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丁琦的头像

丁琦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2/23
分享
《辛山之肆》连载

第一十七章

1

在紫砂壶直播越来越火爆、紫砂行业迎来前所未有的大好行情时,邓嘉的销售规模却越来越萎缩。一方面是由于紫砂壶市场的竞争格局发生了剧变,整个行业的利润正在进行重新分配;另一方面是因为邓嘉自缚手脚、画地为牢,把本可以轻易到手的巨大利润拒之门外。

邓嘉原先销售的那些价格在一千多元的平价全手工壶,后来被点搪壶、车一刀等价格更便宜,形体却更优美的“仿全手工壶”抢走了绝大部分市场。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不碰点搪和车一刀,他不想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此外,由于大部分半手工壶市场已被机车壶所挤占,他又被迫放弃了半手工壶的销售。在这些因素的叠加下,他只能把业务重心不断地往中高端的方向转移。随着他的客单价越来越高,销量自然也就越来越小了。

虽然收入不断地降低,可邓嘉并未感到忧虑,反而因为客户询单的减少而乐得轻松。如今他的顾客主要是那些对紫砂壶有一定的了解,并且对他极为信任和认可的老客户,这让他的日常工作变得省心省力。人的欲念是一条没有终点的高速公路,“知足”是唯一的出口。人们都不能理解从这个出口驶下高速公路,改走颠簸难行的羊肠小道的人是怎么想的,那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只关心自己那个虚无缥缈的目的地,而不去思考人生这趟旅程的真正意义。

毛建新的工堂正在开足马力生产点搪壶,他最近和赵磊的直播间也搭上了线,赵磊一跃成为了他最大的主顾。刚开始的时候,赵磊的订单下得大,质检标准也很宽松,为了配合赵磊的需求,毛建新招了好几个新的工手,不断扩大着产能。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问题——首先就是收款周期长,账期足足有一个月;此外,赵磊经常会小批量地退货,理由是他的很多直播间客户都选择了无理由退货,他也不管这些壶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一股脑儿地全部退给了工堂。这让毛建新很是头疼,继续合作吧——膈应!终止合作吧——不甘心!

这天,毛建新约邓嘉喝茶,他又老调重弹,劝邓嘉放下对点搪壶和直播的成见。他告诉邓嘉,他的好几个朋友都藉由直播和点搪壶而“上线”了——辛山人把突然暴富称为“上线”——他想用这些活生生的例子来说服邓嘉。最后他说:“你明明有着别人做梦都想拥有的粉丝基础,却什么都不干,我真是为你可惜!你在达音上起步得比谁都早,可现在呢,别人都在大把大把地搞钱,你却……你都快要掉队了你知不知道!”当时邓嘉在达音上已经有七万多粉丝,全网的粉丝量也已经超过了十万。

“我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队的,哪来什么掉队的说法呢?”邓嘉喝着茶,平静地说,“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邓嘉之所以能保持这种良好的心态,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有一天他真的无法在这个行业中立足了,他也希望挺起胸膛、问心无愧地离开。如果他的这个生意真的难逃一死,他至少也要寻一个顺应他心意的死法。

一天,在徐昊的工作室里,邓嘉正在拍摄徐昊的制壶过程。徐昊娴熟地敲打、揉捏、掇弄着那团没有生命的泥巴,那泥巴仿佛在这种虔诚的仪式中获得了某种意识,于是开始自然生长、舒展躯体,最终一步一步地变成了一把精巧生动的紫砂壶。邓嘉突然惊奇地想道:这么多年来,在长期的观察和拍摄过程中,他已经对制壶的每一道工序,甚至大部分手法要诀都已经了然于胸,可他为什么一次都没有产生过自己动手尝试一下做壶的想法呢?他想起了在高中时期的陶艺课上制作紫砂雕塑的往事,那种随心所欲地把创意塑造成实体的快感,让当时的他多么地迷醉!

于是在拍摄的间隙,他不由自主地坐到徐昊对面的另一张泥凳前,取来一块泥头,极其自然地拿起泥搭子,照着他印象中的方法打起了泥片。当泥搭子打在泥料上时,邓嘉感受到了一种既柔软又刚劲的力量通过泥搭子的木柄传递到他的掌心。这股力道竟是那么熟悉而亲切,仿佛有一条缆绳把载着邓嘉身躯的小船轻柔而果决地牵引着,并指引它停靠进了一个温暖安逸的港湾。在这个力量的鼓舞下,邓嘉信马由缰,任由直觉驱动着手里的动作,顺从着手中泥搭子的意志,一声声扎实的敲击声就像鼓点一般响起。

徐昊放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伸长脖子,望向对面的邓嘉。他发现邓嘉打泥片的架势很像样,他凭借着十几年的制壶经验,从这个敲打节奏的不疾不徐和力度的恰到好处上得出结论:这不像是一个新手能做到的事。他问邓嘉:“你什么时候练的?”

邓嘉的注意力完全在自己的动作上,头也不抬地答道:“没练过,第一次。”

徐昊甚感稀奇,站起来走到邓嘉身旁。他惊讶地发现邓嘉不只是架势和节奏像模像样,连他那每敲一下就用左手迅速拈起泥片,轻快地转动一个角度的手法,以及泥搭子落点的精准度、手眼配合的协调性,全都是熟手的做派!他不禁又问道:“不会吧,真是第一次?”

