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见聋爷这么豪爽过,也从没见聋爷这么开心过。何不趁现在去凑个热闹。说着,转身就往大柿子树跑去。柿子树底下,女人们有手里攥着几块糖果的,有嘴里不停打听新娘子来路的。她们刨根问底,她们议论,她们对骡爷的将来充满期待、憧憬,或者并不看好这半路的夫妻,总疑神疑鬼,觉得其中有诈或者疑窦丛生。男人们才不管这些呢,他只顾拼命地吸聋爷和骡爷散过来的喜烟。
聋爷的两间土坯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有喜气洋洋的,有真诚祝福的,有来凑个热闹的,比如我和狗蛋,但也有当个笑话来看的。我觉得来看笑话的人,极其恶毒,十恶不赦。我和狗蛋从人空子里钻进去,一直钻到里屋。那是骡爷的房间。土坯床上一顶熏黑了的蚊帐,两边被一暗黄色的铝钩给挂了起来,形成一个人字形的门,那新娘就坐在这门中。屋里屋外,床上床下,没添一文钱的新东西。帐子上的流苏,也已经看不出它年轻时候的模样,透着一种暗红,像是骡爷凝固的青春。虽暂为新房,却仍旧老样子。新娘子头发不知是被谁给剪的,让你分不清男女。脸上又老又黑,甚至没有骡爷显得鲜亮。我不禁为骡爷悲凉起来。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新娘该有的样子。这怎么也能叫新娘呢?有一爷们回答得好:但人家是女人。
三个女人一台戏。好嚼牙齿骨的女人,大都有如下特点:唇薄。齿稀。嘴阔。她们的议论,还真透露出一点新娘子的信息。说这个新娘子,是剃头匠崔大子家里的娘家表兄的大姨子,少时得过小儿麻痹,还稍稍有点痴呆,不是太严重,也嫁过两次,不会过日子,就呆不住了,被送回娘家。其实年纪也不是太大,也就三十岁不到,因为不会打扮,看着显得不太入眼。但新娘子家人也没要什么太高的条件,好赖闺女是人家养大的,就给二老一点小钱,算是孝敬,不多,也就是聋爷卖两个冬天的牛汤锅,就能赚来。另外给中间人做一套新衣服。中间人是剃头匠崔大子,这人有点拧巴,死活不要。说一手托两家,成全两个苦命人,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上天都看着呢,哪能要那好处呢,不要。
同辈或者晚辈的男人们就跟骡爷开玩笑。
骡爷,我猜你一定想着天快点黑。
骡爷,你说不定还是个处男身呢。
骡爷,晚上有啥不会的,可要勤学好问哟,我是随叫随到。
骡爷,你和聋爷晚上可不要谦让。
骡爷,晚上动静小点,要不,聋爷听见了可受不了,非跟你抢不可……
骡爷也不言语,只是嘿嘿笑两声,算作是回应。乡村有个习俗,新婚三天不分大小,谁都可以开玩笑,玩笑怎么开都不算过分。
骡爷边笑着,边不断地给男人们散烟,给女们们发糖果。抽空还往屋里瞅两眼。有女人打趣道 ,瞅啥子瞅,晚上一吹灯,跟七仙女没啥两样,美死你。
骡爷红着脸。骡爷应该是红着脸的,皮肤虽有点黑,但比聋爷还是强了不少,红没红脸,还是看得出的。他指着我和狗蛋说,说话注意点,还有俩不懂事的小娃子呢。狗蛋接过话茬子说话,我懂,我啥都懂。结婚,嘿嘿,就是……他用两个手指头放在一起,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个……
到底哪个了呀,你倒是说呀。那个齿稀嘴阔的女人急不可奈地追问。她是想让狗蛋说出让大人无比尴尬的事来,好给骡爷的好事添个乐子。狗蛋对着那女人说,前年你和哥结婚的时候,我和怀远就趴在你洞房的后窗下面听墙根,你只会跟哥说两个字:下劲。齿稀女人脸腾地红到后耳根,你个小王八羔子,尽是满嘴跑火车瞎胡说,绕着大柿子树,追狗蛋整整三圈,硬是没摸着狗蛋的尾巴。
众人一哄而笑。柿子树下一片快乐。
好多年,大柿子树不曾见证过这种快乐了。
傍晚。我在家里捣咕弹弓的事。门一下子就被推开了。会是谁呢,不是周末,我爸不会回来。应该也不会是我妈,她刚出门去,去向狗蛋娘借个鞋样子,要给我做双布鞋,说我脚上穿着的鞋,上脚没一个月,跟狗啃的样。在我抬眼看时,才吓我一跳,是建新。这家伙找我准没什么好事。一进门,他两眼到处搜寻着,他真恨自己没长一双狗鼻子,长的话,只用鼻子就嗅得出他想要的东西,不用两只贼眼到处乱瞅。
我说,什么事,你找我?建新说,我不找你,我找蓝帕。他走到我的小床前,一伸手,掀起席角。席子下面,那面蓝色的旗帜,安静地躺在那儿。建新下手的动作迅速,准确,没有丝毫迟疑。这狗日的,他好像事先知道蓝手帕就藏在那儿一样。这怎么可能!在他得手后转身就走的瞬间,我迅速追了上去,那是我的,是阿珍送我的。
建新停下脚步,把那蓝帕呈到我面前,阿珍送你的,你敢跟我到阿珍跟前这么说吗?我无语了。反正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凭什么要你来瞎管闲事!来要,也是阿珍来要,轮不到你!
建新吃惊了,嗨,你小子倒挺厉害的啊,小小年纪就不学好。
我不学好?建新队长,你才不学好呢。我就亲眼看见,你趁给阿珍递大锄的机会摸她手。你多恶心啊!你这叫学好?
建新脸红了。无疑,他没了底气。在事实面前如果他还底气十足,我会更瞧不起他。缓了缓,建新说,那是我们大人的事,你小孩蛋子懂得个屁,说你也不懂。
瞧不起人,我更生气了。建新我告诉你,我不是小孩蛋子,我是大人,我再强调一遍,我是大人。我已经八岁了,我是一个男子汉。你别小瞧了我。我和狗蛋一起,偷听过两口子睡觉说的那些丑话、恶心话、下流话,我还喝过酒,我还和别的男孩子打过架,我什么都做过,我已经是个男人了。
你和女人睡过觉吗?建新小声问了一句。
这轻轻的一声,让我不再高大,顿时矮了半截。和女人睡觉,我想到小时候,玩累了,就和三梅子一起,躺哪儿都能睡着,这应该不算。还有,小时候我爸总说我特小,你妈胳肢窝里都睡得下你,这也应该不算。我知道建新说的意思。就说我没干过丑事下流事呗!干过丑事、坏事、下流事,反倒值得显摆了?这是什么龟孙子逻辑。那你建新也没干过。因为你还没结婚,所以你也没干过。你要是敢说干过,你敢说你是和谁干的?你的脸还往哪儿搁?都知道你还没结婚呢。另外,我会告诉所有的人,告诉他们,你想和阿珍,和上海下放知青搞对像。你想让她给你当媳妇,嘿,你都想疯了吧!
我还就非她不娶了,建新说。他挥着哪面蓝色的旗帜,头也不回地走了。
建新,我恨死你了!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