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名声来自聋爷搭在门前老柿子树下的那口香喷喷热乎乎的牛汤锅。
聋爷在集市上把不能耕地的伤残老弱的黄牛买回,下午就开始宰杀。找人帮忙把牛的前后蹄子捆住,一根杠子从牛腹部伸进去,把牛腿跷起,让牛腿使不上劲。杠子死死按住,这时候聋爷嘴里衔着一把长长的尖刀的背,一手按住牛头,一手去把牛脖子上下刀的地方掸扫干净。牛脖子下面是一个大大黄盆,卧在新挖的一个土坑里,里面兑了少许的盐水。这时候聋子从口里取下尖刀,对准要害部位,一刀子下去,直捅到牛的肺管子,然后还将尖刀在牛体内搅动几下,那通红的血,便像发水的澥河一样,带着血沫子,带着牛的热气,奔涌而出,呼呼流向脖子下的大盆。眼瞅着大盆里的血水满了,就又从大盆往旁边早就准备好的小盆里舀。
围观者众多。老少爷们没事的时候就过来看聋爷杀牛,凑个热闹。有人就说,看见没有,那老黄牛,一看见聋子那把刀,就流泪了。接着就有人跟着应和,是啊,牛在流泪,每次杀牛,都能看到牛在流泪。牛是通人性的,就像人。随着血脉的不断流出,牛在几番徒劳的挣扎之后,就渐渐地关闭眼睛后面的那道帘。就在刚才,它还流着泪。
解剖是一个很费时间的过程,也是很苦很累的一个过程。小骡这时在年轻一代孩子的口中变成骡爷。骡爷总跟着聋爷打着下手。首先要把牛皮剥了,就地摊开,把内脏逐一分解,割肉剔骨。弄到傍晚时分,一切摆弄停当,聋爷就把门前架的那口大油锅兑满了水,放进牛肉、牛骨、牛下水。架上数年的老树根劈柴,火烧得旺旺的。烧上它两、三个时辰,水在大火之上翻滚,汤里的骨肉牛杂咕嘟嘟冒着泡。再烧它两、三个时辰,夜至三更,骨烂了,肉熟了,汤香了。
夜风微微浮动,把聋爷锅里的香送到家家户户。于是拿着罐的,端着盆的,拎着桶的,提着壶的,都急匆匆往聋爷牛汤锅那里赶。晚了可就舀不到原汁原味的牛汤了。那些拿着大大小小盆盆罐罐的,在舀了大油锅里的原汤之后,总也不会忘记再买点啥。汤是免费的,如果一毛不拔,乡里乡亲的,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就再买上点牛血豆腐或者牛下水什么的,因为便宜。回到家里,将舀来的原汤兑上水,放上牛血豆腐、杂碎,擀上一锅面皮往开了的锅里一下,一家人的美味就摆在眼前。于是一碗接着一碗,大汗淋漓,热火朝天。
大队部的几个干部,在夜深人静之后,一起到吊着马灯的牛汤锅前。他们大多是在开完了大队干部会议之后,肚子饿了,到聋爷的牛汤锅前喝那么一碗两碗,全当是南方人的宵夜。大队干部可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乡下的上流社会,他们不会像个小老百姓那样,除了免费的汤之外,什么便宜吃什么,恨不得不要钱。在一箩筐熟肉里,哪块好吃专挑哪块。挑出后让聋爷用他那锋利的杀牛尖刀切成不厚不薄的块状,兑上大锅里的原汤,放上葱花蒜苗香菜,那叫一个好味道。每个人都少不得两碗下肚,然后打着饱嗝,手抚着肚子,夸聋爷的牛肉汤做得正宗,地道。聋爷虽然瞎了只眼,耳有点背,但到底不是木头脑瓜子,往往两碗只收一碗的钱,打了个五折。聋爷在收了钱之后,还没忘记说句下次再来。成年人的游戏,就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自己吃饱喝足了,也忘不了带点回去给家人打打牙祭。男人们买了块牛腿肉。女人们却只买了两块牛血豆腐。买牛腿肉的就冲着买牛血豆腐的乐:女人家做事就是小鼻子小眼的,抠,你是吃了一肚子好东西,却弄两块血豆腐回去,那有啥营养啊,屙下的屎都是黑色的。气得女人扭着屁股围着聋爷的牛肉汤锅追了三圈半,差点没把男人逼到汤锅里煮了。
