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姚玉林的头像

姚玉林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4/18
分享
《弹弓》连载

第一十七章 镜片

仔细看一下,你见过这东西吗?战士重新又问了一遍,问得郑重其事。

黑狗子的嘴唇动了两下。很久,说出了三个字:没见过。

有人就怪罪黑狗子,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你咋这么磨叽呢?黑狗子,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黑狗子站直了,昂起头,大声说,真的没见过。

战士紧追不舍地问,那你咋住在庄子西头第三家呢?我们首长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这些年来又多遭不幸,现在刚刚恢复工作,不能一起来相认,再三委托我们,把事情办好。你就说说,你咋也住庄西头第三家?黑狗子说,我们住的是人家的房子,那一家人,早就不在了。

战士问,你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吗?

黑狗子说,这么些年,兵荒马乱的,生死无常,谁记得住呀。

两个战士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说,我们首长,这些年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也不容易,一直就没忘记。另一个说,我们今天先到镇上的小学校住上一夜,明天我们再来。说罢,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在乡道上卷起一阵黄尘,离开了。全村的老少目送着消失在尘土里的吉普,脸上全都是失望。嘴阔牙稀的那个媳妇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你看那沈老黑,哪有一丁点儿贵人相。有一点沈老黑算是诚实,不是就不是,不去冒充那龙驹凤雏,白享那荣华富贵。

当天晚饭后,狗蛋找到我,说,九重,我有点怕。我问他,你怕什么?他说,我怕我爷。他让我去供销社给他卖了瓶老白干,也不吃菜,也不吃饭,就是一个劲地喝。从解放军走后,就一直喝。喝得眼睛里都冒水光。听了狗蛋的话,我也替他担心。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天,上了黑影,万物都模糊起来,看什么都不真切。刚到狗蛋家门前,见一个不高的黑影儿正往外走。狗蛋眼尖,按住我,别动,我爷。我们就看见黑狗子缩着身子,头也不回地往前,全然没发现后面跟着两个尾巴。

我们一直跟到河边。黑狗子在河堤上坐下来。我和狗蛋找一块洼地,猫起腰,潜在那儿。月亮升起来,不太亮,却照见所有,让那在夜幕里刚刚隐藏起来的,又全都赤裸,这月光好无情。我怕这不够朋友的月光,把我和狗蛋,也明明白白地送到老黑眼皮底下。那样的话,黑狗子到底想要干啥,我们永远不会明白。

黑狗子在河堤上坐了很久很久,静静地,像一堆粪土,像一垛柴䓍,像一棵树桩。狗蛋依旧是害怕,他死劲地攥着我的手,我爷这是要干啥呀,他不会要跳河寻死吧?我哪知道,我想,应该不会吧。住在庄西头第三家,就该跳河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两个人正嘀咕着,河沿上响起沈老黑的声音。不大,却沧桑,低沉,恐怖,有点像西庄说书人沈瘸子的嗓音,又有点像冬天的夜晚,大风吹过竹梢孔的呜咽。黑狗子说,娘呀,爷呀。我的娘呀,爷呀……

狗蛋更紧张了。我抓住了他的胳膊,别说话,会被发现的。我结结实实地把狗蛋按在身下。黑狗子停下了,再过一会儿,又是那句话,也不说别的:娘呀,爷呀,我的娘呀,爷呀……狗蛋悄声问我,我爷这是咋的了?我哪知道,不会癔症了吧。狗蛋越发紧张起来。我再次按住了他的油光光的脑袋。

终于,黑狗子从河堤上站起身子。他那单薄矮小的身子,在宽阔的河岸上显得无助而可怜。隐隐绰绰地看见,他从怀里摸索着一件什么东西,然后放在月亮底下。一道月光,剑一样从黑狗子的手里划过来,险些削掉了我和狗蛋的半拉脑袋。我突然间明白了。那个折射了白剑一样亮光的,一定是白天那个战士手里一样的东西,是半个镜片。原来他也有,原来他就是那个战士所要寻找的人!

