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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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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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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弓》连载

第十章 拯救

会场一片骚动。

有人就喊起来,聋爷你干嘛去了,咱老沈庄的人可想着你呢,多久都不知道牛肉汤是啥滋味了。聋爷你回来吧,想喝你的牛肉汤了。聋爷你回来吧,想吃你的牛血豆腐了。就见聋爷喘着粗气,沮丧着脸,勾着头,一声不吭。他头顶上的高帽子不但没使他高大,反倒显得更加的矮小,脖子上挂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双手被反绑着,让人看着,比自己被绑了还难受。

被批斗对象一字儿排开,均被反绑,脖子上都挂着写了罪名和姓名的大牌子。批判队员们也排成了行,齐刷刷站在他们后面。两排人真的对比鲜明,前排垂头丧气,后排气宇轩昂。批判队员手里都握着一本红宝书,拿着几页批判稿,以领袖语录开头,中间是罪行罗列,接下来言其危害严重,最后是举拳头表决心,要将地富反坏右一律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人人如此,你读罢了我再登场,依次交替,有板有眼。看的人比之前玩魔术、耍猴子时还仔细。

之前只见过玩动物的,哪见过把人拿过来,用绳子绑了当猴耍呀。会场上,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声。以往会场上那样的毫无顾忌的说话声,叫骂声,调笑声,这次没有了,相当的安静。安静当中,每一颗心都是不安的,都是烦躁的,甚至是苦闷的。

这样的会,他们还是头一次参与,走吧,不是,担心那些个倒霉蛋,怕批斗现场随时会有意外发生。不走吧,坐在这样的会场上,心里有说不出的压抑。他们普遍认为,被批斗的人,再坏,怕也坏不到哪里去,别的被批斗的人不了解,但聋爷,大家熟悉呀,就是杀了几头老弱病残、不能耕地的黄牛,就被打成破坏农业大生产了?大家可没觉着聋爷的坏,可全都念着聋爷的好。没有聋爷的日子,整个老沈庄的生活,都失去了味道,像是有吃不完的斋饭,有谁不怀念聋爷的牛肉汤呢?

一台闹剧直到夜半更深方才收场。会场上的人,大人和孩子都坚持到了收场的时候,尽管有胆小的孩子瑟瑟地缩在大人的怀里连声说怕。曲终人散,他们垂头丧气地打着哈欠慢慢往家里走去。

数天之后的一个傍晚。社员们放工回来。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打算吃罢了晚饭,好好地休息一下。闲了一个冬天的身子,暄着呢,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的,要习惯一阵子才好。刚进村,就见村西头聋爷家门口围着一些人,叽叽喳喳个不停。走近了才听到议论,原来是聋爷从学习班放回来了。

放回来是件好事,本该庆贺一下的,没曾想聋爷却干了件傻事:一回到家里,他就把那瓶刚开了口的老白干喝个精光,拿起杀猪刀,对准了自己的肚子,一刀子下去,任自己的鲜血哗哗地往外流。

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最先发现的是狗子。他刚从生产队的牛屋回来,路过聋爷家。见家门洞开,聋爷缩在他的那张土坯床下面,肚子上裂开了一道足有半尺长的口子,皮肉外翻,鲜红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流。聋爷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喷着酒气,却没发出一声呻呤,但面目狰狞。狗子吓傻了,他甚至不敢走到跟前。他远远地问聋爷,你是啥时候回来的呀?你这是咋的啦?再一想,这不是废话吗,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他马上跑出门外,大声喊:不得了啦,聋爷自杀了,快来人啊!

狗子这么一喊,聋爷家门前老柿子树下,那口落满树叶和尘土的大油锅旁边,很快就聚集了一些人。人人都急得直搓手,七嘴八舌地帮着出主意,老这么让血流着可不是个事啊,得想办法,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快找队长去,他有办法。骡爷在外面听说家里出事了,匆匆赶回家里,看到哥哥这番模样,哭了,哥啊,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咱就是个小老百姓,多大的委屈咱咽不下?要那么大脾气干啥啊!妇人们就猜测,一定是受批斗受够了,是受了委屈了,是挨了人家打了。聋爷是个好人,多大难处没受过,多大的委屈没认过,这次实在受不了了。

队长建新来了,他了解了聋爷的情况,马上让人找来一张单人凉床,把聋爷抬到床上去,又找来两根杠子,安排几个人抬着就去了公社卫生院。前面杠子上的两个人是他和狗子,后面是骡爷和一个年轻人。很明显,狗子岁数大了,脚步有些跟不上。这是救命啊,就得争分夺秒,看得出狗子在忍着,在撑着。建新就把杠头子往狗子那边让了让,好减轻他的重量。又把骡爷手里的保温瓶顺手拿过来。骡爷大一步小一步地跟着赶路,一边不停地哭哭啼啼。

摇摇摆摆的单人凉床上,聋爷的五官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就是不吭一声。几个抬杠子的人都暗自佩服聋爷有种,能受罪。聋爷迷迷糊糊的,说道,别费功夫了,你救不活我,我不想活了。建新说,谁想救你啊,不是恋着你的牛肉美汤吗,老沈庄,老老少少两百多口子,你去问问,谁喝够了你的牛肉汤?没喝够,你就不能走。咱老沈庄祖祖辈辈,这人哪,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新的一辈来了,老的一辈走了,走了那么多,列祖列宗,他们都是寿终正寝,没你这么作践自个的。停了很久,聋爷冒出一句来,我想我爷了,我想去找他。几位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为三头驴钱,喝酒就柿子而死的老争头,都唏嘘不已。骡爷哭诉道,傻啊哥,你以为咱爷那事做得对啊,这么多年,没了俺爷,咱兄弟俩受了多少苦,你不知道啊?

一行人匆匆忙忙一顿饭功夫,走了二十多里土路,到了公社卫生院,全都是汗流浃背。医生迅速抢救,检查,消炎,止血,缝合创口,吊水。医生告诉建新队长,伤者虽然刀口较长,但并没伤到特别要害部位,也没伤及主动脉血管,只是刀尖尖划到了肺部,有感染的可能。目前生命体征平稳,但需要住院一段时间。骡爷付完了住院费用,又去公社卫生院旁边的向阳饭店,给每人点了碗杂烩汤外加一个大馍。吃的时候,那个年轻人说,这杂烩汤,跟聋爷的汤比起来,不要钱都不想喝。狗子说,聋爷死不掉。小年轻就问,为啥你敢打这个保票?狗子说,受苦的人,都命大,苦还没受完呢,阎王爷咋会带你走呢。建新说,聋爷要是死了,咱整个老沈庄都难受,哪里还有这么美味的汤啊。因为这汤,因为杀了耕牛,聋爷才遭的罪,聋爷是为咱老沈庄在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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