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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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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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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山之肆》连载

第三章

1

紫砂市场持续升温,辛山的紫砂人都在忙着从时代铸造的这只金钵里捞食吃,唯恐下手比别人慢,所以根本无暇他顾。顾不上反躬自省,也顾不上道义体面。

在这一波造富的浪潮中诞生的成功者,有很多是勤劳肯干、胆大心细的;同时也有很多是急功近利、心术不端的。在中国以往的历史上,人们总是赞颂品行高洁的人、才情出众的人、深明大义的人、行侠仗义的人、忠烈报国的人……可不知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家都想成为的人,就变成了同一种人——有钱人。

用传统的成型工艺来制作紫砂壶的话,一个工手要是能在三五天内做出一把来,那就已经算是手快的了。人们嫌紫砂壶的制作周期太长,于是就有了石膏模具。石膏模具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被一群聪明人发明出来的,这一发明对紫砂行业的影响是前所未有的。在那个时代,不管是传统工艺的还是借助模具制作的紫砂壶,价格都比较便宜;人们借助石膏模具来做壶,只是单纯地为了提高产量,这本是一种朴素的、无可厚非的动机;可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后辈们可比他们“聪明”多了,甚至“聪明”得过分了。

后来人们渐渐发现,模具制作的紫砂壶(被称为“半手工壶”或“模型壶”)尽管更便宜,但还是有人愿意以更高的价格购买传统工艺的壶(被称为“全手工壶”),于是这两种壶之间就出现了价格差。半手工壶的出现,不但极大地刺激了紫砂壶的市场需求,也把全手工壶的价格越抬越高。在这种趋势下,有些人就嗅探到了属于他们的“时代红利”;于是他们违背了前人的初心,滋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把半手工壶当成全手工壶来卖,利润岂不是更大?

于是他们铆足了劲,一边加大力度宣传紫砂文化如何博大精深;紫砂历史如何璨若星河;全手工壶如何得之不易、一壶千金,一边却甩开膀子生产半手工壶,并且琢磨出了很多能让半手工壶看上去像是全手工壶的办法。比如给半手工壶内壁贴上一个假接头,用以模仿全手工壶的身筒搭接痕迹;以及用橡皮软章来做出全手工壶的内壁章的效果……

与此同时,因为紫砂壶越来越好卖,价格越来越高,不断膨胀的贪念催使人们掐灭自己心头那支良知的烛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虽然历史上紫砂壶不乏仿制的事例,甚至连好几位德高望重的泰斗级人物曾经也是靠仿制老壶而锤炼了技艺、打响了名声。但是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像如今这样大规模的“自己仿自己”的现象。一个小有名气——或大有名气的紫砂艺人,当他发现,他做的壶不管上架多少,都能很轻易地卖出去的时候,他就像是一个在土灶上架着的蒸笼,被人不断地添柴、煽风,他的贪欲无法不喷薄而出。于是请别人代工,然后在这些壶上敲上自己的名章卖出去,把产能和收入成十倍、百倍地放大,就成了他最“聪明”的选择。

以前即使是在假期,邓嘉的父母也从不放松对儿子学习的督促;可是现在既然木已成舟,就只好顺其自然,十几年来对儿子的一片苦心终于到了可以稍微歇上一歇的时候了;所以邓嘉高中毕业后的这个暑假过得格外愉快,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可以不受约束地尽情玩乐的感觉。这一天,邓嘉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去李睿斌家的店里找他玩。

李睿斌的父母有事出去了,留李睿斌一个人在店里看店。店铺有两间门面,颇为宽敞。邓嘉进门后,看到李睿斌正坐在一张硕大的红木茶桌前,手里正拿着手机熟练地发着短信,他的一只脚正挂在他坐着的那把圈椅的扶手上。看到邓嘉走进来,他便把脚放了下来,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李睿斌和三年前相比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的他比以前黑了点,瘦了点,脸上的表情也比以前生动了许多。在邓嘉的印象中,以前的李睿斌总是眨巴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脸上一副木然、彷徨的表情;他的话总是很少,也不大愿意参加集体活动,只有在和邓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偶尔有些活泼的劲头。这让李睿斌给人的感觉总是冷冷的、呆呆的。

