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回想小时候这些鸡毛狗皮的陈年旧事,真没想到我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和一个生产队长针锋相对。当然这一场对决也令我后悔不已。如果不是我逼得建新说了那句我非她不娶的话,也许建新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得那么早。当然这是后话,至今想起仍不禁泪流成河。
老沈庄在澥河湾左岸的一片稍高的土台上。澥河就像老沈庄乡土上一条静脉曲张的血管。它随意扭曲,从村庄右边旁若无人地流过。它给村庄以施舍,让他们在河里捉鱼捞虾,游泳戏闹。但同时也给村庄以警醒或惩罚,洪水泛滥的夏秋季节,大水毁坏良田房舍,夺走人畜性命,害得善男信女跪在河沿,给河神焚香烧纸,三揖九叩。兴风作浪后的澥河,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它是淮河上的一条支流,更像结肠上的阑尾,好处没见多少,却常常怪异,暴虐,刚戾,时不时地还透着魔鬼的妖气。
这样的妖气环抱着老沈庄,因此,村庄里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事情。有一年,一个算命的先生路过这个沈庄,在村头遇见个社员,就告诉他,说这庄子里有一股妖气。是不祥之兆。是河神逃上了岸,就活在你们的村子里。他看透江湖险恶,世间乱象,就沉默不语,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人就把自己与算命先生的奇遇,逐一陈述并添油加醋。吓得村人惶惶不可终日。说的谁呀,那不就是百岁老鬼吗!村子里的人越想越像。从此老鬼便半人半仙,不人不鬼,神秘莫测。
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老鬼的历史。不记得他的儿孙老去多少年了,似乎也不记得他到底多大年纪。只是记得他吃着大队的五保,就那么永远地活着。不愁衣食,无惧冷暖,无病无灾,百毒不侵,是谁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抹去了他的名姓,还是另有其它原因,没人知道。他是一位被时间忘记的老人。
有一天我和狗蛋打麻雀路过老鬼家门口,本没想驻足停留,可是老鬼却把他那根包了浆的枣木拐杖伸到狗蛋的脚脖子旁边,口齿清楚地说,要来人了。什么要来人了?我们都没听明白。于是就坐在他的身旁。老鬼又把枣木拐杖伸到狗蛋的面前,杵着地面,要来人了。这会儿我们听清楚了,但没能弄明白他什么意思。再想问时,他就说不清楚了。仍旧是满嘴的呜哩哇啦,含混不清。我们谁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继续着我们对四害的穷追猛打。
老沈庄,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一年到头,没几个人走出村庄,更不会有什么陌生人走进来。一年里,作为队长的建新,可能要去公社开几次会,或者偶尔去公社领个红头文件什么的。村子里的媳妇们,最多也就是十里八里地回次娘家,走走亲戚。要说往村子里来陌生人,半年前倒是进来三个,是的,那三位上海下放知青。从此,再没谁来过。当然,每月一次的剃头匠崔大子不算。老鬼说要来人了,那来的会是谁呢。
那天上午十来点钟的样子,一辆土黄色的吉普车,摇摇晃晃开到村西头。他们在从西数第三家门前停了下来。这个第三家,是狗蛋的家。更准确点说,是黑狗子的家。吉普车上下来两个年轻的战士。他们说,他们是从旁边镇上的一所小学校一路问到这儿来的。
他说得没错,镇上是有一所小学校。解放前是一所庙宇,解放后改建成了小学校。可我爸不在这所学校,他在更远一点的学校,距我们老沈庄要走十五里路。那天我实在无聊,就想到我爸的学校去看看,我走出村口,路过小镇,从赵庄门前的斜路一直走过去。
我觉得我走过了有生以来最远的路。包括那次从外婆家回来,也没走过这么远。我实在是累极了,又渴又饿。没办法,我爸的学校,我是去不了了。我打了退堂鼓。我就想,每个星期,我爸就是这么步行着一趟趟来来回回,那得多累。我爸要是能调回到镇上的小学校,那该多好呀,况且,我妈说了,明年的春天,我就得上学。那样,每天就能和我爸一起出门,回家,要多快乐,有多快乐。最重要的,是每天我能缠着我爸给我讲古。他讲的,总比二大爷讲的有水平,这一点,是我二大爷他自己都承认了的。
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子。这可是天大的新闻。老辈人中,多少人活到老死,也没见过小汽车。大家一下子就围了过去。去看的人可真多,比生产队里开会到的人还齐。我看见建新也去了,包括三个知青,小李,大圆和手里握着本书的阿珍,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那年轻的战士,崭新的军装可真神气。建新就问他找谁。战士说,我们也不知道找谁,我们首长没告诉我要找的人的名字,只知道找住在西数第三家的人家。狗蛋就说,我就是住在第三家的,你找我弄啥?战士说我们不找你,你太小。狗蛋说,我是小,可我爷大呀。那战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呀,把你爷找来,看看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有好事者早就跑到牛屋,把正在给牛、驴喂䓍料的养牛把式黑狗子喊回家,说你家门前围得水泄不通,正在找你。黑狗子听了,心里也不知什么事,七上八下的心绪不宁,没欠谁的钱,也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儿,找我做啥呢,左想右想,就是想不起有什么人,有什么事会找到他的头上。匆匆跟着来人往家里走。远远听见家门口一片吵嚷之声,脚步走得更快了。
黑狗子穿过人群,走到两位战士面前。战士就问,你叫?狗蛋就说,黑狗子是我爷。大家就笑起来。有人骂道,小王八蛋,黑狗子也是你叫的?!战士拿出一红色的包裹,一层层打开。众人伸长脖子仔细看,生怕错过了任何细节。最终,战士拿出块月牙状的半块镜片,大家那颗好奇的心,才终于落了地。原来是这么个破玩艺儿,都不禁大失所望。战士把半块镜片呈在黑狗子面前:这个,你见过吗?
黑狗子一见那半块镜片,心里啥都明白了。黑狗子的眼眶湿湿的。等了这么些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你还是来了。狗子手里也有半块这样的镜片,两个半块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镜片,但那条裂痕,斗折蛇行,就像一条闪电,划过半生时光。那是生母眼镜上的一片,那同时也是母亲的一只眼睛,这些年过去了,母亲一直在看着他活着。母亲是个文化人,那时该是个青年学生,弃文从武,参加革命。养父母曾交待过,无论何时,都要收管好,指不定哪一天,会有贵人找上门来。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两个半圆,何时能够破镜重圆。等到何时,那个圆圆的镜片里,能够再现爷娘当年的雄姿英发。那些苦苦等待的岁月里,生父母不曾有一丁点儿消息。现在,当他将这一切都近乎忘记的时候,它又从记忆的最深处,渐渐浮出水面,让黑狗子的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