“真是第一次。”邓嘉说,“没想到还挺有意思的。”泥片已经初步打好,由于方法得当、力度均匀,泥片呈现出了很规整的圆形。邓嘉又按照观察别人做壶时的记忆,用手摩挲着泥片的表面,然后在稍有不平处补敲上几下,接着把泥片转动九十度,再敲几下。这张泥片就此宣告完工。

徐昊先是把手掌轻轻放到泥片上,感受着泥片的平整度,然后拿起泥片,在手里翻看着。他面露不可思议的笑容,对邓嘉说:“你别骗我了,第一次怎么可能打成这样?”

“真的!”邓嘉乐了,说道,“我骗你干嘛。”

徐昊仍然不敢相信,说道:“你知道我刚开始学壶的时候,练了多长时间才打到这个程度吗?”

“多长时间?”

“至少半个月!你要是真的第一次打就能打成这样,那真是……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情况。不错啊,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个能耐!”

“是吗?”邓嘉听后很高兴,说道,“可能是因为我看得多,所以上手就比一般人快一点吧。”

“看归看,做归做。做壶这事我是知道的,看上去很简单,但是上手一做就会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没有训练是不可能学得会的。你看到的东西只是储存在脑子里的信息,但是做壶靠的是手上的肌肉记忆,这完全是两码事。你这个情况还真的属于特例,搞不好你是个做壶的天才呢!”徐昊兴奋地说道。

邓嘉愉快地大笑起来,说道:“那我岂不是入错行了?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上什么大学啊,直接学做壶就好了。”

“你现在开始学也不迟啊。”徐昊还在摆弄着手里那张泥片,开玩笑般地说道。

“还是算了吧。你们练的都是‘童子功’,我这都快四十岁的人了,现在才开始学,怎么赶都赶不上你们啊!”邓嘉说道。

2

这天,邓嘉在达音上收到一条私信,一位粉丝给他发来一个视链接,对方留言说道:“邓老师,您的视频好像被抄袭了,友情提醒您一下。”

对邓嘉来说,视频被抄袭、搬运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自从他的自媒体频道开设以来,他没少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有时候是他自己发现的,但大多数时候是他的粉丝或朋友发现后告诉他的。对于自己原创的思想成果被盗用,任何人都会感到气愤。起初邓嘉发现一起就举报一起,大部分情况下,平台都会核实并且下架对方的视频。可后来随着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邓嘉也就慢慢地麻木了,他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管这些破事。他认为那些抄袭者无非是想借他的内容来搞一点流量,而且他们大多由于心虚而不敢成批量地抄,因此邓嘉并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当他意兴阑珊地点开这位粉丝发来的视频链接时,他不耐烦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又来了……

在那条视频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长着一张四方脸的男青年,操着不知道哪个地方口音的蹩脚普通话,把邓嘉的一期关于“紫砂壶网购注意事项”的视频文稿原原本本地扒了下来,并且一字不落地照着念了一遍。当邓嘉点进对方的主页查看时,他顿时惊呆了——这个账号把邓嘉的几乎所有播放量较高的视频挨个抄袭了一遍!从标题到内容,相似度几乎达到百分之百。邓嘉看了一眼这个账号的粉丝量,居然已经有一万多了;再点开主页上的店铺一看,销量竟已颇为可观。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抄袭了。这人全盘照搬了邓嘉的账号内容,活脱脱一个“李鬼”。这个账号简直就是邓嘉那个账号的“高仿版”。邓嘉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此无耻之人所卖的紫砂壶必定质量堪忧、真假存疑。他的思想成果不只是被盗用了这么简单,这些内容极有可能已经成为了此人用以行骗的有力工具!想到这里,邓嘉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坐视不管了,如果对这些视频逐个进行举报,恐怕平台处理的周期会相当长,而这样的账号多存在一天,对紫砂壶的消费者来说就多一分隐患。

邓嘉用小号给这个抄袭的达音账号发了一条私信,谎称自己是紫砂壶的买家,借此要到了对方的姓名和地址,对方名叫胡继辰。第二天,邓嘉就来到了陶都路旁的一栋写字楼,敲开了对方的门,开门的正是胡继辰。在两人照面的一瞬间,邓嘉发现对方脸上的神情像是原本泛着微波的水面突然被冰封了一般,刹那间凝固了。邓嘉踱步走了进去——房间很小,比邓嘉自己的那间工作室更小,而且很凌乱,室内到处摆满了茶壶,连地上都是,一股像是烟草长时间浸泡在水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刺激着邓嘉的鼻腔。他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对方,问道:“你认不认识我?”

胡继辰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强作镇定地双手抱胸,皱紧眉头傲慢地说道:“你是?”

邓嘉低下头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的达音号上的视频都是抄的谁的,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胡继辰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脖子。但他仍保持双手抱胸的姿势,倔强地看着邓嘉,说道:“我抄谁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抄你了?”