这三年里面,虽然两人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但邓嘉每次看到李睿斌,都能在他身上发现新的变化。李睿斌变得越来越健谈,越来越开朗。他经常对邓嘉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学校里的事,讲他和他的同学们怎样一起逃课,去网吧包夜,偷偷骑着父母的摩托车,去镇子外的山路上飙车,也讲他怎么追求女生,甚至怎样和一个比他大三岁的校外女孩厮混、亲热。每当邓嘉问到他学壶的进度时,他总是说:“进我们那个学校的,有哪一个是真的冲着学做壶去的?都是应付一下家里人而已!”

邓嘉坐下后,李睿斌就忙着要给他泡茶;他打开茶盘上的一把石瓢壶的盖子,转过去在身后的博古架上找茶叶。

“这么热的天,谁要喝热茶啊,给我倒杯凉水吧。”邓嘉嫌弃地说。

“嗨,我这是习惯了,一有人来就泡茶。”李睿斌笑着说道,“那你坐着,我去买两根冰棍。”说完不顾邓嘉的阻拦,噌地起身跑了出去;没过多久,拿着两支冰棍又跑进来,递了一支给邓嘉。

两人闲聊了没多久,店里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腋下夹着皮包,满头大汗,一进门就开始查看货架上摆着的紫砂壶。李睿斌轻声对邓嘉说:“你先坐坐,我做笔生意。”说完朝邓嘉挤了一下眼。

“好,你忙,李老板。”邓嘉笑着说道。

李睿斌走上前对中年男子说道:“你好,随便看看,都是好泥料。”邓嘉发现李睿斌态度从容,语气亲切,着实有那么点“少掌柜”的样了。

中年男子看到迎上来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便朝店内环视了一圈,发现并没有比这个半大孩子更像老板的人,于是不作声,又专心地挑选了起来。

男子拿起一把“仿古壶”,托在掌上看了看,转了转壶盖,然后问道:“这个怎么卖?”

“你要多少?”

“只要一把。”

“哦,这样啊……我们一般是做批发的,这把壶的批发价是三百块,正常是要十把起拿的;但你要是只拿一把的话……这样吧,今天也给你按这个价出一把好了,以后多来照顾生意。”李睿斌笑容可掬地说道。这番话显然是他父母教给他的,意在把对方还价的后路给堵上。

“这是全手工的吗?”

“肯定是全手工的,你看看这里面的内壁章。”李睿斌说着,给对方展示壶的内壁。

男子看完不置可否,又拿起另一把壶看了看,在店里来回踱了一圈,然后没打招呼就走了出去。

“傻逼,都跟他说了三百块了,还问是不是全手工。”李睿斌重新坐下,轻蔑地嘀咕。

“那么是不是全手工呢?”邓嘉问道,他并不懂紫砂壶的门道。

“怎么可能呢,全手工的进货价都不止三百块。”

“那你怎么告诉他是全手工?”邓嘉眨动着一双天真的眼睛。

“你呀,读书是厉害,做生意的事你就不懂了吧。我要是告诉他不是全手工,他肯定转身就走了呀!就算我不骗他,他也会被别人骗,有什么办法呢?做生意不就是这样吗?”

邓嘉没再说什么,他心想:你告诉了他是全手工,他不还是转身就走了吗?如果那个人是个行家呢?如果他这么问只是为了试探你呢?那不就是本来能做成的生意,被你自己给搅合黄了吗?邓嘉想不明白,生意为什么非要靠“骗”才能做?他还是更喜欢以前那个冷冷的、呆呆的,但是眼神清澈明亮的李睿斌。

