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前有一个平静祥和的小镇,镇上的居民大多老实本分、谦恭有礼。有一天,这里突然下起了“金雨”,黄橙橙、亮闪闪的金子大块大块地从天上倾泻下来。于是,很多小镇的居民都疯了。他们不顾自己被金块砸得头破血流,拼命地捡拾,你争我夺,丑态毕露。最后个个精疲力竭,形容枯槁,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可他们依然不肯罢休,仍旧一趟一趟地往自己家里搬运金块。他们之所以这么疯狂,是因为不确定这场金雨会下到几时休止,更是因为看到邻人抢到的金块比他们要多。人可以容忍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比自己富有一万倍,却无法容忍一个和自己大差不差的人意外地发了笔小财。
在紫砂这个圈子里接触的人越多,邓嘉就越明白,像林继平和施少君这样的,实在是不多。
一天,邓嘉正在办公室写稿子,他们频道的主持人齐翔过来找他,说想给他介绍一个拍摄对象。齐翔是紫砂频道“大师面对面”栏目的主持人,身材有些胖,人很直爽开朗,在单位里人缘非常好。邓嘉有些讶异,他和齐翔并不熟,但当时他正在发愁,做完手头这一档节目之后,下一个拍摄对象要上哪找,赶巧齐翔就送来一个。不管怎么说,这事没法拒绝,于是邓嘉答应了下来。
当天下午,齐翔带着邓嘉和摄像钱文博来到了齐翔的朋友乔红雅的艺术馆。艺术馆在陶瓷城里,并排的五间门面打通,非常宽敞气派。乔红雅和她的丈夫一起出来迎接。乔红雅四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短发,很富态,穿着一件蓝底白点的丝质连衣裙,项上挂着一块翡翠无事牌。她的丈夫不大说话,只是殷勤地让座,递烟,倒茶。
齐翔一进门,就用他的大嗓门对乔红雅说道:“乔老师,我把我们频道最优秀的编导给你请来啦!”乔红雅喜不自胜,称谢连连。
齐翔把双方介绍完毕,对乔红雅说:“乔老师,邓嘉做的片子可是经常能得‘A’的,我能把他请过来不容易啊,他手里准备要拍的人物太多,都拍不过来啦!你对这个片子有什么想法,可以跟邓嘉说说。”说完他就翘起二郎腿,神情轻松地看看乔红雅,又看看邓嘉,仿佛在说:好了,我的工作完成了,接下来就都是你们的活了。
乔红雅热情地说道:“那真是太感谢翔哥和邓老师了。我也没拍过片子,没什么经验,一切就交给你们来把握吧。”她看人的时候,眼睛睁得有杏子那么大,眼神里透露着一种迷茫和懵懂,这在她这个年纪和身份的人身上很少见。当时的邓嘉对她还不了解,一度以为这种表情是自然真诚的。
双方就片子的事聊了起来。乔红雅目前的职称已经是高工,这是一种副高级职称,除了对艺人的制壶技艺有要求外,还有像从业年限、获奖情况、论文发表数量等其他方面的评审要求。以她的年龄来说,能升到这个职称已经属于艺途顺遂了。乔红雅把她的从业经历简单介绍了一遍:什么时候开始学壶,拜了哪个师父,后来又转投谁的门下……她还历数了她得到过的荣誉,获得过的奖项,和哪些名人有过合作。在乔红雅的眼里,这部片子的价值就在于,在她参加各种展销会时,用来在她的展位上循环播放,以吸引过客,或是用来播放给那些来到她的艺术馆买壶的客户们看,以抬高她的壶价。她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可邓嘉却听得直迷糊,他知道,做人物专题片可不像写个人简历,光这些东西可没法凑出一部像样的片子来。
他本想继续深挖一下,从乔红雅的经历中找出些亮点来,以此为纲,整理出一条完整的线索来,用这样的方式来成片,这片子才有些看点。岂料齐翔已等得不耐烦,站起身来对邓嘉说道:“那好!这样,邓嘉,你跟乔老师约一下时间,哪天过来拍,让乔老师提前准备准备,我们今天就先这样,怎么样?”邓嘉心想:这个齐翔!我这儿还没采访到位,什么思路都没有,稿子都不知道怎么写呢,怎么就急着要走了呢。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由于邓嘉他们是坐齐翔的车来的,所以他也没法打发齐翔先走。