邓嘉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丢到手边的桌子上,说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我都已经取证了,这是律师函。别以为这是闹着玩的,你既然做了就得承担后果。”说完他就转身准备离开。

当邓嘉走到门口时,胡继辰叫住了他,邓嘉回过头来,发现对方的气势已经塌了下去。胡继辰脸色铁青,双手垂了下来,对邓嘉说:“那个……邓老师是吧?我们商量一下吧,别一上来就动刀动枪嘛……”说完,他就招呼邓嘉坐下,自己坐到泡茶位上准备泡茶。他问邓嘉:“邓老师平时喜欢喝什么茶?”邓嘉没有答话,慢慢地踱回来,坐到茶桌前。

胡继辰已经换了一副面孔,殷勤地给邓嘉斟茶,讨饶般地说道:“邓老师,我这个事呢,希望你包涵包涵……你知道的,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我也没什么其他本事,只能想办法取点巧……所以就不小心冒犯到你了,我给你赔个不是。”

邓嘉喝着茶不作声,良久才说道:“要不是你做得实在太过分,我也不至于找上门来。你有没有点法律常识,知不知道什么叫‘知识产权’?”

胡继辰满脸堆笑,递上烟来:“是是是,是我不对。邓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就收我作徒弟吧!让我跟着你好好学学怎么做自媒体;然后你的视频内容呢,你就大人有大量,授权给我,让我沾沾你的光。你放心,该表示的我一定会表示,不行的话,我卖出去的所有茶壶,我都给你提成,你看怎么样?”

邓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小伙子,脑子转得倒是挺快呀,看来是块做生意的料。但是,再大的阵仗我都见识过了,你这点蝇头小利就想收买我?你也太小瞧我了。”

“不不不,邓老师你误会了,谈不上收买不收买,就是……互惠互利嘛,有钱大家一起赚……不行的话你也可以提要求嘛,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是诚心想解决问题的,你看……能不能给个机会?”胡继辰一脸诚恳地看着邓嘉说道。

邓嘉本就没有打算当真采取法律手段来解决此事,他只是想给胡继辰一个警示;但他刚进门时,胡继辰的态度让他很是恼火,当时他一度决定放弃协商,直接起诉;现在看到胡继辰服软了,他也就心软了下来。他便说:“好,你想解决问题,那我们就来解决问题。你说的收徒啊,授权啊什么的就别想了,不可能!你抄了我那么多视频,靠着我的视频应该也赚了不少钱,这些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我决不允许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好好好,我一定改正,以后绝不再抄了。”胡继辰连声说道。

“还有,我限你在今天之内,把所有抄袭的视频全都删掉,一个都不能留!”邓嘉严厉地盯着胡继辰,继续说道。

“好!行!没问题!”胡继辰涨红了脸,眼里流露出劫后余生般的激动神情。

最后邓嘉说道:“小伙子,我也不给你上什么课了,毕竟我可不想真的收你为徒,我就送你一句话:现在这个时代,光靠小聪明钻漏洞、走捷径,风险要比收益大得多,弄得不好,会让你一夜回到解放前。今天这事如果换到别人头上,要是你抄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一旦他起诉你,你很有可能要把你挣到的钱全都吐出来,到时候你就是白忙活一场,你自己想想划算不划算!”

胡继辰应声不迭,千恩万谢。

3

进入二〇二三年下半年以后,紫砂壶市场的竞争更趋白热化,紫砂壶好不容易积攒了五百多年的“文房雅玩”的底蕴和气质,终于被这群唯利是图的紫砂从业者给糟践了。很多玩壶多年的老壶友突然发现,如今的紫砂壶市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各路鬼怪轮番登场,各种野路子应接不暇。直播间里,主播们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亢奋、狂躁,套路和花样也越来越多,有卖“紫砂壶盲盒”的;有呼天抢地发毒誓的;有编排剧情演戏的……

在这个疯狂追逐流量的时代,什么光怪陆离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某个紫砂壶直播间主打“鉴定”服务。他们和之前那位给壶友鉴定机车壶的庞凯不同;庞凯确实对“流量”有着敏锐的嗅觉,在辛山很多人都烦他,但他起码实事求是;可这个直播间则不然,他们根本不用拿到实物,仅凭几张图片就敢妄下断言,因此不但错谬百出,甚至经常故意误导壶友、诬陷同行。在一次直播连线时,他们把某位网友从其他直播间买到的一把全手工壶鉴定为点搪壶,那网友便以此为据,找到那把壶的卖家进行维权;结果卖家不服鉴定结果,纠集了数十名同样被这家鉴定直播间在背后捅过刀的同行,深夜来到对方的经营场所,要求与其当面对质。最后辛山派出所只好紧急出警,才避免了事态升级。这个鉴定直播间的苦主们确实过激了,但他们发出质疑的理由是合情合理的:你哪来的鉴定资质?你也只是一个紫砂壶卖家,你用什么来保障你的鉴定行为的公正性?你怎么洗脱借着鉴定的名义诋毁同行并揽客的嫌疑?

