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跟着我爸回到真正的老家。在此之前,我是随着我爸在外婆家生活的。那时候我爸读完了师范,就在外婆家那地方工作,在一所小学里做教导主任,然后认识了我妈。再然后,我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搅得他们波澜不惊的生活鸡飞狗跳,一地鸡毛。当然,也有狗毛。
长大后听我爸说这段历史时,他说,那是政策,教师回原籍。是的,他回原籍了,我也得跟着回原籍,回到我的真正的家。
我想念外婆。想念淘气时外婆打在我屁股上的巴掌。想念每一个早晨,狭长的巷子里卖油炸小麻花的杨傻子怪里怪气的叫卖声,那是我少年时代最美的中国好声音。这声音在巷子里响过没多久,一阵香气突然间就会钻进我的鼻孔。回头一看,外婆把一只炸得金黄的小麻花高举在我眼前,馋得我咕咚咕咚咽口水。我还想念扛着草把子走街串巷卖冰糖葫芦的二楞。他卖的冰糖葫芦可真甜,甜到让你两个腮帮子直流酸水。当然,当然,我还想念三梅子。她是后街崔家的女儿,大我一岁。秋天,我们在收获过的白菜地里玩耍。她用大白菜根切成圆圆的轮,做纺车。而我,则用这种圆轮做成推车或者有轮的犁铧。我们真正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有时候,她还头上缠着布帕,解开棉袄,把我搂在怀里,学着月子里的女人们,让我喊她一声娘……这是五岁时候做的事情。八岁的男孩子已经是大人了,想起来脸上羞羞的,让人见笑了。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没有孩子跟我玩。我一直留恋在外婆家那八年的时光。那是我一生最大的快乐。而之后,我的生活开启了另一个模式。我感觉这不是我想要的。但,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不经我的允许 ,把这一切就硬塞给我,让我拒绝不得。
我百无聊赖的生活就此开始。
我必须尽快忘掉屁股上外婆的巴掌。忘掉二楞子的冰糖葫芦。忘掉杨傻子的油炸小麻花。还要忘掉那个让我叫她一声娘的崔家姐姐三梅子。我要长大,并且我已经长大了,八岁的我,走在村子里,怎么着也是一个男子汉。男子汉就要有男子汉的样子,有男子汉的个性。我的个性就是不理发。
就为这事,那天我爸对我妈说,坏了坏了,提前了。我妈吓得一脸惊惶:啥子提前了?我爸说,叛逆,叛逆提前了,咱家这孩子的叛逆期提前了。我妈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长长舒了口气,你把我吓死了,屁大点孩子,哪来的叛逆期?你少吓唬我。
村子里管理发叫做剃头。
我们村子里二百多口子老老少少的头,包给一个剃头大子,(可别念成大小的大了,是大夫的大。)也说是剃头师傅。这人个小,精瘦,肤白,说话却铿锵有韵,掷地有声,徐缓有致。他姓崔。当人们都喊他崔大子的时候,我别扭极了。他怎么可以姓崔呢?他是不配姓崔的。这世上姓崔的也太多了吧,哪哪都有。姓崔,至少也应该鼻直口方,五官端正,面带微笑,让人一见就觉舒服,比如像三梅子那样。至少,也应该像三梅子她二哥那样。可他不是,竟也姓崔。这让我无法容忍。我不愿意剃头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剃头的师傅姓崔。至少,在我这儿,他这个崔可真是姓错了。
崔师傅就像女人的例假,一个月来一次。特准。
进了村子,每回都是在聋爷家门前,那棵三百年的柿子树下摆开阵式,大干一场。放好聋爷家那把缺了半拉靠背的破椅子,旁边是一瓷盆热水。那热水是给光脸、光胡子的男人们准备的。先把毛巾在热水里泡温润了,再敷在脑袋上,眉毛鼻子加下巴,让热毛巾重重包围,那叫一个舒坦,既让男人们找到了享受的感觉,又便于师傅操作。忙碌个三五天,才会把整个村子里的头剃个遍。每次总是老人们先去。他们在村子里属于颐养天年的那部分人,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做。当然,有些当紧的事,他们也根本做不来。所以有的是时间。他们剃头,不,不是剃,是刮。会将并不太长的满头白毛刮个精光。还要光脸、光胡子。剃刀在头顶上嚯嚯嚯,发出清脆爽耳的收割声。不管是被刮的还是刮人的,或者是旁观者,听到那脆爽爽的嚯嚯声,是由衷地治愈。一个个蓬头垢面,经过一把剃刀的上下翻飞,一个如剃刀一样锃亮的和尚头,便呈现在你眼前。
崔师傅的刀功据说是澥河南北两岸、上下游三、五十里的一绝。没人有他手上的刀功厉害。找他光头、光脸、光胡子,那是一个享受。锃亮的刀子,有个长长的柄,两根手指若有若无地夹在指间,就像男人夹着纸烟那样漫不经心。但是下刀子的尺度把握得准,力度拿捏得精。剃头的在崔师傅刀子下面到底有多舒服?这样给你说吧,多数人在刀子的嚯嚯声中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那声音有安眠作用,有按摩作用,有治愈作用。这么多的作用一综合,睡着了。当你听到两下清脆的击掌声,那是崔师傅告诉你,完事了。于是,你从美梦中醒来,下意识地摸摸油光锃亮的头,腼腆地、会心地、满意地笑了。
崔大子在村子里的三、五天,每天吃的是派饭。轮到谁家管饭,崔大子也不客气,直接就对主人说,今天该你家了。主人热情好客,总是把拿得出手的东西端上桌来,招待客人。崔大子在村子里,别看是个外姓人,却很讨人喜欢的。走街串巷常年在外,听到的稀罕事多,剃头的时候,摊子一摆开,便会围着一大片人,听他说古论今,听他家长理短。这对于村子里,一辈子没走出过二十里地的乡下人来说,就叫见识,就叫学问。
村子里有句话,说起来挺难听的,但是却是这么个理:老爱胡子少爱发,三岁小孩爱鸡巴。那些穿着开裆裤的破小子,光着屁股坐地下,尿尿和泥玩,是常有的事。还有三两个一起,两手攥着小鸡鸡,冲着冰冷的西北风,比赛谁尿得远。小屁股常年露在外面,被冷风吹得铁青,还他妈乐得嘻嘻哈哈,也没见谁动不动就伤风感冒。
但是我,已真的长大了,我都八岁了。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八岁的青年。一个长大的人,是独立的。有个性的。有思想的。我就是喜欢自己长着一头长发。也不是太长的那种,像个女人。应该像什么呢?对了,像沙漠里的一只孤狼。没有伴侣,也不计较,他就是要这样,一个人在荒漠上踽踽独行,没有胆怯,没有恐慌。长风吹动它的鬃毛。它迎风而立,仰天长啸。然后坦然地、骄傲地巡视它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