2

如今有很多人既羡慕辛山人,又瞧不起辛山人。他们认为相当一部分辛山人都已经腐化、堕落了;他们相信这是由于辛山人的本性有瑕疵,面对利益的诱惑时定力不够;他们还相信如果让他们生在辛山,他们必然不会像现在的辛山人那样钻到钱眼里去。这个想法是愚蠢的。就人的本性而言,山东人和山西人差不多,广东人和广西人很类似,甚至中国人和美国人也大同小异。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坏人;地球上并没有哪块土地专是好人的聚居地,也没有哪个地方专是坏人的密集区——除了监狱。造成人和人之间在观念、行为上各不相同的,是地理环境、历史沿革、文化渗透、政治影响、经济兴衰等等一系列的因素所构成的一个混沌的、综合的原因。辛山所有的这些变量造就了现在的辛山人,辛山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辛山的地界,他们无法不成为现在这些辛山人的样子,无法不做现在的辛山人正在做着的事。

如果说在辛山人当中存在着一些腐化和堕落的现象,只能推断这是历史变迁的必然结果,不能简单地用本性来对之进行概括;毕竟说到本性,如果有腐化和堕落,同时就一定会有高尚和明德。人的主观倾向,在一个足够庞大的规模中会呈现趋同,但在单体发展上也会存在个性和差别。

托尔斯泰曾写道:“人隔着山看见一片树梢,就以为山的那边除了树林就没有别的东西了。”部分辛山人的种种卑劣和无耻就是辛山的树林,而辛山除了树林,其实还有大片隐没在视线外的村庄、田野、土路……

林继平就是树林之下的一条土路。

时年三十八岁的林继平生得浓眉大眼、身材健硕、四肢颀长,有着一副运动员般的好体格。他在八十年代的时候进了紫砂工艺厂,曾跟随被称为“紫砂泰斗”的罗逸舟学壶;后来厂里改制,他就在扩建后的紫砂厂内租下了一间工作室,取名“小取斋”。

他的姐夫李亚坤好几次劝他,要他趁着这种大好形势,扛着“罗逸舟徒弟”的大旗,多出去跑一跑,多认识些人,多掌握些信息,思路要打开,多学学别人那些自我推销的手段。既然有着别人求之不得的履历和名头,放着这么好的资源不利用,岂不浪费?可是林继平每每听到这种话就直皱眉头,显得很不耐烦,他回答道:“我现在一年就只能做个三十来把壶,也不愁卖不完;我如果到处去推销,去认识老板,万一人家要拿我的壶,我又长不出三头六臂来,你说我拿什么给人家?”

李亚坤拍着大腿说道:“哎呀,你装什么糊涂呢!需要你自己做吗?只要有老板愿意包装你,你直接放量生产不就行了吗?做壶哪有做生意挣得多!”显然,他说的“做生意”指的就是找人代工,俗称“敲章”。

林继平别过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

李亚坤劝过林继平几次之后,就明白了这是个犟种,油盐不进,索性也就不再提这个事。他对妻子说:“你这个弟弟,有钱赚的时候不赚,将来肯定要后悔。”

李睿斌已经在陶校学了三年了,李亚坤寻思着准备给儿子找个师父,因为他发现儿子学了三年,却什么也没学会。李亚坤倒是认识好几个颇有名气的“工艺师”和“高工”,可是他知道,要是让儿子拜这些人为师,就只能图个名头,学不了手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真的会做壶的。

李亚坤还是想让儿子正儿八经地学点做壶的本事,起码得学个大差不离,摆起架势来要有模有样,这对将来做生意是有益无害的。这时,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人选。他想:儿子如果跟着继平去学上几年,倒是能学到点真东西;等他学得差不多了,可以给他另外再找个有名气的师父;这样的话,手艺也有,名头也有,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而且,就算到时候不再另找师父,这个“罗逸舟徒孙”的名头也不错!李亚坤想得出了神,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名利双收的未来,他打定主意:明天就找继平说去。

第二天,林继平推脱不过,只好答应了姐夫的请求。

3

虽然邓嘉考上的大学并不理想,他的父母还是给他办了升学宴。邓嘉通知了李睿斌以及另外几个要好的同学,还通知了马霄朋。之前在他们高二结束后,由于高考的模式发生了调整,需要重新分班,邓嘉和马霄朋选了不同的高考科目,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此后的那一年里,两人的联系自然就少了一些。

