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在五月后期,金黄的油菜花谢幕之后,在一丛簇拥着的绿色的油菜荚中,亲眼目睹丫丫十七岁青春跌落的红色的花瓣。那时我便本能地知道,她到了一个女人一生中必经的驿站,既然来了,总要打卡,总要做一个标记,如同一棵树,总要有一圈属于自己的年轮。我同时也知道,三梅子,许多年之后,不管她喜不喜欢,她总是会复制丫丫的足迹,这是不二之选,别无它途。
爷娘比任何人都敏感到女儿的长大。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冤仇。丫丫爷是个明白人,看见自己女儿一天一个样,急了,还没帮自己做几年事情,这就一副急匆匆要出栏的架势啊!嗯,横竖是留不得。主意一定,便和家里的商议。家里的哪有不支持男人的,一致决定,央个媒人,找个好点的人家,把她嫁出去算了。
初六,一个阳光普照的上午。一高挑个儿的小伙子,跟着媒婆进了丫丫的家门。小伙子是个现役军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毕恭毕敬,就差没给丫丫爷娘行军礼了。小伙子把手里拎着的六包油炸果子,六包红糖,还有六瓶大曲酒,两条海军牌香烟,轻轻放在堂屋的案板上。
丫丫娘张罗着,收拾着,说着客气话。屋子里瞬间就洋溢着喜气,你在丫丫爷娘的脸上,在小伙子的脸上,甚至在媒婆的脸上,都能随时找到这种喜气。尽管丫丫收敛着,抑制着自己,但那喜气就是捂不住地往外冒。出门见到小伙伴,就有小姐妹拿手指往自个的鼻梁子上刮,并羞她,咱庄上,小姐妹中找男人,你是第一个,找男人,第一个,找男人,第一个……于是丫丫就羞得满脸通红。羞归羞,可淘气的小姐妹们,总也忘不了向丫丫讨喜糖吃。
丫丫就脸儿红红的,把小伙子初次登门定亲秤的散糖,每人几颗分给大家。半大男孩子们不要糖,却要香烟。平日里,村子里的人,那些烟鬼们是舍不得到镇上的集市买纸烟抽的。他们大都喜欢抽老烟袋锅,省钱。就是去买纸烟,最多也就是买几分钱一包的白皮。丫丫把一包海军牌香烟拿出来,想拆开了散给大家,可就是拆不开,弄得大家开心狂笑,好兆头,丫丫姐呀,跟咱这个解放军小姐夫,也是永远都拆不开……
丫丫的脸更红了。羞得像她旁边的石榴花。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们,坐在谁家屋山墙边,远远地朝丫丫她们家那儿看着,觉得这是个节日,是老沈庄的节日,他们也要沾一份喜气。
我也是远远地站着。我不想近前。
我想起了三梅子。她也会有一天,变成今天的丫丫。变成一片凋落的花瓣。变成石榴树下一张羞红的脸。变成给村人散着喜糖喜烟的一个待嫁的女儿。那一刻,我有一点伤感。为丫丫,也为将来的三梅子。她们是田畦里育的秧苗,总有一天要媷起移栽到别的田块里的。她们是二大爷打的木器,现在堆放在仓库里,总有一天,要被拉出去,去它该去的地方。这儿根本就不是它们的家。这儿仅是她们暂且的安身之地。她们的路在远方。她们的使命不在这儿。
我突然对自己男儿之身有一种莫大的遗憾。我是一棵扎了根就不能移动的千年老树。我动弹不得。因为我是男人。将来有一天,会有个羞红了脸的谁家的女儿,乘着花轿,来到我的跟前,向我叫一声相公,郎君。这个女儿不是丫丫,不是三梅子。当然,也不会是阿珍。阿珍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神。女神是不可以嫁出的。因为她责任重大,她要拯救的太多。她无暇顾及儿女情长。我想起了故事里老争子的女人,那个教私塾的穷先生的女儿水菊,她在洞房花烛之夜说过,每一个下嫁的女人,都是落难的观音,她嫁给谁,就是因为那个人需要救赎。我嫁你,那是可怜你。丢下亲老子热娘,去拯救一个水深火热中的苦命人,不是观音,谁有这么大的气魄、度量、能力?!哇,原来,天下几乎所有的男人,都需要救赎,只有光棍,才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勇士。由此,我对村子里打着光棍的男人们,油然而生敬意。
