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百岁老鬼不变。
他就坐在竖屋门前的蒲团上,背后倚着他家的山墙,一坐就是百年。但是他的胡子,总不见增多,也不见减少。
一个孩子走过来。男孩,和我相仿年纪。
他一过来,就立刻引起我的注意。
你叫九重?
这小子倒是不怕我,没像其他孩子那样远远躲着我,反倒皮笑肉不笑地凑上来。皮糙肉厚的家伙,我心里骂道。我有种想上去一拳的冲动。就冲他那鼻子砸。就是那只可恶的让人讨厌的鼻子,让他整张脸上的笑变得那么不正经,那么地让人难以琢磨,甚至,那么地邪恶,那么地让人见了就来气。
是,我叫九重。我义正辞严的回答,觉得有股子凛然正气从脑门子上溢出,不卑不亢。
他笑笑,说,我知道。前几天就听你二大爷家的粉姐她们说,她们家老叔,咱们村上的大秀才回来了,还带回来一细皮嫩肉的少爷,说的就是你吧。咱们俩一起玩吧。我叫狗蛋,我爷是生产队喂牛的狗子。
狗蛋把手伸过来,想和我拉拉手,就此结盟,成为好友。我哪愿意啊,除非他把那可恶的鼻子给我换了!
但我还是把手伸了出去,不是和他拉手,而是夺过了他手里的一个玩具:弹弓。他一出现就引起我的注意,其实我注意的点,全在他的手上,在这把弹弓上。
在外婆家的时候,我就玩过三梅子二哥的弹弓。
他那把弹弓做得漂亮,至少比狗蛋手里的这把漂亮十倍。那是用八号豆条做骨架,上面还缠上了绿颜色的细胶皮电线,厚重,硬实。赤脚医生丢弃的输液皮条做的皮筋,拉力十足。弹包是他爷旧皮鞋上剪下的皮子做成的。那双旧皮鞋虽说是他们家城里的亲戚不要了送他们的,可也是他爷最穿得出去的一双鞋子,被淘气的儿子剪得支离破碎,心里那个痛啊。三梅子她爷追着她二哥的屁股打了三天,膝盖都跪肿了。后来他曾跟我说,早知被打屁股的滋味那么难受,我宁愿从自己的屁股上揭下块皮来做弹弓包。
可狗蛋的这把弹弓,这算个什么玩艺啊!骨架是随便从哪个小树杈子上取下的Y形的树枝。粗糙,生硬,而且手感极差,特不顺手。皮筋是从废弃的架子车橡胶内胎上剪下的,老化得不成样子,似乎稍稍用力一拉,就会弓断弦崩。我弯下腰,就地取一颗砂礓粒,放入弹弓包,左手前伸,右手后拉,准备弹射。狗蛋立马靠紧了,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提醒我,少用力,少用力,皮筋都断了好几回了。
扫兴。那颗圆呼呼的砂礓粒终于没能射出去。我把那把丑陋的弹弓撂在地上,甩了甩长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觉得我扭身离开的那一刻特有志气。丛林里一只真正的狼,哪里会和一只鬣狗争抢一只发臭的兔子呢。我决定不再理他。哼,狗蛋,你的鼻子,你的弹弓,你的小气,都是我九重所不喜欢的,你成不了我的朋友。
我爸在离家十几里地的一所学校教书,每周回家一次。我妈把刚会爬的二弟交给奶奶,或者自己带着,从没耽误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他们各忙各的,没人关心我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只要是别给他们惹祸就好。
狗蛋嘴里说的二大爷家的粉姐,也还是没有露面。倒是二大爷每天按时去大队部的木业社里干活。,二大爷是个木匠,他的手艺,本地方圆五十里有名的。门里出身,不会三分。他一定是得了我爷爷的真传。
我爷爷就是有名的木匠。他常年在周围十里八乡给人家打家具,人们夸耀爷爷说,他打的一只小小的枣木板凳,不用一根钉子,你坐一百年,都坐不坏它。
我相信人们对爷爷的夸讲。正是那些年爷爷的打拼,才攒下点钱财,供我爸读书,让他成为乡里第一个秀才。
我有时候就会跟在二大爷身后,去他们木业社玩。帮他拉几锯,帮他拉下墨斗线,反正他俩徒弟能做的事,我全能做。木业社里有许多好玩的事情,都是我之前所没有见过的。他们把一根弯曲的木头,一头插入墙洞里,根部支起一块石头,在另一端的末梢,用绳子坠着两块大石头,中间用一盆炭火烤。我问二大爷,天不冷呀,还给木头烤火?二大爷就笑笑,小屁孩子,啥都想知道。这木头,性太大,火烤,才能把它给拿直了。
我虽不明白,但二大爷还是给了我答案。
二大爷对我态度特耐心,可对俩小徒弟却凶得不近人情。动不动就骂他俩。我问二大爷为啥对徒弟这么凶,二大爷说,这俩家伙偷懒。你看那锯拉的,锯条都让他俩给拉弯了,哪天出了师,外面做不成活,我的名声就让他俩给坏了。我扭头望去,两个小伙子拉了半天,竟没有一丝的锯沫落下。
二大爷索性放下手里的活儿,蹲下身来和我聊起来。他将别在身后的烟袋锅取过来,伸进烟荷包里,按满碎烟丝,就着盆里的炭火吸燃了,一口一口,吞云吐雾,很是享受的样子。一边过着烟瘾,一边说,跟你爷爷学活那会儿,哪里只是骂,还打哩。你爷爷那会儿,下手狠着哩。
二大爷望着远方,仿佛有无限往事涌上心头。
不知什么时候,狗蛋从我身后凑上来。显然,他是找我来的。二大爷看看他手里的弹弓,就不紧不慢地说,咋啦,今儿个又给多少麻雀放尿呢?
二大爷在笑话狗蛋弹弓打得不准。每天追着麻雀打,连个屁也没闻到。连队长建新也笑话他,都像你这么除四害,庄稼早让麻雀给嚯嚯光了。狗蛋就自我解嘲地嘿嘿笑两声,算是回应。明知狗蛋是来找我玩的,但我就是不能让他得逞,谁让他这么抠门,一个破弹弓,摸一下坏了不成,把他吓成那样。就转身对二大爷说,二大爷,听说建新队长从公社领回三个上海下放的知青,啥子是知青呀,我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