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望着我,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够莫名其妙的。刚才还是口齿清楚,表意准确。一转脸,就又装聋作哑,乌里哇啦,这不糊弄人的吗。我怀疑百岁老鬼那副呆若木鸡的傻样,完全是装出来的。他心里一定藏着惊天的秘密,他是怕人打开阿里巴巴的宝藏之门,因而大隐于市,缄口不语。他的枯瘦的发黑的双手握着那根包了浆的枣木拐杖,微微有些发颤。
一无所获,呆在这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狗蛋突然有一个不错的提议,我们找建新去,他是队长,人是他领回来的,他总该能说个明白,就是说不明白,也比老鬼乌里哇啦一阵怪叫让人舒服。
建新是一个年轻的队长,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响应政府晚婚晚育的伟大号召,别说婚育了,连个对相也没有,至今光棍一条。出出进进孤身吊影,倒还快活,整天乐得屁颠屁颠的。建新娘可愁惨了,快三十的人了,一辈子怕都耽误过去了,没个女人跟着洗洗涮涮的,怎么过日子,当娘的可不能跟你一辈子,这啥时候是个头啊。于是见谁求谁,信誓旦旦,谁要是给俺建新说个媳妇,我定扯上七尺蓝洋布,给你做一身新衣裳,再做一双亲手纳的黑布鞋,让你从头换到脚。这话说了三年了,建新还是孤家寡人,不是一村上的人不热心,不愿做这个红媒,牵这根红线,那是怕建新条件太好,周围十里八乡,哪有啥好姑娘配得上啊。
建新爷死得早,一个苦孩子跟着娘,苦水里泡大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初中毕业,建新就辍学了。他已经树大成人,不能眼看着娘再受苦,养着他,他有能力,也该养着娘了。辍了学的建新,个子成人了,心智也成熟了。在家乡人的心里,那就是嘴有嘴、心有心的一个人。又是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哪个姑娘看着不眼馋啊。这些年,有几个姑娘,毛遂自荐,要当建新的媳妇,可建新只是笑笑,说男子汉两手空空,没有事业,今后咋养得起媳妇呢,还是先干一番事业吧。被婉拒的几个女孩子,个个都在几年前嫁了人,生下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每当此时,建新娘就恨儿子恨得牙根儿痒,这本来可该是咱家的媳妇,这本来可该是咱家的孙子。建新就冲娘笑笑,放心,会让娘抱上孙子的。
老沈庄地处澥河湾下的一片洼地,蛤蟆一翘腿,种啥淹啥。每年别说往粮站交公粮了,往往还得腆着脸端着大黑碗向上级要救济粮,不吃救济揭不开锅啊。没办法公社赵书记亲临老沈庄,作了一番实地考察,最后作出个英明决策:旱改水。老沈庄六百亩旱地全改种水稻。种旱田那会儿,是三天两头下雨。可现在旱改水了,竟然五十多天滴雨未下。老天爷这不是专与老沈庄人作对吗?于是修渠打坝,抽水灌溉。
机械的东西用着是好用,坏了却不好修。水稻需要大水灌溉的时候,生产队唯一的一台抽水泵坏了,岂止是泵坏了,柴油机也坏了。要说那建新可真是个聪明人,什么事儿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一台二十五马力的柴油机,零件拆了一大堆,他洗洗涮涮,蹭蹭磨磨,组装完了一起动,行了!柴油机嗵嗵嗵叫得欢实,澥河里的水攒着劲儿往稻田里涌。
建新成了生产队的顶梁柱,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们,张口闭口都建新长建新短的,建新成了人们嘴里的高频词汇。于是老队长年迈退下的时候,亲自作主把建新给顶了上去。这样的小伙子会找不着对相?是的,没找着。建新娘再次着急的时候,建新又安慰娘说,还是那句话,别着急。俺相信缘份。这人呐,一出生,上天就给你准备好了另一人,让你等她,没等着,那是缘份没到,要是到了,不管多远,天南地北,她都会到你眼前来,这叫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千里来相会。