乔红雅急忙对身旁的丈夫悄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对齐翔一行人说道:“翔哥、邓老师,片子的事你们多费心,我给你们准备了几把壶,你们稍等一下。”
齐翔一听顿时笑逐颜开,缓缓地坐下,说道:“哎呀,乔老师你太客气了……”
乔红雅的丈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不多时,提着三个拎袋回来。乔红雅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打开其中一个,从中拿出一只红木锦盒,取出盒子里面的壶。那是一把筋囊壶,壶体表面有若干等分的筋线,壶的底下是三个足。乔红雅说道:“这是我的金奖作品,叫‘遥菱’。”齐翔看了,不住地赞叹:“哎呀,乔老师,这壶太漂亮了!金奖作品啊?那我们真是太荣幸了。”乔红雅轻巧地把壶盖揭开,然后转了一个角度,重新盖上,壶盖和壶身再次严丝合缝地吻合在一起。她不无得意地介绍道:“你们看啊,这种筋囊壶特别难做,壶盖要能这样‘通转’才算过关,做这样一把壶,我要花半个月时间呢!”齐翔又是连连附和,满口称谢。
邓嘉自己选择的拍摄对象都是那些自己亲工,不找代工的艺人,所以他之前给人拍片子时,虽然有时对方为表感谢,也送过他一些自己徒弟的作品,或者是盖杯、杂件等小玩意,但邓嘉从来没有奢望过会获赠一把对方自己的壶。连经常跟着邓嘉拍片的钱文博,都曾怪笑着对邓嘉说:“跟你拍片啊,虽然能学到东西,但是真没什么油水……”
而现在,乔红雅一下子就拿出三把号称要费时半个月才能做成的“金奖作品”相送,相比起齐翔的受宠若惊,邓嘉却显得很平静。他知道,既然乔红雅出手这般大方,那这些壶必是代工货无疑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他对揽下这件事来感到悔之晚矣,他想象着这部片子做出来后的面貌,顿觉心灰意懒。
2
第二天,按照约定,邓嘉又来到乔红雅的艺术馆,继续未完成的采访。他竭力想从采访中挖掘出一些“戏眼”来,好从中入手写稿子。乔红雅照旧用那双铜铃般大小,闪动着迷茫和懵懂的眼睛望着邓嘉,可是邓嘉不再相信那种表情是自然真诚的了,在乔红雅的脸上,他只看出来一个字:假。
乔红雅快速地眨动着那双大眼睛,搜肠刮肚地讲述着,可翻来覆去都是那些空话和大话,对制作出一部合格的人物专题片毫无益处。两人谈话的间隙,邓嘉起身观看橱窗内的壶:圆器、方器、花器、筋囊器居然一样不落,邓嘉暗自觉得可笑,这几大类的壶全都会做,而且都能做得好的制壶艺人,如今在辛山几乎不存在。已故的“壶艺泰斗”罗逸舟能算一个,但即使是他,对花器、筋囊器的涉猎也是比较少的,留下来的这两类作品并不多。
这时,邓嘉注意到了摆在橱窗中显眼位置的一把“南瓜壶”,这个壶型也是一款经典器型,身筒是一只八瓣的南瓜造型,壶身上攀着几卷藤蔓,壶嘴、滴钮、壶把分别取形自南瓜的叶、蒂、茎。后来,他又发现橱窗的各个位置都陈列着各种容量、各种泥料的南瓜壶,他心想:既然乔红雅的经历毫无亮点,那就只能从她的作品入手了。于是他询问乔红雅: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南瓜壶,这个壶型是不是她的代表作。乔红雅说道:“邓老师,你是不知道啊,这个壶型可好卖啦!这可是我的‘拳头产品’啊。”她说着,从橱窗中拿出一把段泥的‘南瓜壶’,滔滔不绝地夸耀起来,“你看这个壶,也是拿过金奖的。邓老师,这个‘南瓜壶’我待会送你一把。”邓嘉连声表示推辞。
经过一番交流,邓嘉觉得以‘南瓜壶’为突破口,并以之串联起这部片子,算是个可行的办法,于是他把想法告诉乔红雅,并让她做好准备工作,择日拍摄。
乔红雅问道:“那……是不是要拍做壶的过程啊?”