紫砂壶直播行业的“大瓜”可不止这一个。有一次,邓嘉在和林继平聊天时无意中提及,他的高中同学赵磊的直播间最近树大招风,又碰上了麻烦事。这件事还要从辛山的一家主做紫砂壶检测业务的公司说起。这家公司使用光谱仪对紫砂壶的壶体进行分析,并出具检测报告。他们宣称,如果在紫砂壶中检测出过量的“钡”,那就说明这把壶的泥料在制备的过程中被添加了“碳酸钡”,而这种物质具有毒性,对人体健康极其有害。他们在达音上极力渲染碳酸钡的危害,一时间掀起了一股恐慌的市场情绪,这让他们的检测业务得到了飞速的增长。有一位网友在赵磊的直播间买了一把壶后,由于担心碳酸钡的问题,就把壶寄往那家检测公司进行了检测,结果让他大惊失色,庆幸自己还没开始使用那把壶——检测公司给出的紫砂壶中钡含量的参考值为1000 ppm以下,而那把壶的检测结果却高达4000多ppm。那位网友自然怒火中烧,在达音上发布视频曝光了此事,经过几天的发酵,网上对赵磊直播间的批评声就风沙漫卷、铺天盖地起来。

林继平听后说道:“关于这个碳酸钡的问题,我专门查过一些资料,也问过几个卖泥料的朋友,算是知道一些实际情况。”

“哦?那您给说说呗,让我也学习学习。”邓嘉说道。

“这个事也不是最近才有的,我记得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加了。不过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么重视这个问题,所以当时大家都不当回事。”

“为什么要加它呢?有什么作用?”

“我们在做壶时,生坯做好以后,如果没有马上拿去烧,或者做的过程中用时比较长,那么茶壶就有可能‘风釉’,烧出来以后茶壶就会‘花泥’,加碳酸钡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种问题,提高茶壶的成品率。”

邓嘉知道“风釉”的意思,这指的是紫砂壶的生坯和空气接触久了以后,泥料里的某些成分会和空气发生化学反应,烧制后这些新的成分会呈现出反常的颜色,让紫砂壶整体的发色出现不统一的现象。这种发色的不统一便叫作“花泥”。他接着问:“那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毒啊?”

“碳酸钡肯定是有毒的,但是那个检测公司的检测方法其实是很不严谨的。碳酸钡到底能不能往泥料里加,加了碳酸钡是不是就一定有危害,不能这么简单地下结论。”

“这是什么意思?既然有毒,那肯定就不能加啊!”邓嘉不解地说道。

“农药也是有毒的,但是国家有没有全面禁止农药呢?碳酸钡也一样,不能一棍子打死,我们要用科学的眼光去看待问题,而不是一听到‘有毒’就炸毛,被情绪牵着鼻子走。这个检测公司用光谱仪去分析紫砂壶,这叫‘成分测定法’,这当然是有必要的,这个检测结果也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的,但是还远远不够。紫砂壶不是食物,而是食品接触材料,我们又不会把紫砂壶嚼碎了吃下去,所以光用‘成分测定法’是不严谨的,我们还要检测钡这个成分在真实的使用场景中会不会进入茶水,如果会进入的话,这个含量有多少。另外,还要看含有钡的成分在紫砂壶的使用过程中会不会和茶水发生化学反应,在进入人体后会不会和人体中的物质发生化学反应,会不会生成别的什么有害物质。总之碳酸钡这个问题绝不是像这家检测公司宣传的那么简单。”

“那么有没有人做过你说的这些检测呢?”

“不知道,反正我没查到过这种资料。其实这些事老早就应该有人去做了,不光要做这种科学的研究和试验,还要形成标准。如果研究下来,认为这个碳酸钡是一丁点都不能加,那就赶紧整顿市场,然后禁止所有的泥料企业添加这个东西;如果研究认为可以在合理的范围内添加,那就得立刻出台标准,好好地规范一下泥料行业。现在这个问题弄得人心惶惶,没个定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停地在制造焦虑,浑水摸鱼,长期发展下去,对我们这个行业将是很大的威胁。”林继平面露忧心忡忡的表情,那只放在桌面上的手紧紧地握着拳。

“现在的泥料加碳酸钡的情况是不是很普遍?”邓嘉又问。

“确实很普遍,我的好几个卖泥料的朋友都告诉过我,现在大部分的泥料都会加。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尽快研究出一个结论,制定出一个标准来!可惜现在的人啊,明明看到天快要塌了,可就是没人伸手去扶一把,反而更加火急火燎地疯狂搞钱……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知道这个行业还能撑多久!”

邓嘉对林继平的忧虑深有同感。新的传播方式——自媒体和直播——的蓬勃发展不断拉近着紫砂行业和消费者之间的距离,让消费者得以更准确、更深入地认识这个行业;但与之同时也滋生了很多新的问题。比如新媒体的繁荣,为一些不正当的竞争手段提供了便利,也让一些不实信息和误导性的言论具备了繁殖和发酵的温床。在之前那个传统媒体还很强势的时代,信息是相对稀缺的;而随着“信息爆炸”的实现,如今的信息已经越来越过剩。和传统媒体相比,新媒体具有灵活度高、应变能力强、制作和审核周期短等优点;同时也有着内容质量参差不齐、内容真实性无法保障、缺乏公信力、缺乏行之有效的监督和审核手段等劣势。如何把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各自的优势结合起来,让新媒体向着更符合社会发展需要的方向进化;如何把纷繁杂乱的信息规束好,导引好,让人们在信息的洪流中保持定力,并获得向上的力量,这将是今后需要大力探索和研究的一大课题。