聋爷因为牛肉汤锅的正宗地道香名远扬。沿澥一带的十里八乡,没有不认识聋爷的,提到最好吃的,大家第一想到的仍然是聋爷。就连西庄唱大鼓书的沈瘸子,也带着他的老女人来吃过几回。童叟无欺是聋爷做生意的宗旨。但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言差语错,会得罪一些人。
那天聋爷早早就收了摊子下了集,因为牛肉很快就卖完了。刚到家,就被几个陌生人堵在了家门口。你就是聋爷?聋爷只见那人嘴唇动了下,没听清楚说的什么。那人又问了句:你就是偷杀耕牛,破坏农业大生产的聋爷?这回儿聋爷算是彻底听明白了。
来人继续说,有人举报你宰杀耕牛,破坏农业大生产,这是举报材料。你签个字,明天到公社参加学习班,你这是现行反革命行为你知道吗?大家都在一心一意抓革命、促生产,你却把拉梨子拉耙的耕牛给偷偷杀了。牛肉是好吃,牛汤更是好喝,可是多少人连饭还吃不饱,全世界还有百分之六十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一星期之后的晚上,在大队部门前挂了两盏马灯,这是布置好的批斗会现场。
挨傍晚的时候,就有小孩子拎着个小板凳在会场找好位置。这样的会场孩子们是有记忆的,要么是大队部请来玩魔术的,耍猴的,或者是请来西庄说书的沈瘸子,架上他的羊皮小鼓,把一部《大八义》连说带唱十天半个月,再不就是露天电影《地道战》、《地雷战》、《闪闪的红星》、《智取威虎山》……但今天,孩子们搞不懂是要干啥。没有魔术师,没有猴,没有羊皮小鼓,没有搭影布,孩子们抓耳挠腮、东张西望。
会场上人很多,人挨着人,吵吵嚷嚷,一片闹腾。老沈庄的两百多口子到得差不多了,邻庄的也来了不少。乡下人见的世面少,有这样的热闹,谁会在屋子里呆得住呢。终于,大队书记老郑头登台说话了:同志们,乡亲们,老少爷们们,现在人也到得差不多了,今天,我们请来了公社大批判队,对近期出现的一些地、富、反、坏、右,进行批判,希望大家以此为鉴,明辨是非,抓革命、促生产,把我们大队的各项工作做好,让上级领导放心。有人在下面拍巴掌,一个拍的,两个拍的,大家觉得好玩,就都跟着拍起来,现场一片掌声雷动。老郑头宣布,现在,把地、富、反、坏、右带上来,接受人民的审判!
第一个带上来的是从大学里被送回来的右派分子沈禹闻,他仰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看样子就是个老江湖,啥都不在乎。第二个是地主分子赵培森,这个人背景复杂,他家祖上是做小买卖的,挑个货郞挑子,卖个针头线脑烟袋锅,后来越做越大,置下房屋数十间,良田数百亩,土地改革那会儿划成分,被定性为地主。因为家财万贯,他年轻时还留过洋,读过洋学,回国后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诸葛亮,做军师、当参谋。国民党军队撤退过江南,逃往台湾,他没跟着去。传说他是个孝子,说是祖坟在大陆,爹娘还活着,不能为了信仰、主义,做不孝子孙,让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骗鬼去吧,就留了下来。中间又带出两个坏分子,老沈庄的人都不认识。但最后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沈庄人太熟悉了——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