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聋爷的故事,关于老沈庄的事,唉,多着呢,不说了。感兴趣,走进老沈庄,随便遇见一个人,他都能给你讲上一千零一夜。
我和狗蛋就往大柿子树走去。
不知聋爷在不在家。不在家,可以另找机会。在家,向他要一块皮子做弹弓包,他要是抠门,不给呢?那就没希望了。心里想着,心就不安起来,十五只桶在老井里打水,七上八下的。狗蛋就说,九重,到了聋爷家,是你说,还是我说?我没好气地对着狗蛋说,你要不说那就我说。我要是说了,还要你陪我一起来干嘛?这不是你想起来的馊主意吗?咋的啦,想打退堂鼓了?
狗蛋没生气,反倒笑了。就知道你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算了,不指望你了。到时候,看我的。
聋爷果然在家。见我和狗蛋两个小屁孩子进来,不打招呼,眼皮也没抬一下。唉,没办法,乡下不是有句话吗,七岁八岁狗都烦,更别说人了。聋爷慢声蔫语地数落我俩,坏事干完了,跑我这儿来了?聋爷正在做他的皮匠活。大难不死的聋爷,不敢再杀牛卖肉了,改行做了皮匠,逢集的时候,聋爷挑着皮匠挑子,到集上摆个摊,四里八乡手笨的女人们,把鞋帮子做好,鞋底子纳好,就到集上找皮匠聋爷给上鞋。磨破了的鞋子,也拿来找聋爷缝缝补补,另外还帮人修个拉锁,钉个钮扣啥的。集上收来的活,干不完,就在家里没农活的时候,抽空干一点,贴补家用。
听聋爷话头不对,狗蛋说,咱们可没干过一件坏事哦。咱们来看你掌鞋的。聋爷说,没干坏事,干的都是好事喽?那庄西头四奶奶家园子里,刚打扭儿的小黄瓜,谁摘了一把扔在园子外头的?想吃,也得等长大了呀,那么小就摘了扔,可不可惜?狗蛋说,咱庄上淘气孩子也不止我和九重,怀远他们呢,你咋不怀疑怀远他们呢?
聋爷又说,好,这不是你干的,那六叔在沟坂上种的南瓜,昨个晚上摘了,洗干净了,放案板上一刀切开,哎哟那个恶心,差点没背过气去!里面竟然有一坨猪粪,你说这是咱大人干的事吗?还有,仓库里住的上海下放女知青,人家在屋前铁丝上晒的花手帕,没一袋烟功夫,四处找不着,长膀子飞了?
我一听“手帕”二字,心里一紧,脸儿一红,心咚咚直跳。我拉着狗蛋的手,说,狗蛋,咱别在这耽误聋爷干活了,咱走吧。咱找怀远去。狗蛋没反应似的,还头往前伸着,跟聋爷没完没了,我使劲拉了几下,他小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出了门,狗蛋总算把我的手甩掉了,还没开口说正事呢,你硬拉我走,啥意思啊?不想要聋爷的皮子啦?不想做一把最漂亮的弹弓了?要啊,咋不想要。我说,你看聋爷那态度,感觉什么事都没有可能谈成,他首先就不相信咱们俩,有这样的想法,你说他还能答应咱们的要求吗?