4

一天,邓嘉在达音上看到某个直播间正在卖林继平的一款“浣纱壶”,主播卖力地介绍着林继平的生平,在喊到“顾景舟关门弟子”时更是声嘶力竭,差点岔气。邓嘉感到很纳闷,此前林继平的壶从没在任何一家直播间里出现过。他注意到了直播间的名字——“欣朋友紫砂精选”。邓嘉想起来,不久前他的那位小学同学张文伟曾对他提及,自己刚刚换了工作,现在恰好就在这家直播间做运营。

第二天,邓嘉在微信上联系张文伟,问了林继平那款壶的销售情况。张文伟回复道:“卖得很好,昨天一晚上就卖了十几把!”邓嘉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继平,没想到林继平听后顿时脸色一沉,高声说道:“怎么可能!那个‘样’我总共才做了五把!”

原来,那家直播间属于林继平的一位经销商郑欣平,这人之前一直在做线下生意,最近才开始“触网”,发力进军达音直播。林继平和郑欣平已合作多年,如今郑欣平是林继平最大的经销商。林继平虽然不喜欢紫砂壶直播的风气,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壶和一些代工壶摆在一起,享受“一二三,上车”的待遇,但对于郑欣平的转型之举,他也无可奈何。昨晚那场直播他也关注了,他记得当时公屏上有一条留言:林继平也给直播间供货了?后面跟了一连串“捂脸”的表情。当时这条留言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而现在邓嘉提供的这个消息又让他心生疑窦,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团浓重的乌云在他的心里慢慢成形……

那款“浣纱壶”是郑欣平的包体,林继平只做了五把,全部给了郑欣平,所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十几把的销量,除非郑欣平打着林继平的旗号卖假货。在郑欣平的店铺里,那款壶已经被下架了,因此看不到销售数据。为了尽快厘清事实,林继平当天就造访了郑欣平。郑欣平的艺术馆位于辛山镇的“陶瓷工业园”内,是由一处小厂房改造而来。郑欣平一脸意外地望着快步走进他办公室的林继平,问道:“老林!你怎么来了?稀客啊!”说完,他赶紧递烟、泡茶。尽管两人合作多年,林继平主动来访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郑欣平似乎有些不自然,一改往日侃侃而谈的风度。他一边观察着林继平的表情一边试探道:“怎么,今天不用做壶吗?”在他眼里,林继平不爱交际,不太合群,不懂得享受呼朋唤友的乐趣。

“上吊也要喘口气啊!你们这些资本家,巴不得我们一年做足365天,拼了命地给你们挣钱是吧?”林继平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从这个表情上,郑欣平无法判断出这番话是不是玩笑话。

“这叫什么话。我肯定是希望你劳逸结合,保重身体,多给我们紫砂行业贡献好作品啊!”郑欣平窘笑着说道,那张黑脸庞上浮现勉强的笑容。

林继平不喜欢绕来绕去,于是直接切入正题:“听说昨天晚上你的直播间卖我的壶了?”

郑欣平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说道:“对,我正准备向你汇报成果呢……”

“卖了几把?”林继平直直地盯着郑欣平的眼睛,问道。

郑欣平没有立刻作答,他往烟灰缸里弹了几下烟灰,然后又把烟嘴凑近嘴边,缓缓说道:“好像卖了两三把吧,我也不记得了,待会我来问一下。”

“我怎么听说……你不止卖了这些啊。”林继平继续逼视着郑欣平。

郑欣平笑了起来,却突然被烟呛着了,咳嗽了好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来后,他用手背揉了揉咳到流泪的眼睛,说道:“你听谁说的啊?”

“这你别管,你只要告诉我到底卖了几个。”

“你今天特地跑过来就为了问这个?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是两个就是三个,你非要知道的话,那我待会问好了告诉你行不行?话说回来了,你干嘛要关心我昨天卖了几个呢?反正那个‘样’你一共就给了我五个,我撑死也就能卖五个呗。”郑欣平显得一脸困惑,说道。

林继平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便说:“咱俩合作了这么多年了,我自认为是能跟你以朋友相称的,你可别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败坏我的名声!”

“嗨!老林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是谁在嚼舌根,挑拨离间啊?我你还不了解吗?我就算对不起我老婆,也不可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郑欣平激动地说道,他颌下那暴凸的血管清晰可见,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林继平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根本无心做壶,坐在泥凳前沉思了起来。自从直播兴起以来,紫砂壶其他销售渠道的市场份额被一寸一寸地蚕食,现在直播已经是最为强势的紫砂壶出货渠道了。林继平也曾想过,他的壶虽然价格较高——如今的市场价在三到五万——但早晚有一天会出现在直播间里;但他此前绝没有想到,他的壶第一次在直播间亮相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如果连郑欣平这种在紫砂圈有着深厚根基的“大佬”都瞒着制壶艺人带头制假售假,那其他效尤的商家就更加没有思想包袱了。到底已经有多少艺人遭殃,到底已经有多少消费者受骗,简直不敢想象!

