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柿子树放倒了,聋爷门前的空间,似乎大了起来,敞亮多了。天大了,地也大了,只是,大人们或者孩子们,在聋爷门前逗留玩耍的时候,没有了之前的安全感,那顶罩在头顶的安全,被一种力量拿走了。没有了老柿子树,没了就没了呗,日子还能不过咋的。二大爷的俩徒弟,把这棵巨大的树干按尺寸锯成段,再用大锯,呼啦呼啦地锯开,变成移得动的木料,锯成木板。当一棵大树被切割成扛得动的料子后,就被搬运到大队部二大爷的木业社,之后的工作,就是做成学校的课桌了。
无聊的时候,我照例还是会去二大爷的木业社,在那儿一玩就是半天,或者一整天。忘记吃饭出是常有的事。那里的每一片天地都是我熟悉的,呼啦呼啦的拉锯声,嗵嗵嗵的砍削声,两个枣木的长板凳上搭着许多条状的木料和板材,它们会被锯子,斧子分割成课桌的边料和腿,或者桌面上的铺板。那些性大弯曲的木料,仍然会被二大爷放置在墙角的一盆炭火上烤,直到它刚直不曲。
那盆炭火,似乎从来就没有熄灭过,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它是木业社不可或缺的存在。秋冬季节,这盆炭火烤料,也烤人,它给木业社带来一丝温暖,把来自那些木料的香气蒸烤放大,以至于整个老沈庄都沉浸在各种各样的木料的香气里。二大爷就在这种木料的香中,把一根根料子刨平,用墨斗弹上笔直的线,然后凿洞打眼,然后把一根根有眼和没眼的木料安装在一起,再铺上铺板,合成一件件你想要的木器。
狗蛋也会和我一起来这地方玩。我们把四害之一的麻雀成功打下,然后放在二大爷的炭火盆上烤,直烤到皮肉焦糊,整个木业社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二大爷会说,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天上飞的东西,就是比地上跑的香。
木业社并非我们唯一的玩耍之地。我还和狗蛋去过更远的地方。六爷的瓜地,帮六爷摘瓜,然后完事了就坐在地头不停地吃,吃到小肚子圆鼓鼓的,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撒尿,走到哪儿撒到哪儿,就像草原上的两只小兽,没完没了地圈画自己的领地。我们在夏季到来之前,顺着庄前的料沟,一直蜿蜒到最南端的澥河。
料沟斗折蛇行,宽窄不一,里面的水亮亮的,天上的蓝,和云彩的白,都在里面,不仅是这些,还有小鱼小虾,青蛙,赖猴子。那些小墨点一样的小蝌蚪,就是赖猴子和青蛙的后代。我搞不明白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小蝌蚪,为什么长大后就变成了青蛙和赖猴子,一个俊俏可人,一个奇丑无比。是水土不同吗?它们可都是同样生活在水里,甚至是同一片水域,就好比我和狗蛋,和怀远,我们同样是生活在老沈庄,可我们是不一样的,不仅样子不一样,脑子也不一样,我们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我常常会有许多莫名奇妙的想法,有时候狗蛋也会,但怀远不会,他的爷娘怎样想,他就会怎样想。他像个小大人。在怀远身上,有许多让我羡慕的事情发生,比如吃饭的时候,一个杂面窝窝头,他会一口一口咬下去,每一口都吃得香甜,吃得认真,细嚼慢咽。而我不行,同样是杂面窝窝头,两口啃下去,便胡鲁半岔,狼吞虎咽,怎么也吃不出怀远的感觉。怀远做任何事情,都仔仔细细,一板一眼。而我和狗蛋不会,我们做不到怀远的境界。我们也曾因此而苦恼过,但并没有改变什么。
我们手持弹弓,让弹丸去追逐小溪上轻歌漫舞的水蜻蜓,去搔扰水面潜行的鲦鱼,去挑衅蓝天上谈情说爱的剪尾燕,我们无一成功,我们为自己的不成功而欢欣快乐,并非我们的技术不行,而是我们真的不想伤害,我知道它们也如我和狗蛋一样,有自己的快乐,忧愁,烦恼,那就让它们快乐着,忧愁着,烦恼着,我们无权改变什么。
手痒的时候,我会和狗蛋一起,在河沿上摆上从家里捡来的废弃酱油瓶,再后退三十步,一起开始拉弓,瞄准,发射。弹无虚发。我们是老沈庄数一数二的神弓手,手里的弹弓是我们怀抱的长剑,我们是怀揣绝世武功笑傲江湖仗剑天涯的少年英雄,我们满腔古道热肠,我们要拯救这小小世界……
我们的少年英雄梦,常常把我们折磨得通体发烧,面红耳赤,我们常常彻夜难眠,阿珍姐手里的那面蓝色旗帜,又飘扬在我的午夜。我们在梦中攻城掠地,我们的势力如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当我们射出去的石子弹丸个个命中把一个个玻璃瓶子击得落花流水的时候,我们的光脚被满地的玻璃渣子扎得血肉糊涂。
我爸说,这叫自作自受。
二大爷说,这叫报应。
阿珍姐说,这是成长。
百年老鬼说,啊啦呜噜……
管他呢。吃一堑,长一智。我知道哪些事能干,哪些事不能干不就得了。我们在百无聊赖中无限拓展我们的活动空间,我们手持长剑,游历到超出老沈庄的一亩三分地,我们到公社,到镇上,我们沿澥河上溯十六里,那是我八岁那年最远距离的长征。
再次回到木业社,二大爷告诉我,五十六张课桌,已经完工,剩下的木料,还可以做几张,他想凑个整数,六十张,六六大顺,完成阿珍的心愿,完成建新的宿愿,让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再也不趴那脏兮兮的泥台子。二大爷还说,这两个月,两个徒弟辛苦了,他要亲自请两徒弟打平伙。看着码在木业社西山墙的五十六张簇新的散发着柿香的课桌,我心生憧憬,过年开了春,我妈要让我上学了,我在想,这一堆课桌之中,哪一张会是我的呢?
