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整个老沈庄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东北角正烈焰当空。人们发现这场巨大的燃烧,遥远又切近,遥远到它的一片通红,成为了老沈庄一场事故的血红的背景。近到这熊熊火焰,正在无情地烘烤着每一个人的皮肤,每一个人的心。着火了……救火啊……着火了……救火啊……声音竭斯底里,响彻整个村庄。当人们奔着大火的方向而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着火的地方是——大队木业社。而那熊熊燃烧着的,正是木业社里崭新的五十六张课桌。
课桌在燃烧,木业社在燃烧,整个老沈庄在燃烧。每个人的心,也在燃烧中挣扎,纠结,疼痛。燃烧产生的浓烟涌上老沈庄的上空,像一朵巨大的蘑菇云。这朵云千变万化,在老沈庄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云冠,形状如同聋爷家门前那棵百年老树。在这个巨大的柿树状魔鬼云的下面,人们惊恐,人们胆怯,人们发抖。二大爷亲眼目睹他和两个徒儿三个月的辛苦化为一场焰火,他的睁大的双眼再也无法闭合。聋爷骡爷两兄弟看着蘑菇云,双膝下跪,口中念念有辞,我的娘呀,我的爷呀,我的列祖列宗……狗蛋惊恐地缩在沈老黑的怀里,双手紧掐着他爷的胳膊。阿珍咬紧牙关,双拳紧攥,一直攥到双臂颤栗……
干旱,吃水都成问题,哪来的水源救火呢。全庄人站在腾空而起的大火前,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神肆意燃烧。这时候二大爷哭喊着,五十六张课桌,五十六张课桌,一把火没了,我还有啥脸活着啊,让我陪着这桌子,一起烧掉吧……说着,奋力推开众人,直奔火海,还没闯到跟前,就被极度高温和热浪推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众人迅速将他从火场拖出。他的头发被烤焦,皮肤严重烧伤。他一边痛苦地呻呤着,一边不停地唠叨,五十六张课桌,我的五十六张课桌啊……
太阳出来的时候,整个大队木业社化为一堆灰烬。三间老房子没了,即将送往学校的五十六张课桌没了,一切烟销云散。没人觉得这事有多蹊跷。火源一定来自二大爷的那盆炭火。
傍晚的时候,老沈庄传出惊天的消息,百年老鬼没了,他失踪了。他的门是敞开着的,随时要回来的样子。可他一直到天黑也没回来。老沈庄的人,这么些年来,从来就没谁见他离开过那间破屋子。而现在,他真的没了。没人能告诉你他的行踪。他敞开着的门,如他总张着的那张黑洞洞的嘴,但那黑洞口里,再也不会发出让人不明不白的呜噜声。
第三天,阿珍带着老沈庄的男女们清理失火现场,唯一没有被完全烧掉的是半根枣木柺棍,年头太久,上面包了浆似的,但无情的大火,唯独对这半根枣木拐杖有情。狗蛋真是眼尖,他大声叫道,你们看呐,这不就是百岁老鬼他那根柺棍吗,我还挨过它一棍子,烧成灰我也认得。他这么一说,吓坏了现场所有的人。老鬼会不会被烧死在这火堆里?人们在清理现场的时候,更加小心了,但搜索到最后,也没能发现百岁老鬼的遗骸。如果找到百岁老鬼,哪怕烧成了炭,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但竟然什么都没有。人们更加恐惧了,现场上笼罩着神秘的气氛,而且这种神秘无孔不入地钻进老沈庄的角角落落,让你安心不得……
多年之后,下放知青小李和大园他们早已回城。小李到一家纸板厂当了工人,大圆则进了街道办成为一名办公室文职。他们都各自过着别人眼里的幸福生活。而阿珍始终没有离开老沈庄,她最终担任了老沈庄的生产队长,守着老沈庄,一守就是十年。这十年之中,她再无婚恋,她所过的,就是一个八岁男孩心里的女神生活。丫丫姐和那个军人小哥哥结了婚又离了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走到最后,两年之后又草草嫁了个县化肥厂的跛脚工人,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后又被离婚,好像说她做女人不够本分,净身出户后不知所踪。我总疑心,丫丫姐的命运多舛,与我当年对她的诅咒,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联。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我从不迷信,但我总感觉自己是一颗射向他人的石弹,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带着原罪的,我也不能例外。
