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坏的。狗蛋马上就跟上来,九重,别跑这么快,等等我,我也去。我停下来,看着他那个讨厌的鼻子,好吧,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狗蛋傻了眼了。他的脸拉得更长,那鼻子更加的难看。
狗蛋真是个明白人,从衣兜里掏出弹弓,递到我跟前,借你玩一天,还不行吗?
一天?你以为我稀罕呐?我可以自己做一把,保证比你这破玩艺儿强百倍。
狗蛋无计可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舔着脸跟我说,我可以帮你做一把最好的弹弓,你看行不?
狗蛋的这个提议,太具诱惑力了,我无法拒绝。
我扭捏了一下,问他,你怎么帮我?
我可以帮你弄到八号豆条,还可以帮你弄到弹包,纯牛皮的。但是,好的皮筋,确实不好搞。我娘扎头发用的橡皮筋最好,集上供销社里有的卖,做一把弹弓得要五十根吧,那要好多钱,我没钱。
狗蛋一时面露难色。这时候狗蛋的鼻子看起来也没那么难看,甚至,他为我苦思冥想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先说八号豆条,你哪里搞到?我的眼神有点颐指气使,我本不想这样,但我怕这家伙把事情搞得半途而废。
我爷给生产队里喂牛,几十头牛呢,得给那么多的牛铡草、淘䓍,那个大大的淘草罩子,就是八号豆条编结的,牛屋的西山墙上还挂着几圈圈剩下的呢,找个老虎钳子截一段就是。
这小子,挺激灵的。我暗自佩服。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动手?狗蛋说,别着急,不能让我爷发现。今晚我陪我爷去牛屋睡觉,看牛。等他睡着了,我就动手。我家就有老虎钳子。
我终于伸出手来,和狗蛋拉了一个勾,我们俩的脸上,全都是解放区的天。
好漫长的夜啊。我不知道这一夜,世上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事。但我知道,狗蛋一定等他爷睡着,一定等得心好焦。第二天,我们约定在百岁老鬼家门前见面。狗蛋如约而至。可没见他手里拿着什么八号豆条。他定定地看着我,面无表情。我失望极了,这家伙,你敢耍我。我立马不悦:狗蛋,你要知道,我最恨的,就是言而无信的人。说完,转身欲走。哎哎哎,你着什么急啊,我是那言而无信的人吗?他鬼鬼祟祟的从衣袖里蹿出一截粗铁丝来,呶,八号豆条。
欣喜由然而生。这小子真干了件人事。我从他手里接过这截铁丝的时候,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小心,疼。我一看他的手,中指上缠着段蓝布条。受伤了?我担心地问。剪铁丝时用力过猛,钳把儿把我手指给挤出一大血包来,血已经放了,我娘替我包扎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为我做弹弓,你受苦了。这会儿该轮到狗蛋不好意思了。他说,没啥,轻伤,是我自愿的。我一拳擂在他左肩膀上,狗蛋,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狗蛋一下子欢了起来,上前就把我抱住。两个人正得意着,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从身后冒出来,是百岁老鬼。
我们都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他还是那样,坐在那个麦秸蒲团上,浑浊的眼睛似睁似闭。可能是刚吃罢了饭,嘴角还留有残羹,两只苍蝇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轮番对他的嘴角发动袭击。老鬼也不驱赶,任其胡作非为。
给我说说,建新队长带来的那些个上海知青,住谁家?狗蛋好奇地问。
还能住哪?反正不住我家,也不住你家。他们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我把前些天看到的情况逐一给狗蛋介绍,算作是对他为我两肋插刀的回报。
生产队的仓库,是两间破旧的土坯房,常年是空着的。家家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哪会有东西往里放呢。在知青入住之前,建新领着大婶、大娘们给打扫了,还算干净。放了三张簇新的木板床,那是我二大爷亲手打的。像这样漂亮的木板床,在整个村子也找不出几张,家家都是土坯床,类似于东北的火炕。
那,你再说说,啥子叫上海呀?狗蛋的没完没了,让我颇不耐烦。好像我什么都知道,就得什么都知道似的。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上海,就是海上。海,你知道吗,好大好大,里面全是水。
不解释还罢,一解释,狗蛋更不放心了,那么多水,你说这些海上知青咋没被淹死呢?春天的时候,我家一只生蛋的母鸡,掉进了粪坑里,没扑腾多久,就淹死了,那才多点水呀,我娘心疼死了。我娘说,我家秤盐的钱,全靠那只母鸡的屁股。
他们可以住在海边上呀,像你们家母鸡那么没心眼儿,哪儿水深就往哪儿扑腾。
狗蛋不再纠结海水的事,新的问题却又难倒了我:啥叫知青呀?知青到底有多青?我想去看看。
这会儿我是彻底没辙了。我转念一想,你狗蛋是跑不累的野狗,那我就指着只野兔让你撵。我说,咱们去问问老鬼,他那么老,应该啥都知道。狗蛋一拍脑门,对呀,他那么老,啥不知道,就没啥事瞒得过他的,走,咱们问老鬼去。
老鬼就像是一个约定,永远不会改变的约定。他永远都在老地方,从不爽约。他依旧枯坐门前。老鬼这个名字,是村子里的人称他的诨号,论辈份,论年纪,他都该是太太级的老人。太太二字在现代语汇里,指的是有身份的男人娶的正室。可在咱们皖北一带的这个小村子里,有些称呼很有意思,我管父母叫爸妈,可小村子里,他们管父母叫娘爷。叫爷的爷为老爷,老爷上面那一辈,才叫太太。这么算起来,百岁老鬼应该是太太太级别的一定没问题了。见了面直呼老鬼,是多大的不敬,老鬼不拿起那手边的枣木拐打你一溜跟头才怪呢。
太爷爷,我和狗蛋齐声叫了一下。
老鬼微闭的双眼,略略开了条缝,透着点浑浊的亮光来。显然,刚才那一声喊,老鬼是听见了的。百岁老鬼啊,耳不聋,眼不花,神仙啊!
狗蛋开始发问:太爷爷,听说你见过大清的皇上,见过火烧圆明园的西洋鬼子,还见过……狗蛋想不起来了,他用食指挠着太阳穴,低头哼哼了半天,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了,还见过扛着烧火棍的小日本,是真的吗?
老鬼皮肤上的干苔鲜,顿时鲜活起来,显然,他来了兴致:见过,爷都见过。小日本飞机上扔炸弹,扫机枪,飞得可低了,跑反、逃荒的人乌央乌央的,飞机都能挂着他们的头发。
老鬼的眼睛里刚刚还是亮着光的,几句话一说完,那光也熄灭了。
哇,太爷爷,你果真啥都知道,那你给说说,啥叫知青啊,到底有多青?有春天地里的麦子青吗?有河边上的小䓍青吗?
老鬼不吱声。狗蛋再次地发问,老鬼眼睛里不仅没有了亮光,不知啥时候,那条缝也没了。老鬼在闭目养神。
我不死心。狗蛋的发问,没有回应,或许我的追问,能给个答案呢。我就说,太爷爷,咱村上建新队长昨儿个领回了三个上海知青,两女一男,就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可是俺弄不懂啥叫知青,您老见多识广,啥都知道,就给咱说说呗。
老鬼眼睛依旧没有睁开,可那两片薄薄的黑色的唇缓缓打开,形成一个小小的黑黑的洞口,一阵咕噜哇啦的声音,又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