二大爷对两个徒弟依旧是那样狠。我就亲眼目睹了他对两个小伙子的数落:你们年纪轻轻就抽着老烟袋,这不好,你不能和我比,我老了,没有几年盼头了。可你们光阴长着呢,左村右邻,家俱指望着你们打呢,活儿指望着你们做呢,不能让老烟袋把你们熏得跟小老头样,要爱惜自个儿,也要爱惜他人。就你烟袋锅里磕下的烟沫火星,沾着那刨花就着,这木业社,是咱全大队的,五、六个生产队,一千六百多口子老少,就这点家底子,你一把火点了,这得是多少人的失望。还有这五十六张课桌,这是聋爷家祖上长了百年的大树做的,是建新队长活着的时候最上心的一件事,是阿珍最大的心愿,你说人家一个女孩子,大老远的从那繁华的大上海,到咱这儿来吃苦受累,图得啥?人家那是在帮着俺,想让俺像个人一样,过上人该过的日子。二大爷喘了口气,接着说,这课桌,也是咱师徒三人,三个月,九十天的汗水辛苦,你说说,要是有啥闪失,俺还有啥脸面活着!两个徒弟被师傅训得直扑闪着眼,不敢顶一句嘴。
连续三个月的干旱,大树叶落,禾苗枯死。天地间像个大火炕。泵站的柴油机,在建新离世后,就一直故障中,成为一个昂贵的摆设。庄稼人在等,等待老天下雨,等待老天给饭吃。傍晚,愈加闷热,人们无心做事,一个劲儿的摇着芭蕉扇,还是大汗淋漓。我无心待在家中,手里握着弹弓,便又出了门。我去瞄准那老柳树上讨厌的知了。是它不厌其烦的哭丧,加剧了这个夏季的闷热,加重了人们心情的烦躁。我一棵一棵树去追,一个知了一个知了地去打,我想把这个夏天所有的烦恼一弹弓打光。
兜兜转转,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二大爷的木业社。大门紧锁着,二大爷师徒三人已经收了工。我透过破烂不堪的窗薄膜,看到五十六张崭新的课桌码在木业社的山墙边。而房子的另一头,那个相对僻静的墙角,一盆炭火发着暗红的微光,上面正在烤着一根长长的木料。木料长长伸出的一端,系着一根细细的绳子,绳子的下端坠着一块大大的石头。我对着那根细细的绳子,手起弹出,一击命中,细绳发出嘭——哒二声,不对,该是一声,怎么会是两声呢。日他妈,天还没黑呢,闹鬼了不成。哼,不管怎样,开了春,我就要上学了,这里面漂亮的课桌,定有一张是属于我的。
我转身离开。蝉鸣如潮,汹涌而来。我顷刻被潮声淹没。
到处是干燥,到处都被这个季节烘烤,仿佛一丁点的火星,就可以把老沈庄点燃了似的。
上半夜热得难以入眠,与蚊虫周旋,一直较量到下半夜,筋疲力竭了,整个村庄才沉沉入睡。可是,老沈庄,真的是被谁点着了。先是东北角天空一点暗红,然后这点暗红无限放大,猎猎燃烧,燃烧中夹杂着噼哩叭啦的炸响。整个老沈庄都在燃烧,都在炸响。并且在这猎猎作响的燃烧中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声音:啊啦呜噜……啊啦呜噜……啊啦呜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