留下了什么坏名声,以后的路会走得很艰难。”
徐昊没想到他面对的竟是这么一个老谋深算的对手,他感到浑身冰冷,但同时,这也更加坚定了他想要离开工堂的决心,他说:“好,那我就依他,拜师就拜师,拜完师我再走!”
几天后,徐昊和那两个学徒一起治了酒席,完成了拜师仪式。最后结账时,费用一共是两万五左右,那两人知道徐昊的难处,只让他承担了五千块。徐昊的这五千块钱里,有四千块是从毛建新那儿借来的。
又过了一个月,徐昊再次提出离开工堂,秦育坤眯起眼睛看着徐昊,沉默片刻后,答应了徐昊的请求。
像毛建新说的,徐昊要是不“出点血”,他断然走不出这个工堂。他用五千块钱给自己“赎身”了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他待了五年的地方。
3
邓嘉的自媒体频道已经运营了快一年了,一切都在向好发展,除了在他的评论区或私信中偶尔会出现一些无来由的恶意。他知道这些恶意大多来自哪里。做任何事都会面临阻遏,哪怕只是决意做一个好人。可能应该说,尤其是决意做一个好人。
毛建新给邓嘉发信息,他说他已经从秦育坤的工堂里出来了,约邓嘉有空时去他的新工作室喝茶。在二〇一四年的时候,当时邓嘉还是“紫艺天下”的编导,施少君给他介绍了秦育坤,后来他给秦育坤拍了一部人物专题片,他和毛建新正是在那段时间里相识的。
那期片子做得不错,总监方贤平对之评价很高,秦育坤本人也很满意。片子中讲述了一段秦育坤和他母亲的往事:在秦育坤从艺的起步阶段,曾有过一段作品无人问津的困难时期,秦育坤的母亲给儿子介绍了一笔生意,帮助他卖掉了一批库存。在很多年后,秦育坤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偶然发现了这批壶,原来当时这些壶是秦育坤的母亲自己买下来的!秦育坤告诉邓嘉,当时他和他的母亲在电视上观看这期节目的时候,母子俩都看哭了。
邓嘉开始卖壶后也曾找过秦育坤,想拿一些他的徒弟们的壶来卖。可秦育坤告诉邓嘉,他的工堂有很多长期合作的经销商,他必须先满足这些老主顾的需求再考虑发展新客户。或者等他们慢慢地招兵买马、扩大产能后再说。这听上去合情合理,再加上邓嘉本来就不愿意接受“配货”的方式,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邓嘉出于对施少君的欣赏,又认为近朱者赤,因此一开始的时候,他对秦育坤的印象不错。可那天他去了毛建新的工作室,听对方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之后 ,他才意识到,以他和秦育坤的疏交,他之前根本没有认清此人的真面目。当时他问毛建新,为什么会从工堂里出来,毛建新情绪激动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他诉说了一遍,说话时,他双拳紧握,脸涨得绛紫。
毛建新拜入秦育坤门下之前,已经在业内小有名气。他做的是“花器”,和秦育坤的风格截然不同。可秦育坤看中的,是毛建新身上的稀缺性:当时像毛建新这种既有传统器的底子又有与众不同的装饰风格的花器艺人比较罕见,秦育坤相信只要对毛建新加以包装和炒作,就能给自己带来丰厚的回报。尽管秦育坤明知道自己教不了毛建新什么,他还是把毛建新收为了徒弟。而毛建新则希望通过秦育坤,进入“中青辈实力派”的圈子。双方的目的都在这层师徒关系之外,于是一拍即合。
工堂成立后,毛建新除了做壶之外,还分出许多精力,用以操持工堂的日常工作,比如技术指导、人员管理、财务收支等事务。甚至还需要替秦育坤处理私事,像是接送、跑腿、打扫卫生,甚至遛狗。他兢兢业业地做着了一个“大徒弟”该做的一切。
这几年里,他苦心孤诣地钻研壶艺,制壶水平不断精进;再加上他的作品通过秦育坤的关系进入了高端紫砂壶经销商们的视野,这些经销商给予了他充分的肯定,使他很快就以扎实的技艺和独特的风格崭露了头角。秦育坤经常向人夸耀:“我们小毛现在可是当红炸子鸡啊!”别人奉承他,说这是因为他教得好,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心里别提多受用。