马霄朋考了597分,被北大录取,专业是法学。

两人的境遇天差地别,一个是受人瞩目的全市文科状元,另一个是严重发挥失常的不幸者。马霄朋知道邓嘉高考失利的情况,因此他赴宴那天显得特别谨慎和安静;当别人对他表示祝贺时,他既没有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也没有过分表演谦虚,他只是轻描淡写、自然得体地把话题转移开,仿佛他所取得的成绩根本不值一提似的。他知道他今天不便占据话题的中心。

散席之后,马霄朋和邓嘉单独聊了一会。

“你的分数真的挺可惜的。”马霄朋并没有兜圈子,坦率地直言,“其实我老早就想跟你聊一聊,安慰你几句了,可是我担心要是我来安慰你,会让你更难过……所以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

“嗨,你不用这么想,你终于实现了你的目标,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真的!”邓嘉愉快地瞧着马霄朋,说道,“我自己嘛,先就这么着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呗。”

“你这么想是对的,大学决定不了人的一生,我们后面的路都还长着呢。”马霄朋动情地说道。

两人又聊了一会别的话题,接着马霄朋又说:“对了,有个事要和你说一下,我家里不准备给我办升学宴,所以不能回请你了……你别见怪。”邓嘉觉得很不可思议,问为什么,马霄朋沉思了一会后说道:“年初的时候我妈生病了,癌症,花了不少钱,家里现在不太宽裕;而且下个月我妈还要再做一次手术,我们没这个心情庆祝。”

邓嘉沉默了,他俩的位置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调换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的变成了他。和马霄朋面临的变故比起来,邓嘉的高考失利简直不值一提。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下,马霄朋依然能调整好情绪,考得这么理想,这种强大的精神力让邓嘉大为震撼。

最后,马霄朋欢快而郑重地拍了拍邓嘉的肩膀,说道:“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你是最有天赋的,你将来一定会很有作为。我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这么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他想了一下,又一字一顿地说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邓嘉突然感到鼻子里很酸,眼睛里很热。

尽管残酷的命运正像密云一般笼罩在马霄朋一家的头顶,可是马霄朋并没有因为遭遇不幸而阴郁迷茫、怨天尤人;他依然坚强、坚定地沿着预定的生活轨迹前进着,并且依然保持着善良和温柔,小心翼翼地照顾着邓嘉的感受,这份情谊让邓嘉动容。

4

邓嘉的大学校区位于南京的仙林。二〇〇三年那会儿,仙林还基本处于未开发的状态,除了几所大学的校园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集镇。几条尘土飞扬的街道、一个简陋逼仄的农贸市场、几排低矮老旧的楼房……这就是当时大学校园外的仙林的全部风景。这风景和此起彼伏的教学楼、宿舍楼、体育馆结合在一起,让仙林显得既不像城市,也不像农村。

之所以选择“广告学”专业,是因为邓嘉从小就有着两项爱好——绘画和写作。他曾天真地认为,能把爱好作为事业的人都是幸福的,而他的这两个爱好一定能在“广告”上派上用场。后来他才发现,他的想法对,也不对。广告当中确实有很多视觉的、文学的应用,可按照邓嘉选专业时的动机,其实他更应该读的是“广告设计”专业,或者干脆就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而他误打误撞选择的“广告学”专业,其实更偏重于广告理论研究、广告策划、全案营销策划等方向。

当邓嘉慢慢地了解清楚了这些情况之后,他心想:既然来都来了,那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再说,新鲜的环境、新鲜的面孔、新鲜的生活,这一切都是那么有趣和令人振奋,邓嘉根本没有闲暇去懊恼和失落。

此时的邓嘉已是个非常俊秀的青年,他的眼神在坚毅中带着些孩子气;鼻梁笔挺,像是用刀砍出来的一般,而鼻尖的轮廓又和鼻梁略有反差,显得特别优美和俏皮;再加上他身高已超过一米八,肩宽腿长,因此当他走在校园里时,经常能受到女孩子们的注目。他身上的那种介乎天真和成熟的东西是他独有的魅力,后来即使在他步入了中年后,这种气质也一直都没有褪去。