林继平给邓嘉打电话,他想会一会邓嘉那位在郑欣平那儿做运营的同学。第二天下午,邓嘉带着张文伟来到了林继平的“小取斋”。在来之前,邓嘉已经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张文伟,张文伟起初埋怨邓嘉把他“卖了”,不肯前来;邓嘉费了一番口舌,好说歹说终于把他架了来。

李睿斌见到这位多年未见的小学同学很是兴奋,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叙旧,林继平就把张文伟拉到茶桌旁坐下,向他询问道:“小张,你对邓嘉说的那个情况,是不是真的?”

张文伟长得又高又瘦,两腮深深地往里凹陷着。他一脸为难地看着林继平,又看了看邓嘉,说道:“林老师,我当时不知道邓嘉认识您,我也不知道那款壶您只做了五个。邓嘉当时问我的时候,我没多想,就直接告诉了他,没想到惹出这么大的祸来……”

“那么,这个情况是不是属实呢?”林继平问。

张文伟欲言又止,不住地向邓嘉递眼色。邓嘉对林继平说道:“他刚才已经跟我说了,确实是真的,他们后台的数据就是这么显示的,错不了!”

林继平听后顿时露出怒容,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久久说不出话。

这时,张文伟对林继平说:“林老师,虽然数据就是这么个数据,但这里面是不是会有什么误会,这也不好说。我只是个干活的,这件事郑总到底是怎么操作的,我确实不了解情况,您最好还是和郑总确认一下才行。另外,您能不能不要告诉郑总,这个数据是我告诉你们的……”

“哼!我跟他确认?他要是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会老老实实地交代吗?”林继平皱着眉说道。

这时李睿斌凑了过来,对张文伟说:“昨天就跟他当面对质过了,可你那个老板打死都不承认,有什么办法!这样吧,你帮我们把那个后台数据拍个照片,到时候我看他还怎么抵赖!”

张文伟急得差点跳起来,激动地说:“你们可别害我了!我要是真的这么干了,不光要丢了这份工作,以后整个辛山都没人敢用我!”

林继平和邓嘉、李睿斌面面相觑,一筹莫展。屋里陷入一片静寂,只有煮水壶正在兀自发出“呜呜”的煮水声,壶中的水翻腾得越来越剧烈,接着在一声提示煮水结束的蜂鸣声后,水声又迅速止息,屋内又回归到了无声的状态。

半晌,邓嘉对张文伟说:“你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我们怎么才能在不暴露你的情况下拿到郑欣平卖假壶的证据?”

张文伟想了一会儿,说道:“办法倒是有一个……”

5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林继平紧咬着下唇,两眼放射着愤怒的火光,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般闯进了郑欣平的艺术馆。他的手里拎着一只手提袋。

他冲进郑欣平的办公室,指着对方的鼻子就开骂:“郑欣平!你他妈真不是东西!亏我还把你当朋友,你居然背着我做这种下三滥的事!你还是不是人!”

郑欣平吓得脸色煞白,忙站起身来,快步走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回过头来,惊惶地问道:“怎么了老林?干嘛这么激动?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

林继平把手提袋重重地往茶桌上一撂,瞪着郑欣平说道:“你自己看!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郑欣平战战兢兢地从手提袋里取出里面装着的一只锦盒,发现锦盒里竟是一把“浣纱壶”。他心头一阵发紧,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锦盒,这手提袋,上面都印刷着他的直播间的品牌标识,这正是他的直播间的定制包装;而这把壶正是他根据林继平的原作,偷偷地浇了模型,伪造了林继平的印章,然后用点搪工艺生产的仿品!郑欣平登时如坠冰窟,但他并没有立刻缴械投降,而是妄图垂死挣扎,他问林继平:“这不是你的‘浣纱壶’吗?这包装……是我这里卖出去的吗?怎么会在你的手里?”他说话的时候根本不敢看林继平的眼睛。

林继平上前一步,狠狠地从郑欣平手里夺过那把壶,把它凑近郑欣平的面前,厉声道:“你好好看看清楚,这是我做的壶吗?你再看看这个底章,要不要我把我的章拿出来比对一下?你这狗日的!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害我!”他怒睁的双眼变得通红,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郑欣平自知事情已然败露,他愕然地看着林继平,不知该说什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脖子。

原来,那天张文伟给林继平出的主意就是在郑欣平的店铺里买一把“浣纱壶”,到时寄过来的到底是不是假壶就一目了然了。当时邓嘉问他:“这把壶不是已经被你们下架了吗?那要怎么买呢?”

张文伟道:“你只要跟我们的客服去聊,你就说你看中了那把壶,想买。那么客服就会向郑欣平请示,只要这把壶还有库存,他就一定会卖。到时候客服会给你新的链接,让你付款的。”

于是,邓嘉就根据张文伟的提点,用他的达音小号联系了郑欣平的网店客服,并最终以35000元的价格买到了一把号称林继平所制的“浣纱壶”。为了避免对方起疑心,他还特意把收货地址留成了他的一位外地朋友的地址,然后让那位朋友在收到壶后再转寄给他。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郑欣平无法再抵赖了。他尴尬而谄媚地笑着,想去扶林继平的手臂,让他坐下。林继平一下甩开对方的手,继续凶狠地盯着郑欣平。郑欣平道:“老林,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我这个直播间我自己没时间去管理,我都是交给我侄子来负责的,我待会问问他,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别急,消消气,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坑你吧?”

