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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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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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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弓》连载

第八章 彩湖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水菊的肚子从傍晚开始疼,上半夜见红,羊水把垫被都浸湿了。接生婆把剪刀在灯头上烧了一遍又一遍。天快亮了,水菊疼得汗流满面。接生婆给水菊鼓劲,用力,用力,你又不是头一胎,还用我来教你?用力!水菊就憋足了劲,用力的生。接生婆说,再用力,头都露出来了。水菊就一直疼着,一直用力着,一直憋足着劲。

水菊觉得一定要坚持,坚持用力,已经坚持一夜了,再不坚持,自己就要死了,自己死了,没出生的娃娃也活不成,接下来你让大争子怎么活啊,没了大争子,马儿就是孤儿,沿街乞讨 ,或者寄人篱下,还不如死了呢。这些想法就像一道闪电,瞬间就把水菊脑子照亮了。这一亮,水菊清醒多了。水菊稍稍放松了一下,然后闭上眼晴,咬紧牙关,憋足了劲,再次用力。仿佛洪水决堤,仿佛山崩地裂,在水菊使完了最后一丝力气的那一刻,那个被死死地堵住的生命的咽喉突然豁亮。水菊分明感觉到,孩子让我生出来了,生出来了。

接生婆剪断脐带,把娃儿拎起来,冲着屁股就一巴掌,娃儿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又是男丁,大争子顿时觉得自己的腰杆子又粗壮硬实了不少。接生婆把孩子轻轻放到产妇旁边,去收拾床铺,突然手就触到一滩热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一条红色的溪流正静悄悄地流淌,沿着垫被,顺着床腿,一直流到地面上,形成一片彩色的湖。

床上,水菊生产后的肚子塌陷着,如一段枯水期的河道。那一刻她感觉她把孩子生出去了,她的五脏六腑,也生出去了。她空了。汗水,泪水,在她极度疲惫的脸上停留着。下身,她清醒地意识到,那条溪流,正带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渐行渐远。

不管它了,水菊想,我累极了。我想睡一觉。眼睑沉重,她睁不开眼晴,她沉沉地睡去了。

早饭过后,村子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一个改变不了的事实:水菊死了。产后大出血。她用自己的死,换来孩子的生。所有的老女人都抹着泪,重复一句话:孩子奔生娘奔死。

大争子给用娘的命换来的小儿,取名为骡。

手里搀着大儿小马,怀里抱着小儿小骡,爷儿仨那个命苦啊。家里没个女人缝缝补补,洗洗浆浆,那日子简直就没法过。村里的女人们就没谁不为大争子爷儿仨抹眼泪的。有好心女人想成全大争子,给他介绍个寡妇什么的,可谁愿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给那俩孩子当后娘呢。

再苦的日子也得一天天地过。三顿饭一顿也少不了。春夏秋冬一天也没让孩子冻着热着。大争子当爷又当娘,家里田里地忙,眼瞅着俩儿子一天天长大,愁就随着孩子,也一天天长大。儿子长大要安家,要盖房子,要娶媳妇,那是要花大钱的啊,咋个办呢?这样一直愁到骡儿七岁,小马十七岁那年。这时大争子在村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喊成老争子了。

老争子有个习惯,好喝酒。一个男人领俩儿子过日子,难人的事多了去了,一喝酒,所有的难事都不是事儿,喝醉了往床上一横,难谁也难不倒我老争子。虽然老争子大头一倒,一睡就是半天,可觉也不是白睡的。他想到了一个挣钱的新法子:贩驴。

皖北一带,早先把粮食变成面粉,最初是用人工抱着磨棍推磨碾成的。人到底是这个世界最聪明的动物,有人就把驯服过的驴子套上绳索,让这四只蹄子的家伙代替人们去从事拉磨的苦力。

驴子这种牲畜干的活计可大可小。大到能够和一头牛拼成一对,拉梨子拉耙。小到可单打独斗,给庄户人家拉磨磨面。驴子最主要的工作,还是每天驴不停蹄地在磨道里,戴个面罩,围着那磨石磨盘打着圈子转。戴面罩是驴子进入工作状态前不可忽略的程序。罩上它的双眼之后,它就会一心一意拉磨,安心工作,不会有非分之想。这是庄稼人的愚驴政策,让它见识少,让它听不到,又瞎又聋,驴脑子才好管理。

你可别小瞧了庄稼棵棵里刨地种田的农民,只要你给他一点权力,人人都是不错的管理者。如果不戴那层面罩,驴子哪经得起诱惑,磨盘上白花花香喷喷的面粉,会让那屈强的驴头往右一偏,就会偷嘴,不贪腐才怪呢。但驴子就是驴子,干了坏事后不懂得毁尸灭迹,它那一驴唇的白面,就会令主人怒气顿生,而驴屁股上也就会结结实实地挨上两鞭子。不过,只要将那层面罩一戴,它就对你无限忠诚,一直不停的拉磨,直到你让它停下来,卸磨喂驴。

对驴子的需求,让驴贩子生意红火。老争子就从他老丈人私塾陈老先生那里借来贩驴的钱,去山东贩驴。前两次一帆风顺,小赚了一笔。第三次去的时候,不小心露了富,被三只手盯上了。一路上斗智斗勇,惊心动魄。但扒手有两人,声东击西,打着配合,最终在一个客栈住宿的时候,也就打个盹的功夫,老争子的前胸被开了天窗,鼓鼓囊囊的一大坨驴款,不翼而飞。那是他准备贩三头驴子的钱!里面还有一部分,是向他老丈人私塾陈老先生借的老本呢。老争子越想越想不开,满乱葬岗子刨死孩子吃,却让老鹰给啄了眼珠子,那还不让人笑话死。人可以蠢死、笨死、累死,却不能被窝囊死,精明一世的老争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口气喝下二斤老白干,又吃了六个柿饼,去找他早年离世的媳妇水菊去了,留下两个相差十岁都还没成家的儿子。一大早,当人们在他家屋前的大柿子树下发现他的时候,身子已经僵硬了,像个雕塑。

老争子家的屋前面那棵硕大的柿树,是他们家祖上栽下的,三人才能抱得过来。每年秋天,柿子结得跟灯笼似的,挂满了树梢,惹得树下一帮馋嘴的孩子望眼欲穿,直流口水。老争子每当此时就会从屋里拿出一根长长的竹竿,每人给捞一个下来。于是孩子们就会开心地拿着那只桔黄的柿子,一路奔跑着去找他们家大人,去陈述老争子的好,表扬他的善。可是,老争子家的祖先,当初栽下这棵柿子树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这棵树上结下的果实,会杀死自家的血脉根苗!造福后代的百年大计,变成了人算不如天算,这算不算是命的安排?

无娘无爷的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当小马变成老马的时候,也没娶上媳妇,四十岁的年纪说来也就来了。四十岁的老马虽不抽烟,却爱喝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在外面喝的时候不多,多半是在家中自斟自饮。老马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明显变得苍老,本来就矮胖的身子在酒醉之后摇摇晃晃,肩上搭着那件油渍麻花的上衣。四十岁的老马像五十岁,像六十岁,一只眼全是眼白,早就看不见了,都说他是玉石眼,耳朵也听不太清楚,村人们都称他聋子,又因辈份长,便称他聋爷。聋爷有一样手艺:宰牛。宰牛这事儿给聋爷带来了好声名,也顺带给聋爷引来恶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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