在生产队的仓库前,我们远远地看到了建新。他正和三个上海下放知青在一起。仓库前是一片小小的空地。两个女知青正在打羽毛球。这个新鲜的玩艺儿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狗蛋更不可能有机会见到了。雪白的羽毛球随着嘭、嘭、嘭的击球声,在空中来回穿梭,划着漂亮的弧线。一胖一廋两个女生,身手敏捷,动作矫健。而建新,正和那个男知青一起,在两根竖起的柱子间拉一道铁丝。完了之后又在铁丝上挂上晾衣架和小木夹子。那种小木夹子,是两片小木头块中间用一根穿过轴儿的小弹簧给撑起来的,弹性十足。它们被一根彩色的毛线栓着,挂在那根长长的铁丝上,像一排彩色的小蝴蝶。
我听到建新喊那个男知青小李。小李个子不高,长着㳀黄色的小胡子,好像在卷着舌头说话,因为声音特别柔。然后小李就喊稍胖点的女孩:大圆,你和阿珍把洗好的衣服弄过来晾上,这边行了。
于是两个女孩子便把羽毛球拍随手一扔,欢快得像两只春天的猫儿,扭着屁股就跑向仓库。
躲在柴禾垛后面观察了好一会儿,突然有种想法,不去向建新讨教什么关于知青的问题了。也不过如此。只是他们有些新的玩法,比如羽毛球,很是诱惑人。可能还有些什么新鲜的玩艺儿,现在还没拿出来,但是,可以肯定地讲,他们不懂弹弓,或者略略懂些,却不可能有我玩的好。
我感觉我和狗蛋,就像侦察兵孙连长。对的,我们刚刚看过露天电影《渡江侦察记》。在大队部木业社门前,傍晚时候就架起了两根木棍子,是从木业社借的,上面栓着块巨大的白色的银幕,像块大围裙。天还没黑,这块围裙前就坐满了人,他们来自本大队几个生产队的父老乡亲。也有从更远的相邻公社跑过来的年轻人,大多是一对一对的男女,看电影是个幌子,谈恋爱是真。早早到来的人们,聊着天的,嗑着瓜籽的,找地方坐的,呼男唤女、寻爷觅子的,拿着手电筒乱照的,一片的兵荒马乱。
小小的电影场上,充满了人间烟火味。
我们也曾经在晚上,到相邻的公社去看过露天电影,比如澥河边的胡家洼。我二大娘,她的娘家就是胡家洼的。不过有比我们岁数更大的男孩子们带着,不然被人家欺负了找不着救星。一晚上跑了十多里路,累得气喘,刚到看了不到半小时,他妈的天公不作美,哗哗下起雨来。心里那个气呀。人们一哄而散。我们也得往回跑呀。我们男孩子倒还无所谓,倒是苦了几个女孩子。比如比我们大几岁的真真,还有更大点的丫丫。我们男孩子淋了点雨,手往脸上一胡鲁,没事了,她们呢,头发长,脑袋后拖着个长长的湿淋淋的拖把,那不活受罪吗。
最惨的是丫丫,他爷本来就对她管得严,晚上还瞎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看电影。万一要是出了点啥事,你让爷娘怎么活呀。天黑路滑,我们紧一阵,慢一阵。一路上真真就摔倒过几次,丫丫也摔倒过一次。偶尔有闪电将天空撕开条缝,光亮就从那条缝上顷刻透过来,世界亮如白昼。在那一闪之间,我看见丫丫浑身湿透,流海儿被雨水紧贴在粉嫩的脸上。随着她的奔走,两坨肉在她上衣里面不安地躁动。那一刻,我想起了三梅子。想起了她让我叫她一声娘。三梅子有一天长大了,衣衫后面,也会有丫丫一样颤动着的两坨肉。那是当娘的资本。也许所有女人从小就有一个梦想,梦想着有一天当娘,那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使命。就像我们男孩子,早晚都会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弹弓。出击,搏杀,征服,这是所有男人的使命。
一个星期后,我的弹弓架做好了。是仿照着三梅子二哥的样子做的。别误会,不是人的样子,是弹弓架的样子。八号豆条外面缠的不是有颜色的胶皮电线,而是蓝色的毛线。这段毛线是丫丫送我的,她正跟她娘学织围脖。那次的露天电影,回到家后,她被罚跪到天亮,此后三天没见她在村子里出现。她娘不让她出门,抛头露面、疯疯颠颠,会坏了门风,将来谁敢要啊,嫁不出去的。我虽对丫丫没什么好感,但对她送我的毛线却分外的喜欢。我喜欢那种蓝色,我喜欢那种毛绒绒的感觉。缠完毛线后的效果还是毛绒绒的,手感极好。关于弹弓制作,我在毫无希望中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就是弹弓包了。我要去找狗蛋,他答应我的。这家伙,自从看完那场电影,就没见着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