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新告诉阿珍,这豌豆夹,太嫩的,尽是水,没啥嚼头,太饱的,又长老了,嚼不动,还满口腥。阔嘴牙稀的媳妇说,建新你先别打岔,你应该先问问阿珍,愿不愿做老沈庄媳妇,你就问她,愿不愿。建新红着脸,话题再也无法岔开了,只能羞羞地望着阿珍。阿珍笑而不语。建新对那媳妇说,嫂子,你有所不知,首先,政府有政策,咱地方人,不得与下放知青搞对象,那是违反规定的。再说了,咱们阿珍,是白天鹅,我这只赖蛤蟆,够不着。
那媳妇一声叹息,哎哟,就知道你建新烂泥扶不上墙,阿珍,你看咱乡村多好啊,你看,那麦地的尽头,咱们的村庄,一圈圈围着的,全都是杏树、桃树,这不,眼下花开正浓,那白蝴蝶呀,小蜜蜂呀,嗡嗡的,多热闹,过不多久,就是满村果香,馋得你直流口水。再往南看,这山芋地的尽头,生产队的八亩瓜田,里面的香瓜,甜瓜,西瓜,也要不多久,就能成熟,瓜把式四爷会把香喷喷的瓜,送到地头来,吃不完的,还能分到每家每户,你说,这是不是过的神仙日子?阿珍啊,别回那上海了,上海有啥好的,楼房马路,马路楼房,一棵瓜都找不到,吃口豌豆秧秧,骗你说是荷兰豆,还得拿钱卖,哪里能比得上咱老沈庄。
阿珍笑而不语,看着建新。建新看着咱们几个在豌豆地里大口嚼着豌豆粒的半大孩子,叫了一声,吃是吃,可别糟蹋啊,更不能把那麦棵棵给绊倒了。狗蛋说,队长你可看清了啊,这儿就有一片倒了的麦棵棵,可不是俺干的。倒这么一大片,也不像是孩子干的,准是你们大人,只有大人,才能压倒这么大的一片。阔嘴牙稀的媳妇说,一个大人怕也压不倒这么一片,至少两个人,大家就开始笑。建新就说,嫂子,家里的床不够软呼啊跑这里来,是和谁呢?哥给生产队外出买牲口才几天呀,你就,你就不怕哥回来休了你……大伙儿更乐了,媳妇对阿珍说,妹子帮帮我,让这小子打一辈子光棍!
我很清楚,庄子里的人,都希望建新和阿珍有个结果,但我不,我不希望他们最终走到一起。老婆,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选,建新他可以随便选,随便找,但阿珍不能。阿珍只适合做女神,也许这一点,阿珍自己并不知道,她把自己看作一个普通的女人,与张姐李嫂没什么两样,但在我这儿,她是与众不同的,她只适合杵在那儿,让人顶礼膜拜,就像南海观音,她只需不言不语,默默注视着人间就可。
快接近午收的时节,天,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干旱也一天甚是一天。水塘边的河柳,叶子都打起了卷儿。生产队里的瓜田,需要浇水了。可是,村子里,那口小水塘,快要见底了,昨天,就见几个泥孩子,在浅浅的泥水里抓鱼呢。春山芋也快要移栽。几乎每一样农活,都需要水的帮助。取水处,只有一个,那就是离村子一里之遥的南澥河。
河沿上有一个多年前建的抽水站,老百姓习惯叫它机塘子,里面卧着一台大型的抽水泵,动力是一台二十马力的柴油机。抽上来的水,经一道高高的水渠,可流灌到老沈庄的任何一个田块。这条水渠,还是公社老书记在位时,带领老沈庄人奋战两个冬天才建成的。老书记为老沈庄的旱田改水做过天大的贡献。老沈庄人做梦也没想到,地处皖北的侉子,能吃上南方蛮子才吃得到的粒粒雪白的大米。
老沈庄上的人,祖祖辈辈都知道,庄子前面的这条澥河,其实就是上游地区的下水道。大旱时节,存不住水,略微旱它两个月,澥河就立马干得见底。可是,雨季到来的时候,一场大雨,它又沟满河平,上游大面积的雨水聚集而下,而下游河道狭窄堵塞,洪水不能及时排出,又会顺着老河湾倒灌上来,淹了老沈庄的大面积农田,甚至威协村庄和人畜安全,往往是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年,午秋两场洪水,就会把农民一年的劳动成果淹个精光。
因此,老沈庄的穷是出了名的,庄子里的姑娘一个个嫁出去,她们说是逃出了苦窝,可外面的小媳妇一个也娶不进来,她们不愿跳进这个火坑。公社老书记着急呐,驻村蹲点包队,苦战两个冬天,大功告成,老沈庄人第一次吃上了自己亲手种出来的香喷喷的大米饭,那个阔嘴牙稀的媳妇,就是老书记看着娶进老沈庄的。可是,老书记却不知道被带到哪儿遭批斗去了。