“好,那你现在就把你侄子叫来!我今天要是弄不明白这个事,我就不走了!”林继平说道。

郑欣平慌了,脸上肉眼可见地逐渐泛红,他说道:“现在吗?他刚刚有事出去了呀,等我待会见到了他,我就来问清楚……你放心,你先回去,我今天之内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林继平对郑欣平的诡计洞若观火,他说:“你别跟我来这套!怎么?想‘丢卒保车’是不是?我前脚走,你们肯定后脚就串供!你如果真是无辜的,现在就给你侄子打电话,我自己来问他!”

郑欣平紧张到打起了磕巴:“这……老林,你……你也太不信任我了。我都说了,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这件事你就交给我来处理,行不行?”

“你要是不敢打这个电话,那就说明你心里有鬼!”林继平说道,“你给我老实交代,这种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干的,你到底做了多少假壶?”

郑欣平见实在没法蒙混过关,只好凑近林继平,小声说道:“老林,给我个面子,咱们好好说,行吗?”他死活把林继平按在椅子上,然后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到林继平身边。他用手肘撑着扶手,叹了口气,向林继平趋过身子,低声说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对不起你……我看到现在直播的行情这么好,就一时冲昏了头……”

林继平攥紧了拳头,紧咬着牙关,目光像是烈日发出的炽热光芒炙烤着郑欣平:“终于承认了是吧!你是不是人啊?你自己不要脸,挣这种黑心钱,那你去挣好了,你干嘛非要拉上我啊!我还要脸呢!你老实告诉我,我的壶,你一共照着做了多少把假货?你要是敢说一句假话,我马上就去举报你!我看你以后在辛山还怎么混!”

“老林!你先冷静一下,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解决的办法吗?”郑欣平故作亲昵地把手搭在林继平的手臂上,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这次真是初犯。你那个‘浣纱壶’我一共就做了二十来把点搪的,上次直播卖掉了一大半……我们合作了那么多年,你自己说,你的作品市场,我之前是不是一直维护得很好?对你,我真的是尽心尽力了……但是这次呢,我确实是一时糊涂,我看到别人搞直播搞得那么好,你知道的,我吃紫砂饭吃了一辈子了,挣了几十年还比不上人家挣一年,我心里多少有点不平衡,所以就……你的壶产量那么小,根本不够直播卖的,所以我就只好自己造了点……总之是我不对,我现在就去把剩下的假壶全都砸了,今后绝不再犯!”

“那已经卖出去的壶呢?你准备怎么办?”林继平问。

“卖出去的……卖出去了那就没办法了……”郑欣平的喉咙像是打了结,涎脸说道,“那这样吧,那些已经卖掉的,我按照拿货价付给你,然后我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行不行?”

“什么叫‘就当没发生过’?绝对不行!你给我把那些壶召回来!”林继平斩钉截铁地说。

“召回来……这不太可能吧?我总不能跟客户说‘这把壶是假的,你退给我吧’……”

“我管你用什么办法,反正必须给我全都召回来!而且我还要看着你们操作,你别想敷衍我。”

郑欣平别过头去,看着窗外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他像是想通了一般,对林继平说道:“那就这样——那十几把壶卖到的钱我一分都不要了,全部给你!这样总行了吧?”他做了一个摊开双手的动作,显示出一副慷慨爽快的模样,嘴角还挂着大度的笑容。

“你到现在还以为这是钱的事?”林继平蹙眉说道,“谁要你这种黑心钱!我要是收了这个钱,那我跟你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那些壶都召回来,不把钱都退掉,我跟你没完!”

郑欣平“啧”了一声,说道:“老林,我们要互相谅解一下。我知道是我不对,能补救的,我二话不说去做补救,但是召回这种事我真是做不到啊,你就当给我个面子……今后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我再问最后一遍,到底能不能召回?”

“哎呀,真不是我不想给人退,实在是没法跟客户解释这个事啊……”

“好,不召回是吧?那好,你要为你的这句话负责,到时候别怪我没给你留活路!”林继平说罢就站起身,动手收拾那把作为证据的假壶。郑欣平上前阻拦,想从林继平手里抢夺那把壶。林继平大吼一声:“干什么!不光搞诈骗,还干上抢劫了是吧!想跟我玩横的?你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言毕,他收好那把壶,愤然离开了。

当天晚上,郑欣平带着两箱茅台、三十万现金来到了林继平的家里。他对林继平说:“老林,咱俩都已经不是小伙子了,不要这么意气用事。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能张扬出去啊,我们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我的名声要是臭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要是卖不了你的壶了,你的作品市场谁来给你顶?再一个,你的作品……我是说真货,我可还有不少库存啊,这批货要是一下子都散出去了,你不也是受害者吗?”

