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军人小哥哥走了。他离开了丫丫家。他走得有些着急,只留给丫丫一个军绿色的背影。媒婆让丫丫前去送送。丫丫就红着脸追上去。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愈走愈远。丫丫先是追上去,跟在那当兵的后面,离得有三五步远,总也追不上的样子。后来,就跟着那个当兵的,一步之遥,像是他的影子。再后来,就见丫丫的一根手指被那当兵的攥在手里。
我是远远地看着的。
当然这样看着的远不止我一个。那些有事和没事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们,总有些好看热闹的毛病,都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对于媒婆撮合的这一对新人,心里无比的羡慕。当我看到丫丫像一根无骨的籐条,沿着当兵的这根糙木纠缠不清,然后一圈圈缠上去的时候,我为丫丫感到悲哀。我甚至为所有女生感到悲哀。她是要男人。她需要一个男人。她更需要一个男人一路上跟着,去捡拾她青春路上,一片片凋落的花瓣。如果没有男人,女人就永远成就不了自己?若我天生一副女儿身,我宁愿独自开放,暗然凋谢,无声无息。我为什么要找一个终生的观众,来亲眼目睹我青春之蕾一瓣瓣凋落的悲壮,直看到我花容渐逝,鬓染霜白,满面沧桑?
不知为什么,我并不祝福他们,我甚至诅咒他们。
那一刻我为自己阴暗的心理感到吃惊,但我心里就是那么想的。我想,阿珍不会像丫丫那么轻浮,离了男人就会失魂落魄,尽管建新每天跟屁虫一样追在后面。但阿珍仍然是高傲的,高傲到让建新仰视。灯下戴着眼镜在书前沉思的阿珍,更像一尊神,像是谁家的观音,像是谁家的圣母。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度过别人,但至少,在我八岁的河边,她度过我。
我又想起了三梅子。三梅子会不会像丫丫一样,有一天,找一个人,让那个人去看她一生的花开花落?我还又想到,到底哪根藤条会来攀附我这棵春树?但这仅是我瞬间偶然一想,马上就觉得自己还挺不要脸的。来日方长,那样的事情要等到我当上了队长,变成了建新那样的男人。尽管我的人生理想不是当队长。在我的思考中,队长应该是一个年纪,而不是职位。但是,即便是有一天我当了队长,也决不会用建新那样的眼神去看阿珍。那眼神里满是侵犯和占有,满是掠夺和不敬,满是猥亵和猥琐。那是一种有罪的眼神。
而我决不会,我发誓!
这就是我和建新最大的不同。但一个让我百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是,阿珍似乎还很受用。她为什么不去反掌一击,给他一个大大的嘴巴?这分明是助纣为虐!阿珍的助纣为虐,让我对她的崇拜稍稍减轻了些热度。我也不看好三梅子。也许她长大之后,就会突然之间,变成家乡版的丫丫,会围着一个男人紧追不舍,没脸没皮,没羞没臊。
都是丫丫,都是她,她坏了我对许多女性的美好的看法。阿珍,我的神,被她涂上了污渍。三梅子,曾经给过我那么美好的感觉,而现在,那感觉荡然无存。我又想起了那次看露天电影的那个雨夜,闪电撕裂天空的那个瞬间,我看到被雨水打湿的黑发,紧紧地忠诚地贴在她青春盎然的面颊上,那胸前两坨随她一起奔跑一起颤动的弹跳着的肉,就是她对男人攻城掠地的凶器。你好恶毒,丫丫。一个计划在我心里产生了。
那天是个逢集的日子。
我跟着村子里三三两两的赶集人去集市上玩。无聊的孩子跟着大人去集市,常有的事。可以陪着大人,给他们拎东西,比如酱油瓶或者成沓的火柴,除此,也基本没别的什么了。其实从老沈庄到集市,并不远,三里来路的样子。这条路,我自己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次。被爸背着去看病。跟小伙伴去集市上的大鼓场听书。或者无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可能往集市上跑一趟。我最喜欢在集东头的大鼓场上,听沈瘸子说唱《四马投唐》:……马身驮着了四家大英雄,书友们恁要问来了哪一个,唉,一个一个都有名。头边厢,唉,只来了秦叔宝,后边厢哎,那个来了八爷将罗成,又来了两个大刀王君可,唉,卷毛兽哇,又来了程咬金个混土龙。那个四匹马,这一回来到长安地,哎长安城啊,能闹得翻江倒海红……
可是今天,没这个心情。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