在工堂里做了几年后,毛建新私下开了一家泥料店。其实他的主要目的是给刚刚失业的妻子找点事做,可渐渐地,秦育坤却起了疑心。他见毛建新因为这家泥料店,结交了越来越多的圈内人,逐渐有了一个自己的交际圈,他担心以毛建新这种活络的个性,如果路子越来越广,难保不会心气渐高,到时候要是被人挖墙角挖了去,或是毛建新索性退出工堂,自立门户,那他这么多年在毛建新身上下的注,不就全打了水漂?别的徒弟如果要退出那还是小事,可毛建新可是一个能给他带来稳定收益的金疙瘩啊!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要说起来,毛建新还真没有过什么二心,毕竟他在秦育坤这里确实受益匪浅,他是一心一意地想跟着秦育坤混的。可秦育坤被猜忌冲昏了头脑,更要命的是,他并不理解“恩威并施”的必要性,只是摆出一副臭脸,蛮横地对毛建新进行干涉。有好几次,毛建新放下手里的活,去给客户送泥料,结果回来后被秦育坤当众数落了一通。秦育坤找毛建新谈了好几次话,要求他少在泥料店的事情上分散精力,也不要一天到晚和那些客户应酬,他给出的理由是:做壶要专注和投入,心要静。甚至他多次在给徒弟们开会时狠狠地批评毛建新,让对方下不来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毛建新除了默默忍受,自己生些闷气之外,别无他法,他还指着秦育坤发达呢。可当他再一次违反了秦育坤的禁令,在做壶的间隙给客户送了一趟泥料后,秦育坤终于发了飙,他态度坚决地要求毛建新关掉泥料店。
毛建新这家泥料店的生意虽然体量不大,但起码能给他妻子解决就业问题,也多多少少能带来一些收入。他知道秦育坤对这件事的意见很大,但他没想到对方居然能提出这种不合情理的要求!关了店,他妻子做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夫妻俩投入的精力、积累的资源不就全部白费了吗?还有,这么多库存要怎么处理?直到这个时候,毛建新才清醒地认识到,秦育坤根本没有念及所谓的师徒情谊,自己一直以来对这种师徒关系抱有的幻想实在是太傻了!他第一次忤逆秦育坤,明确表示拒绝关店。
随后事情就不可避免地朝着不愉快的方向发展了,两人的师徒情分到了二选一的紧要关头。秦育坤让毛建新做出最后的选择:要么关店,要么离开工堂。气急的毛建新毅然选择了后者。于是在徐昊离开工堂的两个月后,大师兄毛建新也步了后尘。
毛建新前脚刚走,秦育坤后脚就召集徒弟们开会,他对毛建新进行一番缺席审判,然后宣布将毛建新逐出师门,清理出“师门家谱”,毛建新再也不是他秦育坤的徒弟。
最让毛建新感到愤恨的是,秦育坤迅速地把工堂库存中毛建新的作品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甩卖到市场上,这个行为大大地伤害了毛建新的作品行情。秦育坤还向他的经销商们放话,不准他们和毛建新有任何合作。这一连串的动作,简直是想置毛建新于死地。当初毛建新曾劝徐昊不要和秦育坤硬碰硬,并告诉他,如若不然秦育坤肯定会搞他,当初他的判断现在完全在自己的身上得到了应验。
所幸在毛建新泥料店的主顾中,也有一些主营高端壶的经销商,其中的一个经销商向走投无路的毛建新伸出了援手,和他达成了合作,帮助他在这个残酷的行业中生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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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建新掏心掏肺、任劳任怨地给秦育坤做了这么多年徒弟,结果却换来无情的驱逐和“追杀”。邓嘉真为毛建新感到不值。事情还没完,毛建新接着又说了一件事,让邓嘉惊骇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秦育坤竟是这么无耻和下作的人。
毛建新和秦育坤是通过文祥宇认识的,文祥宇是秦育坤的小学同学。当时,文祥宇得知秦育坤准备办工堂后,他也有兴趣加入,最后他和秦育坤商定了合伙方案,秦育坤让他负责物色工手。文祥宇找遍了整个辛山,什么犄角旮旯都没放过,最后找到了毛建新,并把他带入了工堂。谁知没过多久,秦育坤对合伙的事临时变了卦,把文祥宇踢出了局,文祥宇为此和秦育坤闹掰,后来两人就不再往来。
毛建新退出秦育坤的工堂后,经常和文祥宇走动,谁让他俩有些共同的苦主呢!有一次,两人在一起喝酒,喝得多了些,互相倒起了苦水。
文祥宇长了一张圆脸,上眼皮总是一副水肿的样子,鼻梁很短,嘴唇很厚,面相老实忠厚。当时他搭着毛建新的肩膀,眼带迷离地说道:“秦育坤这个王八蛋,真不是东西,当时说好合伙,我他妈为了给他找工手,在辛山跑了一个月!结果刚把你介绍过去,他就翻脸不认人,把我一脚给蹬了!我等于是白白给他打了一个月的工,一分钱都没弄到!”