“那肯定是要拍的。”邓嘉说。
“那这样吧,邓老师,你给我一个礼拜时间,我准备一下,准备好以后我再通知你。”
邓嘉不明白为什么要准备这么长时间,说道:“我们不需要拍完整的制壶过程,只要在制作一些关键步骤的时候简单拍几个镜头就可以了。”
“我知道,我知道……”乔红雅面露难色地说道,“我只是……有好久没做这个壶型了,我要先练一练。”
这种事对邓嘉来说倒是头一遭,邓嘉以为乔红雅再怎么请人代工,她自己应该还是会做壶的,毕竟能考上高工这种职称的,都是曾经通过了紫砂壶现场制作的考试的,应付这种“摆拍”的要求,做几个像模像样的制壶动作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没信心,可想而知她的手艺该有多么生疏和差劲,这一下子也把邓嘉对这部片子仅存的信心也摧毁殆尽了……
邓嘉临走时,乔红雅的丈夫手拿着一只拎袋,笑嘻嘻地朝他递过来。邓嘉吃惊地望着乔红雅,乔红雅笑盈盈地说:“邓老师,这把‘南瓜壶’送给你留作纪念。”
“别别别,乔老师,这个我绝对不能要,之前已经收了你一把壶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把壶你还是留着吧,好吗。我走了,到时候见!”邓嘉不住地推让,转身就往门外走。
“邓老师,我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拿着吧,片子的事就拜托你了。”乔红雅追上来,把拎袋往邓嘉怀里塞。
邓嘉死活不肯收,出门后忙不迭地把乔红雅和丈夫二人往门内推,然后他转身来到汽车前,打开车门,发动汽车。这时乔红雅一个箭步上前,打开邓嘉的汽车副驾驶车门,把拎袋放到了副驾驶座上,然后关上车门。动作一气呵成,邓嘉根本来不及反应。乔红雅在车外朝邓嘉挥手,喊道:“邓老师,慢走啊。”
邓嘉无可奈何,虽然收了礼,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约莫过了十天,乔红雅通知邓嘉,她已准备好了,可以开拍。于是第二天,邓嘉和摄像钱文博又来到乔红雅的艺术馆。到了那里邓嘉才知道,这十天里,乔红雅哪是在练习做壶啊,她其实是在准备“道具”!
乔红雅告诉邓嘉:“邓老师,我想了个办法,到时候你不是只要拍几个关键步骤吗?我这里准备了做到不同的程度的几个身筒,你看这个,这个是刚刚起好形的身筒。”她指着一个还没有安装壶嘴壶把的身筒说。
“然后这个,这个已经装好壶嘴壶把了。”她又指着另一个已经初具雏形的身筒说道,“到时候要拍哪个步骤,我就拿哪个身筒出来,稍微做几个动作给你们拍一下,多方便!”
邓嘉看了看余下的几个,有一个开好口的,一个贴好花的,一个接近完成的和一个已完全做好的。这是准备“做戏做全套”啊!邓嘉暗自想。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能用这个方法来糊弄!确实,只要把这几个“道具”轮番拿起来装模作样地把弄一下,片子当中要用到的制壶的镜头就都能对付过去了。哪怕是换一个从来没做过壶的人来演,也能演得八九不离十。他愣了愣神,苦笑着问道:“这办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乔红雅笑着说:“这是翔哥教我的办法,这样我省事了,你们也不用拍整个做壶的过程,你们也省事。”
就像一个站在舞台的幕布后面观看着魔术师在台上表演的观众,对所有的把戏和机关都尽收眼底,因而对魔术师那煞有介事、神秘兮兮的表情便只会觉得可笑了。邓嘉心想:这么一来,这个片子连半点纪实性都没有了,这拍的还是专题片吗?这不成了微电影,或者说是广告片了吗?
