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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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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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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弓》连载

第一十二章 野种

没有酒杯。

狗子就将酒倒在一只黑边大碗里。自己先喝了口,然后转着圈子,传着喝。黑子的黑色的嘴唇又蠕动了,但好像不是回味刚才的酒味。他问,九重,你爸这酒,多久没喝了?我随口答道,小半年了吧。黑子就说,怪不得,跑气了。开了口的酒,没喝完,要盖好,跑气了,味就淡了,没酒味儿了。黑子使劲地嚼着韭菜炒鸡蛋,余味未尽地品着我带来的酒。

我极力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关于这个酒,也有我的一点小秘密。

其实爸的这瓶酒,喝剩下的,三分之一不到。我跑到水缸前,兑了两倍的水。到别人家吃饭,空着手多不好意思。我想,老实本分的狗子大爷,做梦都不会想到,我会这么干。

狗子,好人呐。这是我二大爷下的结论。

我没事的时候,会一个人跑到二大爷的木业社去玩。二大爷干活累了,就会坐下来,陪我这个小孩子玩会儿,给我讲故事。我说,你给我讲古时候的故事,他不干。他说,你爸是教书先生,懂得多,比我会讲,你找他去。没办法,只能是他知道什么,就讲什么。他说,他讲的,都是他听到或者看到的故事。我说,二大爷你好厉害呀,你看到故事,就说明你就在故事里。二大爷说,就是呀。我给你讲讲咱们庄上的狗子吧。

1942年的那个冬天,特别的冷。

老沈庄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他们缩在低矮的茅草屋里,一家人围在一起,挨过漫漫长夜。外面的枪林弹雨,让这个小小的村落瑟瑟发抖。他们能够听到枪弹划破长夜的呼啸声,时而零星、时而密集的暴炸声。

又打仗了。大人们管住孩子,不许出门,那炮子儿,可是不长眼睛的。战斗从傍晚一直到黎明,仍未停息。

整个老沈庄,看不见一星灯火。家家关门闭户,悄没声息。兵慌马乱的,夜里的一丁点声响,一丝丝光亮,带来的,就有可能是灭顶之灾。枪炮声渐行渐远,揪紧的心稍稍可以放松一点了。可就在这时,外面敲门声响起:有人吗?老乡在家吗?男人附在女人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他们把孩子按在被窝里,起身点亮了如豆的油灯。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出现在小小的、低矮的房门口,个不太高,黑瘦黑瘦的,却显得精气神儿十足。怀里一个襁褓,婴儿有气无力地嘤嘤啼哭。看到诚惶诚恐的男人和女人,长官恳求道:大哥、大嫂,我是队伍上的人,敌人在逃,我们在追 。这孩子他妈,也是咱队伍上的人,孩子刚出生,没办法带着他打仗,就拜托给你们了。等有一天革命胜利了,我们会来谢你,老沈庄紧西头第三家,我记住了。这个你们收下,或许有用。长官拿出两块铜板和一袋行军干粮。还有,长官说,这个,等孩子长大了,如果他愿意,就拿着这个,和他亲爹亲娘相认。说着,把半拉眼镜片递给男人,另一半在他亲妈那儿,他妈是个读书人。没等男人、女人答应,长官就消失在夜幕里。

屋外,枪声正急。

男人和女人,看着包袱里正在嘤嘤啼哭的粉红色肉团,真不知如何下手,拿什么去喂养他呢?先给他弄点热水喝吧,女人说,艰苦年份,大人苦,孩子也跟着遭罪,啥时候天下太平就好了,不用老鼠一样,见天躲在洞窟里。男人说,打仗,就是一些人,从另一些人手里夺天下,让穷苦人过上好日子呗。又看看女人怀里的孩子,说,他爹娘去给咱打天下去了,咱得好生养着,等到哪天胜利了,那咱也是功臣,你说是不?女人就给了男人一个确定的眼神。女人又说,刚才忘了问了,不知这孩子有没有名字,没有,你就给起个名吧。男孩子名字不用那么好,赖点好养活。男人说,这个孩子是黑夜送给咱的宝贝,咱就叫他黑狗子吧。然后男人女人就冲着孩子,黑狗子黑狗子地叫。孩子听到叫声,就不哭了,很乖的样子。