那天,他收到一条短信,是一位同样也在南京上学的高中同学发来的,约他在这个周末去市中心聚会,他欣然应允。

到了聚会那天,邓嘉如约走进那间KTV包厢,好几个相熟的高中同学都来了,大家现在都在南京上大学。在他们当中,邓嘉搜寻到了程静怡的身影,他没有猜错,他就知道这次聚会上准能见到她。

在高二结束后分班时,邓嘉和程静怡两人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于是在高三那一年里,邓嘉只好把对程静怡的暗恋悄悄地收藏了起来;一来是因为距离的隔阂暂时阻断了他的情思,二来是为了专心应付高考,他不能耽于儿女情长。后来程静怡高考发挥得不错,考上了东南大学。

当天,程静怡一改高中时长发的造型,留着利落洒脱的短发,显得清爽大方;在短发之下,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颈。邓嘉一见到这样的程静怡,曾经的痴痴情愫,那个爱情的雏形,现在又开始萌动了起来,过往的记忆也开始在脑海中翻江倒海。他好几次看向程静怡的时候,都恰好碰上了对方也看向他的目光,于是两人的目光便像是蜻蜓点水般迅速地弹开。

和同学们畅快地闲谈、唱歌、喝酒,没过多久邓嘉已觉得有些醉意,这时他脑子里的念头更加活跃了。他又望向了程静怡,此刻程静怡正在和身边的一位女生说着话,时不时咯咯地笑着。不知她身旁的女生说了什么,程静怡抬手打了一下对方的胳膊,随后掀起双眸向邓嘉看了一眼。这一次,他俩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默契,默默对视了起来。两人眼中的光芒,在这间昏暗的包厢里显得灼灼生辉。

已经喝完了第四罐啤酒,邓嘉的思绪更加迷乱了。他觉得程静怡那纤细的手臂、削肩、细腰,还有那鹅蛋脸、杏仁眼,甚至她脸上的那些雀斑都是那么好看。

哦,对了,还有那脖子,尤其是那脖子!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有这么好看的脖子。除了个子高了点,她简直就像林黛玉。嗯,没错,她就是大一号的林黛玉!他如此想道。

邓嘉正想着待会儿要怎样去跟程静怡搭个话,才不显得唐突和刻意;突然依稀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紧接着,有更多的人在喊他。他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脸上都是一副快乐表情。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周杰伦和温岚的那首《屋顶》的前奏响起了。

这时,他看到程静怡也正在看着他,微笑着,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想要递给他。他努力让自己清醒,试图理解当时的情景;终于听清楚了程静怡对他说的话:“邓嘉,我们一起唱吧!”也看清楚了她递过来的东西,是一支麦克风。程静怡的另一只手里也正攥着一支。

她……是在邀请我跟她一起唱歌吗?唱这首情侣对唱的《屋顶》吗?

程静怡因羞涩而微红的脸;伸手把麦克风递向他的样子;大家起哄的笑声;那首《屋顶》的前奏……不管过了多少年,邓嘉的这一帧记忆都像是崭新的一般,在他的脑海里闪烁着金光。爱情的雏形就是在那一刻幻化成蝶的。

邓嘉五音不全,但他还是心潮澎湃地接过了麦克风。虽然好几处他都唱得跑了调,但在场的所有人还是送上了鼓励的掌声。邓嘉看着程静怡唱歌时温婉的侧脸,多么希望时间在此刻凝固,希望这首歌永远不会唱完……

在高中时期,程静怡当然知道邓嘉对他的心意——她从高一时收到的那张圣诞贺卡上就已经看出来了。那张贺卡显然是邓嘉花了很多心思挑选的,有着别出心裁的设计、新奇复杂的打开方式,而且邓嘉在卡片上写的话……很傻,有点假装深刻,但是程静怡还是从中感受到了邓嘉想要暗示的东西。

她当时没有回应邓嘉,不是因为她对邓嘉没有好感,而是因为她还不了解邓嘉,她还不知道邓嘉对待爱情是否足够严肃,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像其他男生一样,朝秦暮楚、处处留情。她不能就这么轻率地付出感情。此外还有一个原因,程静怡的母亲是另一所中学的教导处主任,她的家教不允许她在高中就谈恋爱。