林继平听出了郑欣平的弦外之音。郑欣平想说的是,如果这件事给抖搂出来,那么他手里所有的林继平的壶就都算是砸在他手里了。他暗示,一旦林继平真打算张扬此事,那他将选择“鱼死网破”,如果到时候他把林继平的壶全都低价处理出去,那林继平的作品市场就会出现一次大地震,这将极大地损伤林继平作品的市场认可度,影响其正常的流通。如果出现了这个局面,对林继平自己来说确实有百害而无一利。林继平无异于被郑欣平给绑架了,进退维谷。

可让郑欣平怎么也没料到的是,林继平早就考虑过一切可能的后果,他即使冒着从艺生涯断送于此的风险,也要奋力保护自己辛苦了大半辈子建立起来的声誉,并且维护那些买到假壶的买家的权利。他充满鄙夷地望着一脸愁容的郑欣平,想起了他们十多年来的交往经历。他们俩是通过朋友介绍而相识的。十多年前,在林继平的某位艺人朋友想给他介绍郑欣平时,林继平曾严词拒绝:“郑欣平?算了吧,我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

那朋友追问原由,林继平道:“前几年他那个事不是闹得挺大吗?据说他卖了一把假壶给他的一个外地客户,骗人家说是我师父罗逸舟的壶,好像卖了两百多万;结果那把壶被那个客户发现是假的,那人就带了人赶来辛山,据说把郑欣平的车都给砸了,有没有这事?”

林继平的朋友说道:“确实是有这么件事,但是这里面的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郑欣平他也是被别人给骗了,他哪知道花大价钱收来的那把壶会是假的啊!后来他不是给那个客户退货了吗,这都不叫事。我跟你说,我跟他认识二十多年了,他的人品怎么样,我还是有点发言权的……”

就这样,在朋友的大力保荐下,林继平才和郑欣平渐渐熟悉起来,并最终达成了合作。最近的几天里,林继平又把当初那件事拿出来细细地琢磨了一番。郑欣平当年已经在紫砂圈里混了那么久了,要收那种高价壶之前,不可能不做足功课,就算他自己没这个眼力,在辛山到处都能找到能做鉴定的行家里手,怎么可能打眼呢?连那个客户都能鉴别出来,他郑欣平倒被蒙在鼓里,这可能吗?哎!只怪自己道听耳实、引狼入室……

现在看到郑欣平不但毫无悔意,不肯召回那批假壶,还在言辞中带着威胁的意味……林继平放弃了对郑欣平的所有幻想。既然他已经被郑欣平牵扯进了这个旋涡,那他就不能再置身事外了,他必须让郑欣平接受应有的制裁,现在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的责任。他没作任何迟疑,把郑欣平轰出了他的家门。

第二天,林继平在自己的达音号上发布了一条视频。他在视频里是这么说的:“大家好,我是紫砂手艺人林继平,我今天发这条视频是为了公布一件事,请各位网友帮我转发,我先向大家表示感谢。事情是这样的:经我查实,我的经销商郑欣平,在他的直播间‘欣朋友紫砂精选’里售卖的一款号称是本人制作的‘浣纱壶’,其实是他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私自仿制的假货。我已就此事向义阳市的市场监管部门进行了实名举报,并已递交了相关证据。我在这里强烈谴责郑欣平制假售假的行径,以及恶意侵犯本人合法权益的行为。我宣布,我将于即日起终止和郑欣平的一切合作,并保留通过法律途径维权的权利。已经购买了那款假壶的壶友,我建议你们尽快联系郑欣平的店铺客服,进行退货并要求赔偿。按照法律规定,你们有权要求对方‘退一赔三’!如遇阻力,可以联系我,我将给予协助。虽然我在这件事情上并无过错,但是在选择经销商的过程中,我确实有不察之责。在此,我向所有无辜受害的消费者道歉!”说完他站起身,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条视频就像一颗核弹,引爆了整个辛山紫砂界。一时间,不管是在线上还是线下,紫砂壶爱好者们以及和紫砂行业相关的人们都在热烈讨论林继平“手撕”郑欣平的话题,郑欣平迫于舆论压力停止了直播,关闭了达音号的评论区。市场监管部门迅速采取行动,由于铁证如山,郑欣平连狡辩的机会也没有,不久就领到了市场监管部门对他开出的巨额罚单。事情还没完,买到那批假壶的消费者们纷纷向郑欣平提出“退一赔三”的要求,被郑欣平拒绝后,他们中的好几人都向郑欣平提起了诉讼……总之,郑欣平对此事的善后工作持续了一年多。这次事件带来的损失耗费了他小半个家底,他也从此被永远地逐出了紫砂行业。

相对地,林继平也在这次事件中受到了难以挽回的伤害。虽然舆论对他嫉恶如仇的品格和敢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勇气大加赞赏;可由于郑欣平果然把手里大部分林继平的作品都甩卖了出去,造成了林继平作品的市场价格在短期内大幅下跌,其他经销商不得不对这波异常的行情持起了观望态度。甚至到了后来,尽管郑欣平把林继平作品的价格一降再降,可还是没人敢接盘……林继平的名声确实较之前更为响亮了,但是作品的价格体系却完全崩塌了。这种巨大的落差让所有人都为林继平感到惋惜,只有林继平自己安之若素。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是个已经做了外公的人了;于他而言,做壶完全可以不必是一项事业,而是可以仅仅作为一种乐此不疲的爱好。在他这个人生阶段,已经没有任何风浪能把他击垮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