开始拍摄了,先拍采访的内容。无论邓嘉怎么引导,乔红雅都没办法把话说得完整、顺畅,总是颠三倒四、磕磕绊绊。最后邓嘉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怎么说,不知费了多大劲,才把采访拍完。然后就该拍摄做壶的镜头了,邓嘉要求乔红雅先打一张泥条,起一个身筒。乔红雅询问,能不能跳过这个步骤。邓嘉不动声色地说:“乔老师,这个必须得拍啊,你搓壶嘴壶把,贴花这些关键的镜头都已经不给我们拍了,再把打泥条和起身筒的步骤也跳过去,那做壶的镜头就太单一了,这片子我们就没法剪了啊。”乔红雅涨红了脸,只得同意。
乔红雅让丈夫去楼上拿一块紫砂泥下来,耽搁了好几分钟,男人终于把泥料拿来。可到了准备开做时,连邓嘉都看出来这块泥料湿度太大,用辛山方言说——太“烂”了,这样的料子是没法做壶的。他问乔红雅要不要换一块干一点的料子,或是先把这块料子晾一晾再做。谁知乔红雅说:“应该没事吧……反正你们只是拍个样子嘛,到时候你们把每个镜头剪得短一点,不要让人看出来,那不就行了吗?”邓嘉一筹莫展,心里直打鼓。
乔红雅拿泥搭子的手势是那么别扭:小指微微翘曲着,其他几根手指松松垮垮地捏住木柄。泥搭子每次打下去,都被这黏糊糊的泥料粘住,接着泥条就被上提的泥搭子带得掀了起来。这荒唐的一幕,再加上乔红雅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皱眉蹙额的表情,让场面显得特别的滑稽。邓嘉不禁心生感慨:就这水平,她究竟是怎么考上高工的?
拍完这一段,就到了那些道具上场的时候了,乔红雅逐一拿起这些提前准备好的生坯,或用木拍子在壶身上拍两下,做出专注的表情来;或用竹篦子在身筒上篦几下,然后俯下身子反复查看;或用明针在生坯的表面象征性地来回刮着,装作满意的样子……邓嘉在满头大汗地盯着监视器查看的间隙,环视了一下乔红雅的这座艺术馆,这里陈列着的几百把紫砂壶里,有一把算一把,每一把都是一个笑话啊!
最后邓嘉还是把这部片子做了出来,片子基本能让乔红雅满意,却和邓嘉自己的要求差了十万八千里。频道总监方贤平在审他这部片子时,也大失所望,严厉地对他说道:“这不是你该有的水准啊!”邓嘉心里只能暗暗叫苦,怪自己三不知揽下了这么个活,也怪自己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3
“嘉哥,黄瑞强这个人你是不是之前联系过?”一天,邓嘉的同事范诗涵跑来他的办公室找他,这么问道。
这个女孩是一位年轻编导,刚毕业不久。她长得娇小玲珑,说话时总好像被谁捏住了嗓子似的,声音特别轻,而且总仿佛带着点嗲声嗲气的哭腔。再配上她那副总是显得楚楚可怜的表情和那双泛着波光的湖面般的眼,给人一种娇弱、温驯的感觉。邓嘉知道单位里有好几个男同事都对范诗涵有意思,其中还包括了邓嘉的老搭档钱文博。
“对啊,怎么了?”邓嘉问。
范诗涵显得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嘉哥,我之前真不知道你联系过他。他是我的一个拍摄对象给介绍的,我给他打电话,他让我过去聊聊。我要是早知道你联系过他,那我当时肯定就不掺和了,可他什么也没说,所以我才过去了。聊了一下午,聊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提了这么一句,说你之前也跟他联系过,他还说……他说让我回来跟你打个招呼,说他这部片子准备让我来拍。你看……要不你就把他让给我吧,我太对不住你了……”她说话的时候照例带着那种随时要哭出来的腔调,明明是在表达歉意,却让邓嘉直想反过来安慰她。
这个黄瑞强,是邓嘉几天前刚联系好的一个拍摄对象。邓嘉也是经人介绍才认识了他,这人擅长做全手工的筋囊器,在业内小有名气。几天前,邓嘉去了对方的工作室,和他聊了有半天时间,并约定了拍摄事宜,之后他就回来开始写稿子。幸好这篇稿子着实有点难写,邓嘉迟迟找不到突破口,所以一直没有动笔,没想到对方竟然爽约!而且他自己不出面交代,倒让这个女同事可怜巴巴地来跟他说这事,邓嘉憋了一肚子火。
但是这个火也不能朝着范诗涵发,她毕竟事先不知情。邓嘉心想,还好他的稿子还没写出来,于是便说道:“好吧,那你去拍吧。”
范诗涵顿时眉开眼笑,不住地道谢,说要请邓嘉喝奶茶。邓嘉看着范诗涵离去的背影,心里嘀咕:黄瑞强这家伙出尔反尔,不会是因为看到来了个女编导吧……