再定睛看时,只见黑狗子缩回胳膊,然后一个用力投掷,一道耀眼的月光瞬间飞出去,在夜空里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无声无息地没入平静的冰凉的河水里。

之后的老沈庄,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黑狗子,就是一傻子。他放弃了省城高官的寻亲,甘愿做一辈子小老百姓,而且做得那么心平气和,心安理得。就连他的两个养子,都背地里骂他憨。那天,养子两兄弟一起找到黑狗子,爷,你就认了吧。黑狗子很吃惊,这么多年的叔,一下子就改口叫了爷,他受宠若惊。咱到省城去,去把亲认了吧,咱俩倒是无所谓,你这一辈子,吃苦受累也就算了,你就不替俺异父同母的小兄弟狗蛋想想?你要他像你一样吃苦受累一辈子?

黑狗子说,不怕。我能吃苦受累,他狗蛋,也能。

养子兄弟俩一脸的无奈,摇摇头,那老一辈拼头砸脑子的打下江山,到底为了啥?为的啥,你当他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革命,就为给子孙一个甜罐罐、蜜窝窝?老黑我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也讲不出啥大道理,但我只信一点,要是只为子孙,为自个儿,他们有好多条路走,干嘛要往这掉脑袋的绝路上奔?

狗蛋第二天见到我的时候,他说,他问了他爷,问他晚上都去哪儿了,牛屋里没你,家里也没你,娘到处找你回家,嗓子都喊破了。黑狗子说,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是你娘眼拙,没看到。黑狗子说话时,仍然不抬头,让你看不清他的脸,猜不透他的表情里藏着一颗怎样的心思。低头说话,这是黑狗子多年前就养成的习惯。小时候,因为有人骂他是野种,孩子们和他打架,他曾一度自卑,从此就低头走路,低头说话。长大后,仍然保持这个习惯,那是因为低着头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的事情,就让它习惯着吧,无心再去改变它。

狗蛋本不想捅破这个事情,但是他不想听爷就这么对着他明目张胆地说谎。狗蛋认为,从小长到大,爷是从来不曾撒谎的。可是,家里这么重大的事情,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并且还撒了个弥天大谎,这让狗蛋有点不敢认识爷了。我看见了,狗蛋说,我看见你往河里扔了一件东西。你扔的那个东西,应该是和当兵手里的东西一样的。爷,你就是当兵的要找的人。你为啥不承认呢?

蛋大点个孩子,你知道个啥?黑狗子说,你奶、你老爷活着的时候,跟俺说过,俺是在那个炮声轰轰的夜里,给送过来的。那时候俺刚出生。后来俺就想,这就是命,我命里就该一辈子守在老沈庄,就该姓这里的沈,这是天注定,改不了的。就是投胎投到了别家,老天爷还会把你送回到你该待的地儿。爷这辈子就这命,那城里的高官,荣华,咱消受不起。想都甭想。

狗蛋不想和爷再度进行关于认祖归宗的讨论。况且,这样的年纪,也并不懂得,认与不认对他未来的命运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省城首长派人到村子里来找黑狗子认亲的事情,在沈庄人的茶余饭后,成了头条新闻。每天不停地讲,讲来讲去,也就那么点儿事,没有任何新的东西。之后,再没人讲,也再没人有兴趣去听。日子久了,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重大新闻事件,也就在人们忙忙碌碌的生活中渐渐被遗忘。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时间久了,你不想忘记也不成。有一天,你会忘得想都想不起。我不知道丫丫是不是还记得,去胡家洼看露天电影的那个晚上,闪电在她头顶上焰火一样的绽放,照亮她写满青春的脸庞。我至今还记得,雨水中她奔跑的情景。她的上衣里,那两坨跳动着的肉在雨水里舞蹈。在我看来,那是个怎样倒霉的夜晚啊,我们没有看完想看的电影,就被那场说来就来的骤雨给解散,每个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肚子火气。

但也许有例外,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比如丫丫或许不同,我没有看到她对这场不期而至的夜雨的厌恶。她很坦然地接受她所遇到的一切。包括这场大雨。在雨中,她昂首阔步,挺胸面对。冰凉的雨点像个青皮混混,不时地戏弄着她,骚扰着她,把她的好看的长发沾湿了,紧贴在她骄好的面庞,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不着急,不厌恶,不懊恼,甚至,还有点挑战的意味,她用那虽不纤细却也饱满圆润的指头轻轻一撩,眼前便又是风光无限。漆黑的夜幕,狂暴的雨线,邪恶的不时撩起她上衣的风,都在不时燃放焰火的天空之下,成为她的背景,她的十七岁的背景。这一年,十七岁的丫丫,如夜来香初次绽放。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