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沉沉入睡,整个老沈庄,都进入梦乡。这个疲惫的夜晚,只有一个人睡不下,你猜对了,是建新。这个消息,我不知道是后来老鬼告诉我的,还是我梦到的。我知道我不是个通灵的人,我不能先知先觉。但我就是知道,这一夜,建新没有睡着,他担心着打麦场上堆成垛的那几百亩麦子,还有田里割倒了,尚未运到打麦场上的麦子。也许是这场洪水之后,人们对事故的总结、反省、反思中得出的结论。如果不是建新一个人没睡着,为什么那天晚上,当第一声惊雷炸响,当狂风暴雨骤然而至,是他第一个冲出村庄,向全村人喊话,报告灾难的降临?好吧,现在,让我们重回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乌云笼罩了老沈庄的天空,笼罩了皖北麦区的头顶。这个可恶的老天,它是成心不给庄稼人饭吃,它是要征罚劳累了一天的辛苦的人!一声炸雷惊响,人们亲眼看到,上苍,把一片海,捧到了老沈庄的上空,然后一道闪电将这个海底撕开一道口子,大水从天而降,倾泻直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把老沈庄浸泡在水里。
在海龙王呼啸的间隙,建新的一声呐喊,无异于一声在全庄老百姓心头炸响的惊雷:打麦场,抢麦子!闪电,点亮了每家每户的油灯。一户户门洞大开,一个个黑黢黢的身影,蹿入黑夜,他们头戴斗笠、草帽,身披簑衣、塑料布,往打麦场,往澥河大坝,他们要守住自己一年的心血,他们要从龙王爷口里夺回自己的劳动果实。大雨滂沱,人影匆匆,防洪 、抢险、保麦子,这是战场,每时每刻都是战斗。
我虽年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刚从床上爬起来,我妈顺手把我按住:躺下,你少给我添乱,真的七岁、八岁狗都烦。我妈说完,穿上雨衣就消失在雨幕里。我哪能睡得着啊,我妈前脚刚走,我就随后跟上。所有的人,都在往打麦场跑,他们抱着大捆的塑料薄膜,拿着缰绳,扛着农具,他们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被这场与上苍的战斗裹挟,被风雨卷入……
打麦场堆着几人高的麦垛。这样的麦垛堆了四个。分别在打麦场的四个角上。我到时,每个垛顶上,都有人在覆盖塑料雨布。建新的话,在风雨中时断时续:雨布抻平了,四个角上坠上大石块……小心风给卷走了……注意安全……有人告急,小石块没用,大风一吹,雨布一张,它就被甩到天外去了。大石块用完了,雨布下面的绳子没处固定。这时一个童声冒出来:没大石头,那就把我拴上。这是狗蛋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我一阵兴奋,大喊一声,算我一个。建新生气了,他从垛顶上向下喊话,快给我滚回家去,你以为你是块石头蛋子?大雨会把你淋成肉浆,这不是闹着玩!建新说完,一骨碌就从麦垛的坡上滚下来,爬垛时的木梯都没用,他问狗蛋,一块大石头也没有了?狗蛋说,一块也没有了。那么,你和九重,死死地攥住这根绳子,我马上就来。建新说完,就消失在风雨中。
狗蛋拽住那根绳子。那根粗大的绳子拴在防雨布的一个角上,风雨一吹,雨布就又张起来,绳子这端的狗蛋,就像个小泥丸,被抛起又扔下,再抛起,再扔下,如此反复,狗蛋开始吐了,九重快帮我,我,我撑不住了。四只手,攥着那根粗粗的缰绳,但无济于事。虽然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怎奈风力巨大,我和狗蛋绑成团,也敌不过这狂风暴雨,同样被抛起,又狠狠地摔下。如此反复,我也有点想吐了。我抑制住自己。
记不得在风雨中泡了多久。豆大的雨点无情地抽打着我们瘦小的身子。我的骄傲的长发被雨水抽打,忠诚地紧贴着我的脑门,我的脖颈,甚至我的眼睛。我不理会,我紧闭着双眼,任风雨肆虐。我还记得我曾经的联想,我是草原上的一只狼,一只孤狼,一只勇敢的狼,长风吹起我的鬃毛,我抖动着全身的毛发,骄傲地巡视着我的领地。而此刻,我是只落难的凤凰,落汤的鸡,我在咬呀坚持,我心里只一个想法,攥紧缰绳,不让风雨夺走了雨布,不让雨水浇湿了麦子,像建新队长那样,为村子里做点事情。因为我是老沈庄人,自从我第一天回到这里,我就是了,我已经是了。我知道,三梅子正离我远去,而且越来越远,我再也回不到从前,外婆的巴掌再也不会光顾我日见肥硕的屁股。我现在是老沈庄的一分子,老沈庄的瓜香有我一份,老沈庄的风雨有我一身,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沈庄人。