没过多久,他的猜测就应验了,而且事情比他想象得更下作。
那天他在单位走廊里碰见范诗涵,随口问了一句:“小范,黄瑞强的那个片子开始做了没?”谁知范诗涵脸色突变,显得十分惊恐不安,在邓嘉追问之下,范诗涵把他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用她那种特有的哭腔,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邓嘉。这次,她的这种哭腔才真正具备了哭腔该有的含义。
原来几天前,范诗涵又一次去了黄瑞强的工作室,想进一步了解他的经历,好给写稿提供思路。黄瑞强大概四十出头的年纪,虽然相貌还算端正,但头顶已经接近全秃,看着有点显老。其实范诗涵第一次见黄瑞强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对方看她时不怀好意的目光,那种眼神里包含着怎样的心思,即使是对范诗涵这个初涉世事的女孩子来说也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范诗涵并没有把这种带着热辣温度的注目当成是多大的困扰,反而为自己能从邓嘉手里截胡了这么一个难得的拍摄对象而沾沾自喜。她已经懂得了如何利用自己的某些优势给自己带来好处,所以她完全没有躲避黄瑞强的目光,她以为黄瑞强顶多也就是在心里展开一些淫秽的幻想,或是在言语上说一些轻浮露骨的话来暗示和撩拨,她以为只要她始终装傻充愣,不予回应,就能顺利熬到片子做完的那一天。
可是很快,黄瑞强就给她上了一堂世事险恶和人心难测的实践课。黄瑞强先是借着带范诗涵参观他的工作室的机会,有意无意地频繁碰触她的肩膀和手臂,见范诗涵并没有躲闪的意思,他的胆子更大了起来,不住地夸范诗涵漂亮,还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最后他还毫无必要地领着范诗涵“参观”他那一间非常私密的休息室,并且站在里面迟迟不肯走,身体还慢慢地向范诗涵靠拢……范诗涵见状连忙转身向门外走去,她对黄瑞强说:“黄老师,我们到外面聊吧。”
也许是好久没有遇见这么清纯可人、招人疼爱的年轻姑娘了,黄瑞强的滔天情欲完全摧毁了他的理智,此刻他已色胆包天、不能自持。他向范诗涵跨近了一步,用身子挡住门,范诗涵一时没刹住,撞在他怀里,她不禁“啊”地轻轻叫了一声。这一声娇喘让黄瑞强的淫欲彻底决堤,他猛地用双手箍住范诗涵,喘着粗气说道:“诗函,你实在是太漂亮了!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
范诗涵花颜失色,方寸大乱,一心只想挣脱,嘴里不住地说道:“黄老师,别这样,我们不合适……”
黄瑞强反手把门关好并锁上,搂住范诗涵把她往休息室里那张双人床的方向拉拽。范诗涵如临末日,加大力度挣脱了黄瑞强的怀抱,想去开门。黄瑞强又是一大步跨到范诗涵面前,挡住门,同时他重新抱住范诗涵,嘴里的话已因为激动而含混不清:“诗函,诗函,给我一个机会,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当他发觉范诗涵挣扎的力气正在慢慢变小,他心里一阵窃喜,竟忙不迭地脱起自己的裤子来。
范诗涵之所以停止奋力挣扎,其实是由于强烈的紧张和恐惧导致的身体僵直,可是竟被黄瑞强误解为一种默许。他火急火燎地解开了皮带和裤子拉链,正俯下身子脱出裤腿,范诗涵低头瞧见了他那光秃秃的头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趁着黄瑞强手忙脚乱,她迅速打开房门,飞奔了出去。
范诗涵回来后,黄瑞强又给她发了很多短信,依然是情话绵绵、温柔缱绻,范诗涵惊魂未定,不敢回应。后来逐渐平复好心情之后,她果断地把黄瑞强的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此时,她红着眼眶把事情告诉了邓嘉。邓嘉气得两眼冒火,骂道:“这个狗日的畜生!”范诗涵镇定了一会,对邓嘉说:“嘉哥,他这个片子我不做了,要不还是你去做吧。”
“还给他做片子?这种人渣配上电视吗!”邓嘉气愤地说道,“我觉得你应该去告发他,免得他再去祸害别人!”
