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出现在卫生所门前,宋麻子摘下那副圆圆的老花镜,将头从书页上抬起来,过来,少爷,没事总往这儿跑,你爸知道吗?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总不能弄根绳子绑在他身上吧。宋麻子看了我一眼,你这小孩,小心哪天找我打针,给你特殊照顾。我一听,急了,你们大人,就这样啊,只是心里想,没敢给他说,又一想,我这是干嘛来了,求人嘛,就得学得谦卑些,我张口结舌道,宋……叔叔,我不是来求你打针的,没病。宋麻子说,看你这摇头摆尾的样,也不像是有病的。没病来这干啥?快家去,小心你爸妈找不着你,急。
我说,宋叔叔,求你点事,你要是答应我,我听你话,立马就回去,你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件事情?宋麻子来了精神,这小家伙,你说,你有啥求我的。来求我的,都是要庆大霉素针剂的盒子,拿回去当铅笔盒用,盛个铅笔呀、橡皮呀啥的,可我知道,你还没上学呀,要那干啥子?送给相好的?我脸上羞羞的,叔,别取笑我,你们大人,脸皮可真厚。你给病人吊水的时候,不是老用着皮条吗,有退下来不用的,扔了也是扔了,能送我一根吗?
没想到宋麻子倒是很爽快,有呀,随手拉开抽屉,给你,两根。说着,把两根肉嘟嘟弹性十足的皮条扔给我。我开心死了。膝盖上的疼痛,早忘到九霄云处去了。宋麻子说,做弹弓是吧?之前也有几个你这么样的半大孩子找我要皮条,他们都是做弹弓的,有言在先呵,弹弓做成了,除四害打麻雀,可以,可别打人,别打人家玻璃。我满嘴的好好好,答应着,心里想,我倒是想打人家玻璃呢,你找遍老沈庄,能找到一块玻璃吗!
晚上玩到半夜,也睡不着。枕边放着刚做好的弹弓,爱不释手。狗蛋帮着我,在拿到皮条的第一时间,就把弹弓做好了,然后两个人一起,捡起一衣兜的小石子,攥着弹弓,绕着村子转了几圈,可是,一只四害也没打着。但觉总是要睡的,睡不着也要睡,兴奋,太兴奋了。
窗子上的塑料布,被风撩拨得也挺兴奋的,兴奋得发抖,直到深夜。夜深了,就显得特别的静,夜一静,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楚,甚至小虫子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澥河滩上,建新抽水泵的声音就听得更清楚了。在这样的夜晚,会有一些人,比如建新,还有一批生产队的劳动力,在看着水泵,在为水渠放水,在浇干得失去生机的庄稼。
突然又想到白天去集市卫生院找宋麻子时,在半路上摔的那一跤。仔细回想起来,好像阿珍身上有股子若有若无的机油的气息,对了,对了对了,她的白皙的手臂上,有一块浅浅的,像是胎记的黑色斑块,那不是斑块,那是一块没有洗掉的机油渍!想到这,我立马愤怒起来,我想过,在老沈庄,一切沾上机油的东西,都是建新队长的,现在,阿珍……我不敢想象……是牵手了,是拥抱了,还是……还是……亲嘴了……好一对没有出息的……我的女神,你真让我瞧不起!
白天的时候,遇见建新,我不再和他说话。如果遇见阿珍,我会绕道而行。我之前说过我不喜欢很多东西,很多人,现在,我要郑重其事地告诉所有人,我不喜欢的人中,就包括建新队长,还有我的女神阿珍,当然,阿珍,现在她已经不是我的女神了,她从神坛上跌落下来,就像天鹅从蓝天跌落,混入了鸡群。她会一天天地,毛色暗淡,灰头土脸,完全失去往日的风采,她就是一只永远也飞不起来的土鸡,一只丑小鸭,最丑、最丑的丑小鸭。
六月来了。
六月的第一天,小学校里放了假,麦假,十天。孩子们从学校里回来,帮着大人们收割麦子。对于农村人来说,午收,是一场战争。一年一度的战争。一年的口粮,就在这十天半月了,如果不是遇到阴雨天气,庄稼人多忙几天,苦点累点,也无所畏。但是,如果阴雨天气来临,那可就苦了种田人了,必须争分夺秒,与坏天气抢口粮,稍有懈怠,吃到嘴的麦子,就会发芽,霉烂,坏掉,或者,干脆被洪水冲走。
开镰了!