当然,还应该提一下聋爷和骡爷。骡爷娶的那个媳妇是个不男不女的二倚子。第二天骡爷就把那人送了回去。剃头匠崔大子说,人是你不要的,钱却不好讨回,你让我做难了。骡爷就说,能要回多少算多少。实在一分要不回,我也不能让你掏腰包你说是不是。结果撒出去的钱全都打了水漂。在一起涉嫌拐卖妇女的案件中,阴错阳差,聋爷却被判了八年。聋爷知道骡爷从小胆小怕事,也故意不去申明。刑满释放后,聋爷不愿出狱,说我鳏寡孤独一个老光棍,回去死得更快,还不如就留在咱们监狱呢,就让我在这儿给你们做些杂活吧,只图赏口饭吃。结果真的被留下。而本该服刑坐牢的的骡爷,因饮酒过量,酒精中毒,死在他四十八岁的冬夜。
至于百岁老鬼,他的生命像极了附着在身体上的一粒尘埃,他曾经肆意折腾也抖落不掉。他的消失,恰恰是他的现身,他以这种方式和老沈庄告别。他呆得太久了,他终于藏不住了,因此,他以现身的方式遁形。
五年之后,我的书包里鼓鼓的,装着语文和算术,还有偶尔一见的零食,一颗洋葱头,或者一把爆米花。也有我们喝水的杯子,不,是瓶子,一个空空的白酒瓶,瓶口处系着根长长的绳子,我们口渴的时候,会从学校角落里那棵老杏树旁的老井里汲水。打上来后,会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拿出两粒糖精,丢在瓶水里,稍稍晃几下,整瓶水就会甜甜的,直甜到你心里去,这样就可以美美地喝上一天。这个大大的书包,是我妈用一个大号的枕巾对折后缝制的,书包带子是从她厨房围裙上折下的,带子有点长,当然,我也还有点不够高大。斜挎在身上,书包就滑落在屁股以下的位置,跑起路来,书包就会在我屁股上一颠一颠儿地配合着我的开心。特别是和狗蛋他们一起,比赛着看谁先从学校的东门,跑到老沈庄的村口。我们奔跑的姿势过于夸张,我们奔跑的速度太过迅猛,撒下了一路的铅笔、橡皮、算术和语文。
书包很大,却没有我那把弹弓的位置。我不敢再碰它。每每见它,就会让我想起二大爷额头上烧焦的头发,想起他满脸丑陋的烧伤。当然,也会想起百岁老鬼至今下落不明的失踪。
阿珍姐还是住在仓库里。那场大水后,仓库被重新修建,结实得很,冬暖夏凉。阿珍姐说,比她家上海的老石库门房子还要住着舒心。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上海,那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我是一直想去一趟的,那样现代,那样摩登,那样新潮,在我语文老师的眼里,那就是天堂。那个人潮如织的南京路,就是天堂的入口。
很长一段时间,放学之后,我会故意躲开狗蛋,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狗蛋问我怎么了,为什么不和他一起玩,我说,心情不太好吧,想一个人走走。狗蛋就笑,一个小屁孩,也会有心事?是不是被同桌的漂亮女孩给那啥了,你说真话,是不是?我的心很烦,你才是呢!狗蛋说,还真让你说着了,真是。我那同桌,那小丫头片子,真漂亮,不知为啥,这几天就是不理我,给她带的爆米花,也不要了,唉,心里好烦。我不屑地看看狗蛋,心想,一个四年级的孩蛋子,能有什么漂亮女生,长得阿珍姐那样的,才叫漂亮。狗蛋和我同一年入的学,期末考试那天,他顺便去村西头那棵朴果树上掏鸟蛋,没想到一把抓出条小蛇来,吓得浑身打战一整天,最后算术才考了12分,结果就是,去年读的四年级,今年还是四年级,他留级了。
我躲开狗蛋的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每天路过阿珍的仓库前时,能看到她,并且向她打听关于上海南京路的消息。语文老师课堂上的眉飞色舞,太让我向往了。可是,我去了好多次,每次走在仓库门前时,我都放慢脚步,甚至,我徘徊驻足,总是不能与阿珍相遇。我就很是懊恼,于是,我就会把心里的火发到狗蛋身上。当然,狗蛋,不会把我的这些小心眼当回事的。