风雨中的秋千,让我和狗蛋晕头转向。我俩紧闭着双眼,才不至于让雨水淹没眼睛。冰凉的雨水,在我的皮肤上种植了一层谷粒般大小的鸡皮疙瘩,稍一拉扯,就疼得呲牙咧嘴。狗蛋问,你还撑得住吗,我快不行了,拳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说,我早就不行了,我是咬着牙忍的。再忍会儿,马上就好。不知啥时候建新回来了,他正呼嗵呼嗵往地面上砸木桩。木业社的大斧子我认得,那是二大爷手里的玩艺儿,今天这么快就到了建新手里,且派作另一种用场。斧子嘭嘭嘭砸在木桩上,水花四溅。哼哧哼哧好一通,建新说,把绳头给我,他用力一拉,雨布往下一沉,多出来的缰绳被建新顺势缠在木桩上,接着一圈又一圈地缠紧,扎住。行了,你俩放手吧,建新说,你俩小家伙,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嗯,应该说,还立了大功,可今天,没啥好奖励你们的,等到这场洪水过去,再表示表示吧,现在,你们马上回去,小心冷雨,把你们浇病了。说完,头也不回,带着村民奔老河湾而去。
天渐亮。通往老河湾的土路,没在裤腿深的水里,水还眼见的往上涨。那些先期而到的村民,全身没在水里,正将被洪水浸泡的成捆的麦子往河坝最高处运送。看见建新身后带来的大队人马,干劲就更足了。水势的渐涨,那些先期割倒,扎成捆儿的麦子,漫漫又被泡在水里。水深的地儿,那些成捆的麦子就浮上来,在水面上飘着,或者在水的漩涡里打着圈儿地转。,但是,那些打着漩涡的水流,慢慢的,不安于在老河湾这么狭小的地方困着,它们像是有预谋有组织的,一个劲儿的往澥河入口处流入,然后顺着强大的洪流,扬长而去。而那些辛苦收割下来的麦捆,也排着队地,顺流而去,毫不留恋。
老沈庄人急了,哪能眼看着吃到嘴的麦子,让大水给淌跑了,抢啊!建新第一个涉入齐腰深的洪水里。一捆,又一捆,往堤坝最高处送捞上来的麦子。大家成群结队,跟着建新,往河水更深处打捞。坝上的麦垛越堆越高,河里的水,也越来越深。随着打捞难度的增大,危险系数也紧随着增加。建新提醒大家,千万注意安全,水火无情,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安全第一,生命无价。麦子再金贵,也不能拿生命去冒险。
澥河堤上的乌云越来越重,越来越低,仿佛压在了老沈庄的头上。河水涨得更快,可见上游的雨量不小。这头顶上的雨要是再下下来,那老沈庄可就性命难保了。建新担心着,今年的小麦保不住不说,就连整个村庄,都将无一例外地泡在水里,这可怎么得了!就在这时,有人着急忙慌地从村子里跑过来,向建新报告,不好了,由于村里老仓库漏雨,后墙被雨水浸泡,老屋塌了一半,阿珍、大圆她们吓得直哭。
建新急了,想办法自救啊,这一来一去,多耽误事啊。建新向那人道,人没事就好,你快回去,先把几个下放知青安排在你家暂住,我这边离不开人,等过了这几天,再另想办法。那人答一声是嘞,就一路踩着齐腰深的水,向老沈庄游过去。
上游的洪水来势更加凶猛。大量浑浊的雨水充塞河道,然后沿着河道的老河湾口溢出河道,漫向农田和村庄。远远看去,不到半天功夫,河道便漫成湖泊,从老沈庄,到河南的崔大庄,相隔七里地的两个庄子,现在看来全是一片明江。只有原来的河堤,还在这片明江中露着脑袋。河道正中心的位置,洪水滔滔。破木箱子,房梁,四轱辘的木质太平车,挣扎着的落水狗,还有死猫和在水中昂着头寻求生路的水蛇,在洪流中转瞬即逝。。我和狗蛋从来都认为是沈庄胆子最大的,现在却吓得不敢睁眼。
从后半夜,到近中午,沈庄人在洪水里已经泡了差不多十个小时,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没人叫一声苦,没人喊一声累,好像这些事儿早就被人忘记了,他们心里只记得一件事——捞麦子!。该捞的麦子,已经捞上了坝顶。没办法捞的,就眼睁睁看着大洪水卷走,这是天灾,没办法的事情。这时,一个社员见一大捆的麦子,不,是数十个小捆,被翻滚的洪水聚集在一起,像一座小小的麦山,这座麦山沿着河沿流淌过来。社员沿水边奔跑着,想把这小山一样移动的麦垛捞上来,为生产队立上一功,可是,那个麦垛顺流而下,马上就飘到了老河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