眼下干旱再次降临,许久没启动的柴油机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出了故障,队长建新着急上火,满嘴唇的水泡,每天把机器拆拆装装,但总解决不了问题,必须更换新的配件。每天双手乌黑,浑身的机油味,没办法,他实在腾不出空来,只能央阔嘴牙稀那媳妇的男人,去县城农机公司买配件。
在这个人人都忙忙碌碌的时节,我也闲不住。我想再次去一趟宋麻子的卫生所。至于去干啥,我想,整个老沈庄,除了狗蛋,没第二个人会知道。这是我们男人的秘密。我去的那天,不是集日,路上赶集的人并不多。好在季节忙碌起来,集上的大鼓场上也没有说书先生了,赶闲集的人就少了许多。油菜早已收割,菜茬地被村子里的牛把式梨起来,蹿成山芋趟子,准备移栽菜茬山芋。但路经丫丫花开的地方,我还是不经意地多看了一眼,尽管,这时候眼前已是满眼的土坷垃。
已经很久没见着丫丫了。不知她的解放军小哥哥回没回部队,也不知她有没有跟着小哥哥去,或者,将来,会不会跟着小哥哥去部队,毕竟,她现在只是订婚,没有真的嫁过去,就是去了部队,也早晚是要回来的,正想着呢,脚下一个不留神,绊到在一个突起的土坷垃上。为了保持身体平衡,我身子前倾,另一只脚尽量前伸,去支撑将要倾倒的身体。但不巧的是,那将力挽狂澜的另一只脚,也绊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身子毫无保护地朝前栽倒过去,扑嗵一声,重重摔在土坷垃路上。那个疼呀,我哎哟一声,面目狰狞。
一只白皙的手,从我耳旁伸过来,抚着我的肩膀,想要将我拉起,接着甜甜的女声就送进了我的耳朵,小屁孩子,什么时候走路能专心点,别东张西望。哇,是女神,女神的声音。这一声甜音,胜过任何止疼药物。顿时忘了疼痛,强忍着,假装满不在乎,我用最快的速度,爬起,站立,面对着我的女神,阿珍姐,谢谢你。阿珍笑着,九重,你这是要去哪儿?集市上去吗?那我们一起走吧。
我很想跟着她走一段路,哪怕是很短的一小段路也好。这是我和女神的第一次最近距离的接触,最最亲密的一次接触。她的保养得稚嫩的雪白的手,抚过我的脸颊,轻轻拖拽着我……我已经感觉到她身上的一种属于女神的温暖,不,那种气场,那种磁场,在氤氲着我,在影响着我,在改变着我。她想让我变得温顺,变得驯服,变得言听计从。我不能就这样出卖自己,我还在硬挺着,疼痛,疼痛,我已经感觉到,我的膝盖处,粘粘的,和裤子粘在一起了,那一定是磕破了,出了血。
我说,不了,姐,你先走,我,再玩小屁孩。阿珍再次骂了我一句。她的眼神,好朦胧,如太阳出来前,晚秋的一泓深潭,跳进去,就能将你溶化。我想,我明白建新队长为什么对阿珍死心踏地了,他一定是早就死在了她的眼神里,再也不能活着走出来。一个男人,活到这份上,也够可悲的,我以我八岁的青春,向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证,我永远不会做第二个建新。
卫生院额头上的那几个字,并没有因为过了些日子,就长得好看些,还是那么丑陋。我总是不喜欢丑陋的东西。我不喜欢丫丫的腰。不喜欢大圆的胖。不喜欢建新在阿珍屁股后面当跟屁虫。不喜欢狗蛋在我跟前的咋说咋好。当然,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我有足够的自省能力,我并不认为我是完美无瑕的。我身上有很多缺点,只是我不愿意说出来。
卫生所里,今天好清闲,难道说看病的都到田里干活去了,没空生病?也许是吧。宋麻子抱着本厚厚的书在看,上面还有花呀草呀的图案,当然也有人体的简画图。宋麻子在一页书上翻来翻去地看,是看不懂吗,看懂了就不会这么反复琢磨。这书跟我爸他们学校的书不一样,学校里,学生的书没这么厚,也不像建新队长修理柴油机的书,建新的书没这么干净,他的书沾满了乌七麻黑的机油,他的手上,他的衣服上,他摸过的锄把上,都是黑黑的机油。可以这么说吧,只要上面沾上了黑黑的机油,这东西,百分百,是建新的。建新看的,是修理柴油机的书,我爸看的,是修理学生的书,这宋麻子看的,一定是修理人的书。人跟机器一样,用坏了,也是需要修理的。突然觉得,会修理一件东西的人,都挺了不起的,不由得对宋麻子肃然起敬起来。
阿珍姐也看书,但阿珍姐看的书,与以上诸位完全不同,那是关于如何成为女神的书。阿珍的书,是书中的圣经。阿珍是女人中的玛丽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