我直奔卫生所。卫生所在公社大院的不远处。当街一个小小的门脸儿,卫生所几个字,像长在脑门上的几个痦子,特别的难看。进门就见宋麻子在几个病患间穿梭忙碌,没了当年中药铺大掌柜的派头,完全一个小小勤务兵的角色。名字叫做宋麻子,也没见他脸上有多少麻子,反倒是瓷面阔脸,鼻直口方,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见他拿着一个注满针剂的针管,对着趴在大人腿上的孩子说着什么,孩子吓得脸色铁青,一会儿把头转过来,看着宋麻子手里的针管,一会儿又把头转过去,不敢直视。宋麻子用酒精棉在孩子屁股上擦了擦,孩子就哇一声大哭起来。
宋麻子说,这小孩真有意思,还没打呢,你哭个啥,孩子回过神来,没打吗?好像是没打,也没觉着疼。宋麻子把针管拿出来,在孩子眼前亮了下,你看,药水没了。孩子哇一声,接着哭起来,你还是打了。不疼你也是打了。宋麻子说,男孩子,要有种,这点疼,算个啥,战场上,炸掉个胳膊,炸掉条腿,没谁吭一声的。孩子两眼惶恐,不敢出声。
这时候,宋麻子转眼看见门前站着的我,就一句,这不是沈庄大秀才家的那个谁吗?咋的了?又闹肚子疼?你爷呢?没一块儿来?我白了他一眼,你才肚子疼呢,我没爷,我只有爸。哦,你瞧我这脑子,你管爷叫爸,你找谁?找我?有事?我说,我不是来看你,我是来看丫丫的新女婿,我有话跟他说。宋麻子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什么丫丫?啥新女婿?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也不是找你。
但是,宋麻子的质问,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太唐突了点,如果见了那个解放军小哥哥,我和他说什么呢?让他不要娶丫丫?告诉他,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带着罪恶,来诱惑我们男人,就像爸爸的故事里讲的,她们都曾经是住在伊甸园里的蛇,这世上一切的苦难和灾难,都缘于她们?
我没有信心、也没有能力去说服谁。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改变不了这个小哥哥有一天把丫丫娶走,就像我改变不了建新对阿珍的追求。我出门时的冲动,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像个泄了气的猪尿泡,我转身跑着离开了卫生所。身后传来宋麻子的声音,哎,哎,少爷 ,我话还没说完呢,啥子新女婿啊,莫名其妙……
转眼到了月底,尽管我的弹弓还没有最后做成,但生产队里的春耕大生产,却忙得脚后跟打屁股,没一刻是闲着的。白芋母子早下了畦,塑料薄膜下面,小嫩芽芽一个个争先恐后往外钻,过不了多久,队长就会领着妇女们,把这些白芋秧子拔出来,移栽到生产队的大田里。而这些准备栽白芋的大田旁边,小麦像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青葱着,正拔着节,一天一个样儿。在这些小麦的棵棵里,大豌豆花事正盛,提早成果的大豌豆,豆夹饱满圆润,绿得可爱,谁见了都想咬上一口。
队长建新吹一声哨子,让休息会儿。
社员同志们就地将锄把丢在刚扒成的白芋垄子上,准备到地头坐会儿。知青大圆娇滴滴地吹着自己滚圆的胖手,心疼得不得了:可惜这一双嫩手了,小时候爸妈还准备着让我弹钢琴呢,现在,每天都要在锄把上磨练,先是血泡,后是老茧,现在呀,粗皮糙肉,像把木挫。小李笑笑,把自己的一双白沙手套退一只下来递给她。建新则顺手在与青麦杆纠缠不清的豌豆秧上摘了大把的青豌豆,塞给阿珍。阿珍望着建新,给这干嘛?建新笑而不语,自己剥了一枚,将青爽圆润的豆粒送入口中,缓慢咀嚼,瞬间,唇齿生香。
这也能吃?阿珍惊得目瞪口呆。建新边剥了两枚,把豌豆的青颗粒放在阿珍手里,你试试。阿珍将一颗豆粒放入口中,嚼了一下,然后二颗三颗,最后将成把的豆粒送入口中,买力地咀嚼,哇,真香啊,是一股清香,带着丝丝的甜。小时候在家里,爸妈从菜市场里买来的只是瘪瘪的豆夹,我们叫它荷兰豆,要么就是买这种植物的嫩梢梢,开水烫着吃或者炒着吃,没想到,在你们这儿,遍地都是,这哪里是什么荷兰豆啊,这就是沈庄豆!阿珍的话,把几十口子社员逗乐了。有人就打趣她,你也不是啥上海下放知青,你就是咱老沈庄人。建新说,每天戴着草帽,捂着口鼻,可还是晒黑了。晒黑了,才像咱老沈庄媳妇。不,才像咱老沈庄的人。大家先是一愣,然后轰然大笑,建新啊建新,一句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