这个叫做黑狗子的孩子,就这样在老两口的呵护中活了下来。

在那个年代,在纷飞的战火里,在那个炮声隆隆的夜里,他们收养一个孩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觉悟,那是无奈。那个“送子观音”没说几句,就转身走了,打仗要紧。老两口盼着战争结束,盼着胜利。一直到1949年,战争结束了,终于胜利了。那一年,老两口的唯一的小孙子也出生了,他们给孩子取了个很有纪念意味的名字:沈胜利。而这个时候,黑狗子也长成一个半大小伙子。黑狗子跟着养父母一起,学会了所有的农活,所有的家务。但黑狗子有一个毛病,就是他从来不爱说话。黑狗子不爱说话,是从一次玩伴间的玩笑开始的。

黑狗子和同伴们一起去澥河湾的洼地去割猪草。澥河湾遍地都长着绿油油的“烂脚丫”、“马棱菜”,这些都是猪羊们最爱吃的饲草。孩子们忙碌地低头割草。远处的浅滩沼泽,水鸟起起落落,煞是好看。一只鹭鸶扑楞着翅膀,从眼前飞过,长长的喙上还叼着条小银鱼。一个孩子说,家里的大白鹅又脏又胖,叫声还难听,白鹭就漂亮多了。另一孩子说,野生的都漂亮。一个孩子就对黑狗子说,你也是野生的,咋不漂亮呢?黑狗子楞了片刻,出手就打向那个挑衅的孩子:你才是野生的嘞。两个男孩子互掐在一起,在沼泽里翻滚,打了一身的泥水。挑衅的孩子说,你娘还说你是亲生的嘞,咋没见她大过肚子?一夜就把你生下来了?又不是拉屎,这样的事骗不了大人,你就是个野种……

黑狗子的双手立刻停住了,他不再还击。对方的巴掌打在脸上,拳头擂在身上,也不哭泣,任凭风吹雨打。一直到对方打累了,打够了,远去了,他还是傻傻地站在那儿,像木雕泥塑。回到家里,黑狗子还是照样干活,照样吃饭,就是不爱说话了。平时也默默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养父母觉得奇怪,黑狗子你咋的了?是不是病了?哪儿不舒服你说,咱去镇上看老中医宋麻子,他可神了,啥毛病都治得好。

追着屁股问了半天,黑狗子终于说话了:我是谁?养父母更奇怪了,长到十几岁了,你不知道你是谁?你是咱的黑狗子呀!黑狗子看着父母,摇摇头,我不是,我不是黑狗子,我是野种。养父母更着急了,黑狗子,你这是听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乱嚼牙齿骨?走,跟娘一起找他狗日的龟孙子算账去!娘拉着黑狗子的手,黑狗子就蹶着屁股往后缩。试了几次,拉不动。黑狗子说,不用了,我知道我是谁。娘放弃了。说,黑狗子,你跟娘过来,娘有话给你说。

娘把黑狗子拉到床沿,让他坐。床头有只樟木箱子,看不清油漆的颜色了。记不清哪年贴上的福字,也早退了色,若有若无的红色中透着惨白,像个失血过多的产妇。娘在箱子里捣腾了好一会儿,摸出个棉布包包来,拿到黑狗子面前:黑狗子,你是……没等话出口,黑狗子就接着说,我是,你们家的客人。娘说,咋就是客人了,你是娘的亲人,是娘的亲儿子呀,你的第一口饭,是娘喂的,你拉的第一泡屎,是娘给擦的屁股,是娘教你学说话,是娘教你学走路,长这么大,你没有一天离开过娘,咋就成了客人了呢?娘说着,望着黑狗子,眼泪哗哗就下来了。黑狗子伸出手给娘抹眼泪,娘不哭,是黑狗子不好。黑狗子从小就记得,每一顿饭,都是黑狗子吃饱了娘再吃,每一个冬天,爷总是把第一个编好的茅窝子(用苘麻和苇樱等编织的冬天防寒保暖的草鞋)套在黑狗子的脚上。爷娘对黑狗子的好,黑狗子一辈子不会忘掉。可是黑狗子感到娘爷对黑狗子太好了,就像招待个客人。黑狗子说着,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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