范诗涵连忙说:“别!嘉哥,这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我跟我爸妈都没敢说。反正他也没得手,还有……我怕说出去对我也不好……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邓嘉低头思索着。他知道受害者的懦弱就是对施害者的姑息,正义的伸张总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可他不能把他的想法强加给别人,毕竟这个代价不是由他,而是须由范诗涵去承担,他不能不尊重受害者自己的想法。此时他除了安慰范诗涵,根本做不了任何有益的事,他心中的正义更是无法得到任何形式的伸张。
紫砂壶手艺人其实和娱乐圈的明星有着一些共性,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的“品牌”,为了让这个“品牌”持久地给他们带来收益,他们都必须像呵护一个品牌那样呵护自己的名字所代表的声誉。一些“劣迹艺人”一旦被冠以这个可耻的称号,迎接他的只有渐渐淡出公众的视线这一个结局。而在紫砂圈,也有着像乔红雅、黄瑞强这样的“劣迹手艺人”,可紫砂是那么小众的一个细分市场,受到的关注是那么有限,这些人的劣迹即使被暴露,他们也能在信息的后浪淹没前浪的态势中,在公众的记忆力和兴趣点无法长久地保持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并且过不多时就能重新活跃在台前,照样赚钱赚到麻。在很多与紫砂圈类似的犄角旮旯里,这种情况依然在一片昏晦中频繁地发生着。只有当舆论的探照灯直射向这些幽冥之地,把像乔红雅和黄瑞强之流都拉入这朗朗乾坤内,让他们接受公众的问责,才能给予他们应有的惩戒,并呵退那些蠢蠢欲动的效尤者。邓嘉认为,这是媒体本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可起码他所在的那个电视台,他所在的那个频道,并没有发挥出这样的作用,没能成为这样一架探照灯。
4
在军队中,一支队伍的整体战斗力,除去人数这个因素外,并不取决于队伍中某一个或几个骁勇的士兵,也不取决于领兵将帅的卓识远见和管理手腕,而是取决于所有的零件以某种形式结合而成的那架机器所具备的整体行动力。突出的个体并不能为这个行动力带来巨大的提升,就像机器中的某一个零件,即使对它进行再精密的加工,用上最耐用的材料,只要润滑没有做好,照样不能为整部机器的运行效率带来多大增益。有时候,润滑效果比零件质量显得更为重要;也有一些时候,当某一个零件出现了故障,就会让整部机器失去正常运转的能力。所以超常的个体并不能提高一支队伍整体战斗力的上限,而欠佳的个体却能拉低整体的下限。
那天,紫砂频道的副总监兼“紫艺天下”栏目制片人葛健召集栏目内所有人员开会。这个栏目共有八位编导、两位记者、四位摄像、两位后期和一位主持人,所有与会人员挤挤挨挨地在那间小会议内坐定了。随后葛健走了进来,落了座。葛健四十岁上下,留着板寸头,个子虽然不高但很健壮,他平时不苟言笑,但对下属很是体恤宽大,所以大家都很喜欢这个领导。邓嘉也很乐意在葛健手底下做事,但是唯独有一点让他颇有微辞,他觉得葛健有时候过于谨小慎微了,让编导们做起事来总是感到束手束脚。
葛健开会总是开门见山,速战速决,他说道:“今天主要是说这么个事,昨天我们频道的几个总监,各个栏目的制片人和陶瓷协会的人碰了个头,听取了一些他们对咱们频道节目的意见和建议,其中有一个问题,我觉得有必要马上给大家开个会,通知一下。今后我们的人物专题片选择的拍摄对象,必须要有职称,而且职称级别不得低于工艺师。”