我终于鼓足勇气敲响了阿珍的门。阿珍刚吃完饭,小饭桌上,茶缸和一双碗筷也没收拾,就坐在桌旁的小板凳上,看一本厚厚的书。身后就是床头。她的床上,放着钢笔和信纸。见了我这个不速之客,也不诧异,起身,自己坐到床上去了,指着让出来的小板凳,坐吧。你知道我要来?知道,但不知道是今天,反正,你早晚要来。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感兴趣的,是我背后的东西。我沉默了会儿,和别人,我说,没什么两样,比如狗蛋,再比如怀远,我们是一样的孩子。不一样,因为你离我最近。离你最近?我不懂这话。阿珍说,我说的,不是此刻,你离我最近,近在咫尺,而狗蛋他们,云飞天外,我说的,是心的距离。心?我的脸上羞羞的,有点发热。阿珍说,小屁孩,害羞了哈?我说,没有,就是这屋子里,有点热。怎么不热,阿珍说,站着说话这么久,也不坐下,书包还背在身上,不累吗?就帮着我从背上卸下书包,放在床头。床头的信纸上,抄着一页页的文字。我说,这是你的作业?大人了,又不是学生,还写作业?哪有老师给你批改呀?阿珍说,有的。稿纸上写的,不是作业,可也是作业,是我插队落户这些年的作业,我每天都在写作业。我把你,把我,把我们大家,都写进故事里,写进我们老沈庄的故事里,然后寄给上海的一家期刊,报纸 ,发表出来,让好多、好多人看,让他们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老沈庄,有一个你,有一个我,有一个这样的很苦很累的生活,也引起他们、我们的思考,我们要改变它,也改变我们自己。你的作业,真的有这么大的作用?我表示怀疑,阿珍肯定地点点头,有的。
我看见阿珍放在床头的那本书。她刚刚还看过,又是一本外国人写的书《安娜*卡列尼娜》。
你一直都看书,你是大人了,不上学了,为什么还看书啊?阿珍说,我一直都在看书,我看两本书。我说,就我所知,你看的,可不止两本,上次我看见你读一本炼钢铁的书,还有一本叫做《牛虻》,今天又见你看这个安什么……她笑了,那个炼钢铁的书,书名叫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关于一个战士成长的故事。战士?是的。你我都是生活的战士,尽管不打仗,其实,生活也是一场战争,只是没有硝烟,没有炮声。但有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有锄镰刀具的碰撞声,有你,有我,有我们大家喜怒哀乐的世俗声。你不觉着,活着,是件多么有意思,同时又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吗,尤其是我离开上海插队到咱们老沈庄之后,我越是坚定了我的看法。如果说当初我来到这里,那是迫于政策,不得不来,那么这些年来,生活的苦难和艰辛,让我明白,与我的故乡,与大上海相比,这里更需要我,可能在这里,更能让我觉着自己还有点用。我已经和这里分不开了。这里有我的纯朴可爱的如你一样的小伙伴,有憨厚勤劳的乡民,有热情好客的大伯、大妈,也有我的青春,我的埋在土里的爱情。
我看见阿珍的眼里闪动着泪光。
阿珍忘情地说着,仿佛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她自己,对着一面镜子,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敞开心扉一吐为快的机会。也许,阿珍憋屈得太久了。阿珍的讲述让我看到了一个内心世界如此丰富的人。阿珍仍然是我的女神。阿珍从来就没有从神坛上走下来。她在我心灵的圣坛上仍然熠熠生辉。
阿珍姐,你刚才……你读了这么多的书,你懂得可真多。为啥你读了这么多的书,却说只读了两本书呢?我才读两本书呢,语文和算术。阿珍笑,笑得可真甜,我说的两本书,除了我看的书之外,还有生活,我们每天的吃喝拉撒,油盐酱醋,家常理短,鸡鸣狗吠,喜怒哀乐,恩爱情仇……这都是,这才是一本最最重要的书。
我有点懵,她的话,我不是太懂,有的,或许根本就不懂。我知道,她讲的话,也并不是每一句都是讲给我听,很多话,她是讲给她自己听。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考,尽而形成一种见解,然后分享,或者聊以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