直到进入大学后,一方面,禁锢着她的思想包袱被打开了;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地看到了邓嘉在高中三年里并没有和任何女同学发展恋情的这个事实。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终于获得了享受青春、追求爱情的权利,也终于相信当时邓嘉对她的爱慕并非一时兴起。她一点也不像邓嘉,她从不顾虑什么唐突不唐突,刻意不刻意;既然认准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在那次聚会结束后,邓嘉和程静怡就建立了频繁而密切的联系。两人每天都会互发近百条短信,每到周末或是双方都没课的日子,邓嘉就会坐上70路公交车,去程静怡的学校找她。他们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爬山、参观博物馆……南京城里到处都是他们一起堆砌起来的回忆。不久之后,邓嘉向程静怡正式表白了,当时程静怡眼含热泪地对邓嘉说道:“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了三年了!”

5

李睿斌每个周末都得去舅舅那里学壶,这让李睿斌暗自叫苦不迭,可他不敢反抗。说起来,李睿斌已到了成年的年纪,可在他父亲李亚坤的面前,他还是常常连大气都不敢出。虽然李亚坤动手打李睿斌的次数寥寥无几,但他嗓门极大,像是一口钟;发火的时候,表情又特别狰狞,像是庙里的四大天王。每当李睿斌看到父亲脸上的横眉竖眼,听到他那巨大而可怖的训斥声时,就像是一只羚羊察觉到后方的草丛里传来不明原因的簌簌声,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逃走,要活命。李睿斌对父亲的服从已成了条件反射。

正式开始跟舅舅学壶前的那天下午,李睿斌就被父亲带去了舅舅的“小取斋”。

趁着父亲和舅舅在说话,李睿斌好奇地查看着几个红木展柜里放着的壶,那些都是林继平的作品。林继平只做圆器光货,他的作品有的形制老辣、沉稳大气;有的端庄优雅、韵味悠长,确实颇得罗逸舟真传。李睿斌看壶的眼光虽然还很稚嫩,但毕竟磕磕绊绊地学了三年,见过的壶也不算少了;对舅舅的壶,他虽然还说不出好在哪里,怎么个好法,但好歹有个笼统的概念;他觉得这些壶和他经常见到的那些都不太一样——舅舅的壶让人看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把“汉铎壶”把玩着,这个壶型他很熟悉,学校里教过。“汉铎壶”是从古代的青铜打击乐器“铎”上面取材而来,是个非常经典的器型。他发现舅舅这把“汉铎壶”的身筒做得相当挺拔、饱满、有力;嘴、把、钮的搭配极其协调,让人感觉任何地方都不能改动一分,不然就会有损这种和谐之美;壶的平嵌盖做得水平极高,几乎没有公差,显然花了很多工夫。

“舅舅,您的壶做得真好,我们学校老师做的跟您都没法比。”李睿斌发自肺腑地说道。

林继平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外甥,什么也没说,继续倒水,泡茶。

“那是肯定啊,你们老师能跟你舅舅比吗?你舅舅可是罗逸舟的关门弟子!”李亚坤瞅了瞅林继平,又瞅了瞅儿子,说道,“你们的老师要是真有水平,你也不至于学了三年什么都没学会了。”说完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李睿斌羞得不敢抬头。

林继平说道:“斌斌啊,你待会先打几张泥片和泥条出来,我看看你的基本功怎么样。”

十分钟后,李睿斌坐到了“泥凳”前,林继平和李亚坤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操作。“泥凳”并不是凳子,而是用来做壶的工作台;通常是由树干竖切而成的一张台面,厚约10厘米,分量很重;这样,在打泥片和泥条的时候,台面才不会移动和弹跳。李睿斌手握着“泥搭子”,不停地掂量着,一副不知该如何下手的样子。“泥搭子”是用来打泥片和泥条的工具,既像棒槌,又像锤子;它的前端比较宽大,用来敲打泥料的部位呈现出略有弧度的一个平面;后端稍细,呈圆柱形,是用来拿握的位置。