毛建新突然皱起了眉,有了点情绪,他轻轻推开文祥宇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说道:“文老板,你这么说我可就不爱听了。”
文祥宇一脸疑惑,问道:“怎么了?”
“你怎么能是一分钱都没挣到呢?五百块钱一把壶的事你忘啦?”毛建新面露讥讽,说道。
“什么五百块一把壶?什么意思啊?”文祥宇还是满脸的不解。
毛建新看文祥宇的反应不像是在装蒜,酒一下子醒了大半,连忙问:“秦育坤跟我说,我在工堂里做的壶,每一把你要抽五百块,当作介绍费,难道没有这个事?”
文祥宇霍地站起来,他那双平时老像是一条细缝似的小眼睛睁出了前所未有大小,他满脸通红,高声说道:“我要是收过这个钱,我就是狗日的!”
原来,在秦育坤挤走文祥宇后,他害怕毛建新会跟着文祥宇一起出走,毕竟毛建新是文祥宇找来的工手。有一次他把毛建新悄悄叫到自己的房间,对他说:“小毛啊,文老板呢,现在不准备跟我一起干了,不管怎么样,这个事不影响我跟他的兄弟感情。你是他介绍过来的,我知道你们俩关系不错,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我先表个态,我是非常看好你的,我希望你继续留在这儿,安安心心地做下去。”
毛建新听文祥宇讲过被踢出局的经过,他同情文祥宇的遭遇,也认为秦育坤做得确实不厚道。但桥归桥,路归路,当时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进入实力派圈子的机会,怎肯轻易放手。他说道:“师父,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一定会好好地干下去的。”
“那就好。”秦育坤满意地笑着,然后又故作神秘地说道,“既然你愿意留下来,那么还有个事要跟你说一下。你先把门关一下。”
毛建新不明所以,轻轻地把门关了,然后在秦育坤身旁坐下。秦育坤朝他挪了挪椅子,压低了声音说:“是这样,文老板跟我提了个要求,往后你每做一把壶,他想从你的工价里抽五百块钱,就当作是他的介绍费。你觉得怎么样?”
毛建新虽然不情愿,但考虑到这种事在这一行里也不算稀奇事,只好答应道:“可以啊……我没意见。”
秦育坤微微一笑,继续说:“他这个人呢,脸皮薄,不好意思自己跟你说,所以就让我来转达他的意思。这个钱呢,以后我就直接在你的工价里扣,然后我来交给他。”
就这样,毛建新每做出一把壶,秦育坤都会在付给他的工价里扣掉500元。本来秦育坤把毛建新的壶卖给经销商就能赚到差价,再加上每把壶这额外的500元,就是双份的收入。这几年下来,毛建新在这笔并不存在的“介绍费”上的支出累计高达十几万元!
得知真相的文祥宇心里既委屈又愤慨,他根本没有想过收什么介绍费,这一切都是秦育坤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文祥宇被秦育坤挤走后,还被对方当做骗钱的幌子利用了这么多年,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他抓起酒杯,猛地一仰头把酒喝完,对毛建新嚷道:“走!我们现在就找他去,我倒要跟他要个说法,我什么时候提过这种要求!这笔钱到底进了谁的兜!”