你,九重小弟,你要糖呢还是香烟?丫丫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笑盈盈的脸上,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水灵灵的,像是会说话,它扑闪着,向我闪动着里面的水光。我想,如果我是今天登门定亲的那个解放军小哥哥,我对丫丫会满意吗?会喜欢她的闪动着水光的撩人的眼睛?会喜欢她上衣里蠢蠢欲动的包藏着巨大阴谋的两坨肉?还有她腰和臀没有明显界限
的身段。我会要吗?丫丫那么认真地看着我,她在等待一个答案。她的桃花灿烂的眼里,满是期待。我看着她,突然口里冒出这么两个字:恶心!然后,一转身,走了。在我走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丫丫花容失色。惊骇之余,两颗巨大的泪珠跌落下来。
我好残忍。但是我就是那么做了。没办法。我那时还没学会隐藏自己。一个人活一辈子,言不由衷,身不由已,真他妈没意思。我认为,一个女孩子,应该永远陪伴在爷娘身边。他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好不容易,可刚一长成,就想着远方的男人,骨子里的背叛,这无法容忍。男人比爷娘还重要?恶心。并且我认为,所有女人都是这样恶心的。我担心,阿珍会不会也是一个恶心的女人呢?阿珍不会,阿珍是女神,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尽管她身后有一个跟屁虫一样的建新。但阿珍不会。我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定亲之后的不几天,更多的信息在村子里成为新闻,然后成为旧闻。没人不知道,那个登门的小伙子,是一位现役军人,是镇上卫生所宋麻子的小儿子。他们家解放前是镇上开中药铺的,家底子殷实着呢。
这个宋麻子我认识。有两次肚子疼,疼得脑门上直冒汗珠子。我爸背着我就直奔镇上的卫生所,找赤脚医生宋麻子。他给我号脉,用听诊器在我的肚子上划来划去,像是《地雷战》里那个寻找地雷的日本鬼子。但我确信,我的肚子里,他找不出地雷。最后,宋麻子得出结论,夏季里生冷东西吃多了,肚子里有虫子,得吃打虫药。他给我的打虫药好极了,叫宝塔糖,没病的孩子也喜欢吃,不比丫丫散的喜糖差。我爸说,这个宋麻子,当年在镇上开的那个中药铺,他是大掌柜的,那个威风。没曾想,解放后,一转身,到卫生所里当了赤脚医生。而丫丫,将来要成为这个中药铺大掌柜的儿媳妇。
也有议论丫丫这女婿找得好的,说人是大户人家,家底也厚,是个好人家。家里女儿与丫丫差不多大的,就羡慕嫉妒恨。这么好的女婿咋就让这家子给抢走了呢?然后就冲着媒婆像是下定单似的:下回儿有好女婿,可先给咱家闺女想着点。媒婆那个得意啊!小脸上一把老皮被皱纹粘在一起,像太阳底下晒了半个月的紫枷子。她眨着两粒绿豆眼,细声说,只要你家闺女长得出眼,捧着猪头,还怕找不着庙门?婶儿我这有的是好人家,哪俺可说好了,你得保你家闺女模样好,贤惠,顾家。谁家愿娶个吃里扒外还长相难看的媳妇啊!男人就附和着说,那是那是,一脸的谦卑,脸上陪着笑,仿佛这媒婆不是媒婆,是天上可度万民于水火的观音,就差没双膝下跪,叩首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