花了近二十分钟,李睿斌才勉强打好了一张泥片和一张泥条,忙活得满头大汗。所谓“泥片”就是用来做成紫砂壶的壶底、壶盖等部件的圆形薄片;而“泥条”是用来围成壶身的初步形态,也就是“身筒”的长方形或扇面形薄片。

林继平从刚看到李睿斌生涩的手法时开始,就一直皱着眉,他知道以李睿斌的这种手法,肯定弄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李睿斌打完后,忐忑地看着舅舅,等待着点评。林继平拿起一把“鳑鲏刀”,把泥片对半切开,并拿起其中一半,给李睿斌看刚切开的截面。他说道:“你自己看看,你这个泥片厚度一点都不均匀,中间厚,外围薄,相差了得有半个毫米。”然后他伸手摸了摸那张泥条,继续说道:“泥条也一样,不同位置的厚度都不同,摸起来起伏太大,这种泥条根本做不了茶壶。”

李睿斌一脸窘态,低头看着台面不敢应声。林继平说道:“你起来,我来打给你看一下。”

林继平娴熟地抡起泥搭子,开始给李睿斌示范。只见那只泥搭子有节奏地上下舞动,雨点般地打在坯料上,发出均匀的闷响;坯料在不断拍打之下,听话地变幻着,逐渐变成了林继平想要它成为的形状。在林继平的手下,紫砂泥仿佛是一头被驯化了的小兽,主人的每一下拍打都有意义、有规矩、有指向,都像是在精确无误地安抚着它、指引着它。林继平的动作是那么自信爽脆和收放自如,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下多余的击打;让人深信,即使不用查看成品也能知道,肯定差不了。没用几分钟,林继平就打好了一张泥片和一张泥条,细看之下,果然就像机器轧出来的一般,异常的平整、干净。

李亚坤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对李睿斌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才叫高手,你三年都白学了啊!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能学出什么东西来?”然后他又对林继平说道:“继平,今后我就把斌斌交给你了,你不要客气,该怎么教就怎么教,该骂就骂、该打就打!”

李睿斌搓着手上沾着的泥,小声说道:“说是学了三年,其实我们每个礼拜就上两节实操课……”言下之意,白白浪费了三年,这件事并不赖他。

“那起身筒、搓壶嘴壶把、掇壶嘴壶把这些,你们学校应该也都教了吧?”林继平问。

“教是教了,可是……我还不熟练。”

林继平明白,泥片都打不像样,那其他的工序就更别说了,想必外甥的做壶水平,跟个门外汉也没什么区别。他叹了口气,说道:“这样,既然要跟我学,我就有我的教法。我的师父当时怎么教我的,我现在就怎么教你。我们那时候学壶,一上来,先不要想别的,先打两三个月的泥片和泥条,把基本功练扎实;这一关要是过不了,后面的事不可能做得好。”

李亚坤连声附和:“对对对,就用罗大师当年的路数来教,没错没错,严师出高徒。”

林继平又说道:“还有一点,我教的方式可能跟你们学校老师的不一样。我们当年学壶的时候,我师父是不会专门抽出时间来给我们上课的;他就自己做自己的壶,做到什么新的工序,或者要用到什么新的手法的时候,他就把我们这些徒弟全都叫到身边,让我们看着他做一遍;然后简单地说一说要领,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全靠我们自己看、自己悟,完了就让我们自己去练。偶尔看到我们做得不对的时候,才会指正一下。我不知道你们学校老师是怎么教的,但是我认为,做壶根本没办法编成教材;如果非要编教材,那可能永远也编不完。紫砂壶的壶型实在太多了,而且新的壶型、新的手法还在不停地更新;不同的壶型就要用不同的手法,所以手法和技巧是根本讲不完的,只有靠你自己去练;在练的过程中,如果有人能给你提点一下,这倒是能节省很多时间。学壶就是三分学,七分练。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能把壶做好的人,没有一个是舒舒服服就能学成的。”

李睿斌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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