大家发出一片惊讶声,彼此交头接耳,邓嘉带头问为什么。葛健示意大家安静,镇定地说:“昨天,有个陶协的领导对我们说:你们频道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啊?我们都被他问懵了。他说,有很多人都跟他们反映过,说我们节目里的有些拍摄对象,既没有职称也没有名气,茶壶也做得普普通通,怎么就能上电视,反而很多有名有姓的工艺师、高工都还没轮上。所以我回来后就仔细考虑了一下,我们今后就按照我说的这个办法来选人,一定要有职称,而且要工艺师以上。编导们每次选好拍摄对象后,先在我这里报备一下再去采访和拍摄。”
邓嘉对葛健的决定感到非常失望,他说道:“葛总,其实很多没有职称的人做的壶也很好,卖的价格也很高,而且他们在业内的口碑也很不错,我们如果要把拍摄人物的审核做得更严格一点,是不是可以用其他的方法?”
“那你说说你的想法,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葛健神态温和地看着邓嘉说道。
邓嘉想了想,说道:“比如我们如果选定了一个人物,我们可以多向业内人士求证一下,打听一下,问一问这人是不是靠谱,能不能拍。或者我们也可以把选题发给陶协的人看一下,问问他们的意见。”
“我们和陶协又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我们也不是陶协的附庸,他们是可以给我们提意见,但是我们的工作流程轮不到他们来插手。”葛健合起笔记本,显出一点不耐烦来,说道,“但是,他们毕竟代表了这个行业里面的一些主流的声音,我们也不能不听取。所以我们研究过了,如果让我们自己去对每个拍摄人物进行考察,我们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既然有职称这个体系在,职称这个事是陶协自己在主管的,他们总不能不认这个体系吧?我们把职称作为选择标准,我们做起事来方便,他们也会无话可说。”
邓嘉知道葛健的这个办法是最现成、最省事、最无后顾之忧的,他也知道,所谓“刚易折、柔易曲”,在职场中很多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的手段,或是绕着弯去渐进地实现自己的目的。可他不是这样的性格,不管到了什么岁数,他都没有丢弃“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信念,他必须把他的观点完整地表达出来。于是说道:“可是这样一来,很多本来值得我们宣传的艺人就会失去机会,而且有职称的人也未必个个都值得宣传……”
“值不值得宣传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如果没有标准,光靠编导们自己去人为把控,那就难免还会出问题。到时候社会上出现不和谐的声音,他们不会骂哪个具体负责的编导,他们只会骂整个电视台,骂电视台的领导!”葛健罕见地动了怒。
职称这个问题历来是紫砂行业中最受关注的问题之一,外界通常认为一个紫砂艺人的职称是和他的制壶技艺挂钩的,可实际上这两者并不完全挂钩,比如没有职称的施少君技艺卓绝,又比如拥有职称的乔红雅连泥条都打不像样。
职称倒是在一定程度上和艺人的收入水平挂钩。一般来说,当一个艺人的职称晋升后,他的壶价也能得到立竿见影的提升,所以紫砂圈的主流观点还是很重视职称的。职称给制壶艺人们带来诸多好处的同时,也给整个行业带来了很多负面的影响,比如“代工”、“卖证书”等行为,这些行为都是由职称带来的大幅溢价,以及因缺乏监管带来的不诚信行为泛滥造成的。市场对职称的认知正在变得渐趋理性,不再像早些年那样,把职称看成是评判紫砂壶价值的最重要标准。很多对自己的手艺有自信的艺人都选择不考职称,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实实在在地提高自己的技艺水平上。
邓嘉在工作中越来越感觉到,由于传统媒体的僵化和受各方掣肘,它很难扮演起推动紫砂行业向前发展的角色,当年的“紫砂风暴”可能再也不会通过电视媒体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