整个老沈庄上空,不,整个皖北麦区的土地上,都弥漫着成熟的麦子的气息,弥漫着香喷喷的白面馒头的气息。啊,没有经历过饥饿和困苦的人,谁能想到,一年到头靠那山芋干面窝窝头度日的乡下人,那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没菜也能吃上几个,往饱里吃,往死里撑!抢收麦子,就是抢到最美、最美的馒头,抢到最最幸福的生活。全庄上不管男女老少,老弱病残,只要还剩一口气,上前线,割麦子!前面,妇女们拿着镰刀,挥汗如雨。路上,牛马拉着的四轱辘太平车,上面装了满满的麦子,来往于麦田与打麦场之间。
生产队的三辆太平车,全数出动,土路上,烟尘滚滚,一片繁忙。打麦场上,牛把式们赶着牛马,拉着石磙,在压场。那片偌大的空旷的地带,经石磙的辗压,就变成了平平展展的打麦场,从田里运回来的麦子,分成三五个垛子堆起来,不能全堆在一起,建新可说了,没见哪个傻瓜,把所有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的,如果哪个没记性的老烟鬼,一不小心,就会把全庄上二百多口人的七百多亩麦子全点了。防患于未然,必须分开堆垛。如果老天爷不开眼,下起了雨来,准备好的大块塑料薄膜,往上面一盖,高枕无忧,啥时候天放晴了,啥时候再打麦脱粒。
天气预报,六月十五号有雨,有大雨!这是勒在麦区老少头上的一道金箍咒!
麦收进度加快,庄稼人也就更累,更辛苦了。中午不再休息,晚上要忙到十点之后。全庄上二百多口子男女老少,在建新的指挥棒下,运转有序,井井有条。
突然觉得建新挺厉害的,站在打麦场上,站在麦田地头,振臂一挥,像极了统率三军的将领。那些勤勤恳恳的庄稼人,那些纯朴的、憨厚的、有点小心眼、有点自私心,但又不失善良的老少爷们,包括那几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都服服帖帖地,一切行动听指挥,唯建新马首是瞻。大家服从于他,拥戴于他,尽管他很年轻。为什么,为什么?这里面一定有点我所不知道的秘密。在不知不觉间,我的神,换了,不再是那个细皮嫩肉、手指纤细、声音甜美、眼神迷离的阿珍姐姐,而是这个,一身机油味儿的建新,这个让我曾经无比讨厌甚至憎恨的年轻的队长建新。
八岁,我本年少。我的头脑里住着一个英雄。我每天都在做着一个关于英雄的梦。仗剑天涯,笑傲江湖,凭一身绝世武功,凭几度侠肝义胆,凭满腔古道热肠,怎就拯救不了这小小世界、蝼蚁般衣食草民。我发现我心中的那个英雄,突然长大了,长成了我心中的建新队长,而我,变成了秋天树干上,在风中招摇毫无生机的蝉蜕。我手里的英雄长剑——我的心爱的弹弓,也没能玩出十八般武艺的新花样,它老老实实地躺在我的衣兜里。我不能放纵自己,至少我妈不许。我要到妇女队长三大娘的队伍里去。
三大娘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长辈,年长,干不了重体力,就带着放假的学生娃,在生产队麦田里搞复收,把那些遗落下的麦子捡起来,送到打麦场上,做到颗粒归仓,这是建新队长的安排。我也乐意到三大娘的麾下,一是可以帮着妈挣点工分,到年底分红的时候,工分是可以换成白花花的馒头的,很现实。再一个,三大娘管着的,是学校里放假的学生,那可是一帮文化人,跟着他们,总能学点东西,至少不像和狗蛋在一起,心里只有玩,只能弹弓,甚至,只有淘气,作恶。
村庄的老宅,地处一片高地,往南,就是那片阔大的打麦场。再往南,地势一直低下去,直低到汇入老河湾的澥河入河口,都是割过和尚未收割的麦子。多亏了建新队长操心,今年春上,雨水最勤的那几天,建新带着牛把式,赶着四轮木轱辘太平车,到县农资公司买了十几袋肥田粉,趁着雨水撒下,麦子就长势特别好,颗粒瓷实饱满,等到全部脱粒,交完公粮后,每家每户,至少多分一笆斗。那就能多吃几天香喷喷的白面馒头!
老河湾入河口,像个巨大的贪婪的大嘴,它每天张着。不管白天黑夜,总在伺机把它所能吞下的东西,一口拿下。只是,老沈庄人慧眼,不给它这个机会。春天的时候,这里蛙声如潮,鱼戏虾游,秋沙螺、青壳螺,还有河蚌,满眼都是,光着脚下到浅滩,硌你脚的,准是这些东西。当然还有从你脚边滑走的泥鳅和黄鳝。最可爱的,莫过于那些小蝌蚪,一片片,一串串,游戏于浅滩水草间,像是从哪个粗心孩子课本上,不小心掉下的一串逗号。谁家要是几天没打打牙祭了,男人就会带着孩子,扛着树枝丫做成的单片网,到老河湾忙活一中午,晒得皮黑肉焦的,准能让晚上的饭桌飘出鱼虾的香气。但是,也有例外,就是洪水季节,它总要发那么几次脾气,洪水滔滔,吞下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