狗蛋想了想,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当狗蛋不再疑问,我的心才稍稍放松了点儿。
唉,人呐,谁还能没有点秘密。我就有,我已经有了好几个秘密了,可是能给谁说呢。况且,有的秘密,真的是张不开嘴对他人言说的。
有天晚上,我和狗蛋一起路过生产队的仓库,远远地就看见屋子里透着明亮的灯光。咱庄子上普通老百姓家,谁家的灯也没这么亮过的。那灯火,就像暗夜的一颗星辰,晃眼得很。狗蛋想凑到近前去看个究竟。可我就有点心虚,作贼的感觉,不敢靠近。我不敢看那根铁丝,不敢看上面彩色蝴蝶一样的小木头夹子。
我在暗处躲着,狗蛋一个人靠上去了。狗蛋就像只猫似的,轻手轻脚,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他凑近了仓库,靠近了用塑料布封住的方窗。透过一点点的破绽,他看见里面几个人在喝酒。一张小桌子,四面都有人坐。三个是上海知青,另一个则是生产队长建新。正好,两男两女。灯火下,小桌子上放着几样小菜,还有几瓶啤酒。
啤酒我见过的。绿色的玻璃瓶子,比白酒瓶子长得高大壮实一点。暑假里,我爸去县教育局学习业务,半个月后回家里来,就带着半瓶没喝完的啤酒。一晃荡,尽是沫,像是装在瓶子里的马尿,好不容易弄开了瓶盖,一仰脖子来一口,哇,还真他妈像马尿。人真是怪了,尿一样的东西,这些大人们竟然没命地往肚子里灌,你说,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还有一怪事。我爸在他们就餐的食堂吃剩下的白面馒头,有好几个,包里放着呢。我见了拿起就啃,没吃时心里就美滋滋的了。可一口咬下,嚼那么三下两下,味儿不对呀,这白面馒头咋不是个味儿呢?我爸说,看着光鲜,没你想象的那么美好,那是白面馒头,可不是小麦粉做的,是玉米,玉米面做的。有一种玉米是白玉米,磨出的面,看上去就像小麦面,蒸馍也像,就是口感差。那里面还有一盒旅行饼干,是给你准备的,解馋去吧。
马尿一样的啤酒,不仅男人们爱喝,现在狗蛋亲眼看到了,女人也爱喝。狗蛋说,窗子里面,那盏油灯下,稍胖的大圆和瘦瘦的阿珍就频频举杯,与建新和小李对饮。狗蛋说,这叫打平伙,咱庄子上的大人们,当然是男人们,都肯这么干。你几个菜,他半瓶酒,凑到一起,海吃海喝,毫无约束,那叫一个痛快。于是狗蛋提议,咱也打平伙。我说和谁打?狗蛋拍起胸脯说,当然和我狗蛋了,还能有谁!哪地点在哪儿呢?就在我家。
我们积极地,为在狗蛋家的打平伙作准备。我说,我该拿些什么呢,狗蛋说,你什么也甭拿,到时候你来就行了,对了,得拿一样,就是你的嘴,没嘴,你用什么吃呀!说完乐哈哈地笑起来,露出两颗特大号的门牙。这时候我都替他担心,你说这家伙长大了,就他这两颗特号大门牙,多大胆儿的姑娘不被他吓跑啊。
那天晚上,狗蛋喊我去他们家的时候,狗蛋娘正在锅屋里忙碌着。昏暗的灯光里,烟汽、水汽和忙碌气,正不紧不慢地往外冒。锅屋前我喊了声大娘。狗蛋娘说,快进来孩子。几样小菜,都是自家菜园子里有的。外加一道韭菜炒鸡蛋。鸡蛋,要好几个吧。狗蛋家就两只母鸡,还有一只光抱窝,不下蛋。一只下蛋的母鸡,每天下的可不是蛋,是狗子家油盐火耗各种开销。心里暗想,这道鸡蛋炒韭菜,还不把狗蛋娘给心疼死。
四个小菜,摆上桌子了。狗子冲着门坐着,我和狗蛋各坐旁边。我从怀里掏出一瓶子。那是我爸的酒瓶。狗子说,九重你哪来的酒,不是不让你拿东西的吗?你爸的,是你爸的酒。你爸知道吗,小心他揍你。我说,是他喝剩下的。剩下的,不少呢,半瓶呢。我说,没事,大爷你喝吧。狗子说,大爷可真喝了,你爸哪天要是问起来,就说让大爷我给喝了。狗子大爷长得可真黑,头发黑而稠密,像是根根钢针。他的皮肤比他的胡子还黑。他说话的时候,黑色的嘴唇有节奏地蠕动,很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