毛建新早就知道秦育坤这人缺德,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连徒弟的钱都骗,连这种小钱都骗(毛建新每年能做四五十把壶,这笔钱每年合计两万多块,以秦育坤的收入水平来说,确实只是小数目),甚至骗钱时还不忘嫁祸给文祥宇,这是什么无耻行径!当时毛建新无比庆幸自己退出了秦育坤的公堂,跟这人撇清了关系。可是相较于文祥宇的狂怒,毛建新却显得很冷静。秦育坤不久前还在对他极尽能事地打压,利用其在圈内的影响力,处处给他使绊子。最近可能是气撒得差不多了,刚消停了没多久。他知道他和文祥宇加起来也斗不过秦育坤,文祥宇如果想把这桩丑事给捅出去,跟秦育坤掰扯掰扯,那他也将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这个是否的漩涡中,难以脱身。既然秦育坤的整人手段他已经领教过了,那么最明智的选择,恐怕就是咬碎牙齿往肚里咽了。所以他好说歹说,把文祥宇劝阻了下来。
所谓的“中青辈实力派”,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一群手艺高超、志同道合的人组成的一个群体,他们有原则、有理想,为了和业内的一些不良风气划清界限而结成一派,抱团取暖。但渐渐地,他们中的一些人被巨大的利益所诱惑,忘记了初心。“中青辈实力派”的名头逐渐变成了一个比职称体系更优越的溢价条件。多少艺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打入这个团体,借此把自己的壶价炒高;资本也嗅到了丰厚的利润,蜂拥而至,把过度炒作、饥饿营销等不正之风夹带了进来,把这些艺人的作品价格炒到了不可思议的天价,高端紫砂壶市场开始急剧泡沫化。有些人借着“中青辈实力派”的名头,吸走了大量行业资源,大幅挤压了同行们的生存空间。他们成立了一个又一个工堂,让陈腐的师门制度重见天日。他们还垄断工手资源,疯狂溢价,打着“传统”的旗号,用所谓的门规和家谱来操纵人心、压榨徒弟、排挤异类,极大地限制了行业的自由竞争,压抑了人性的自然需求。这些人毫无艺人的风骨,只有满身的铜臭。
在旧社会,紫砂手艺人的收徒大多带有功利目的,徒弟出师前必须给师父打白工自不必说,就算出了师也得给师父白干几年才能出去自立门户,有的徒弟甚至终生都在师父门下卖力。在这种师徒关系中,有的师父严苛无情一点,有的师父宽容和善一点,但总的来说师徒双方是极不平等的。徒弟在人格上不得不接受师父的压制,在劳动成果上不得不默许师父的盘剥。这种模式在那个时代有其必然性,无法以是非论之。
新中国成立后,辛山开始有了紫砂合作社,后来又有了国营紫砂厂,厂里通过开办徒工班,由资深艺人以集中传授和个别辅导相结合的方式,培养了一大批紫砂人才。然而到了现在,虽然有几家院校设有紫砂制壶相关的专业,可是根本没有面向市场和面向实际,所教的东西只是粗浅的皮毛。真正有实际意义的紫砂技艺传授模式,除了小部分艺人少量地带徒授艺之外,只剩下收费的培训班和死灰复燃的师门制。在培训班模式下,学员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这种大班教学的模式和院校的制壶专业的情况大同小异,培训人员大多敷衍了事,学员们得不到个性化和针对性的指导,只能随着课程进度机械地跟进,依样画葫芦。这种模式充其量只能教出一些生产工业化紫砂壶产品的底层艺人。
而师门制呢?在如今这种半新不旧、不伦不类的师门制中,所谓的师徒关系本质上其实是企业主和雇员的关系,可规则制定者们偏偏要在这层平等的关系上加上一个硕大的枷锁,从此双方凭以维系关系的就不是纯粹的契约了,师父对徒弟享有巨大的权利,徒弟也对师父负有沉重的义务,这为企业主对雇员的侵害和掠夺平添了无中生有的道德依据,根本不符合当今社会人人都渴求自由、平等、公平的需求。紫砂技艺的传承亟需探索出一个既行之有效又适应时代的新模式。
虽然在所谓的“中青辈实力派”群体内,依然有着像施少君这样的自始至终初心不改的艺人,但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秦育坤之流混了进来,他们让“中青辈实力派”这个称号变得不再纯粹,不再那么受人尊敬。直到这时邓嘉才明白,为什么当初施少君不肯接受“中青辈实力派”这个称号,不想被归入其中。
毛建新离开秦育坤后,自己成立了一个半手工壶的工堂,一边做壶一边经营这个工堂以及原先的泥料店,收入比之前高了不少。他带邓嘉参观了自己的工堂,最后和邓嘉达成了合作,开始给邓嘉供应半手工壶。他自己做的壶如今已经被他那位经销商朋友包了下来,没法供应给邓嘉,但他告诉了邓嘉一个信息:他的师弟徐昊在他之前就已经退出了秦育坤的工堂。如果邓嘉想找全手工壶的工手,可以试着找一下徐昊。
在这之前,邓嘉已经找了好几个年轻的全手工紫砂壶艺人为他供货。他之所以青睐年轻艺人,是因为年轻艺人的作品一般都没有太大的溢价,什么价格就对应什么品质,这能让买家买到真正物有所值的紫砂壶。另一个原因是,他希望找到一条差异化竞争的路子,不想卖大路货,所以他找的大多是还未被发掘,但是手艺确实过硬,作品确实出秀的艺人。邓嘉希望趁着他们因为年轻,尚未受到资本的关注和炒作,和他们建立起了深度的合作;这样,这些艺人能得到宣传的机会并且获得销路;而邓嘉也能通过向市场输送这些极具性价比的紫砂壶而得益。而且年轻艺人们的成长空间更大,能让他的生意随着这些艺人的成长而成长。这对他和他的艺人们来说是一种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