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索秀云整整一夜没睡个安生觉。下午还没圈羊的时候,就感觉天气异常,怕是要下雪了。旷野里没有一丝风,几只红嘴山鸦“呱呱”乱叫,叫声喑哑而不安。它们上下翻飞,飞出各种奇形怪状的舞姿,像是在躲避鹞鹰的追扑。可头顶除了越来越暗的密布的浓云,哪里有鹞鹰的影子呢。一群嘎达鸡“嘎达嘎达”叫着,像是被狐狸或猞猁撵惊了一般,急急慌慌从半山坡俯冲下来,一头扎进羊群里。正在专心吃草的羊们被惊得“呼啦啦”四散奔逃,跑远了才惊魂甫定,心有余悸地跺着蹄子回头看这群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有一只嘎达鸡慌不择地,立足不稳,一下杵断了脖子,“扑棱棱”挣扎几下便不动了。那只被杵断了脖子的嘎达鸡就在离她不太远的地方,让她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很疼。索秀云举起望远镜望去,不但没有狐狸或猞猁的影子,甚至连个野兔或曲娃都没找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阿爸说过,天呈异象,必有灾殃。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到嘎达鸡被杵断了脖子,此前都不曾听说过这等事。嘎达鸡怎么会有这样的死法呢?实在怪异得很。嘎达鸡一定没感觉到疼痛,它大概压根儿不会意识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死于非命。因为不等它意识到,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于非命了。人呢?她不敢再想。
掌灯时分,远处的山梁上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嗥,孤独而凄厉,回声此起彼伏,像群山里潜藏着千百头狼,令人毛骨悚然;狼嗥的余音间,冷不丁乍起几声“咯咯咯”的夜猫子阴险的冷笑,像是在与狼遥相呼应,更为寂静的夜空平添了几许恐怖气息。种种迹象都像在酝酿一个巨大的令人恐惧的阴谋。
索秀云鼓了几次勇气,才拨了秦天的手机。手机提示,“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她长出了一口气,兀自苦笑了,仿佛终于可以心安理得了。不过这种心安理得倏忽而逝,更深的忧虑愈加强烈地困扰着她。她想起那个非同寻常的嘎达鸡既诡异又无声无息的死,是不是冥冥中的某种暗示,他不会真给狼扯掉吧?想到这里,索秀云的心被什么揪扯得生疼。
索秀云知道,山里没信号,除非攀上高高的山顶。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了,秦天不可能呆在山顶上。他在哪里呢?羊房子?还是在……一切都不可预测。就是这种不可预测的空洞感,让人心里阵阵发虚。
她夜间起来两、三次,担心下了雪暖棚会不会被压垮,羊羔子会不会被冻死。绵羊的产羔期已经结束,驹侣(山羊的藏语称谓)羔子也已接近尾声,只有几只拖延着待产。她担心大山里那个人会不会真发生意外啊。她不由自主为山里那个人虔诚地向顿珠拉姆祈祷。
2
睡意朦胧中的秦天火燎屁股般拉开门,撩起门帘子一脚迈出去,却没防备一个踉跄扑跌进雪堆里,懵懂了半天才醒悟过来——啊呀,原来是在下雪呀!
狗日的天气,真的是在下雪!活了将近四十岁,秦天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之大的雪,阒然无声地降落于曙色朦胧的黎明,这么恣意任性,无比邪乎诡异,天塌地陷了一般,犹如世界末日来临!秦天被这铺天盖地不期而至的大雪彻底砸蒙了!此刻秦天才意识到,进山之前索秀云的忠告并非虚言。
昨晚睡觉的时候一点儿征兆也没有的。如今,大雪已悄无声息下了足足二尺厚了,偷袭的意味极浓。说它邪乎,是因为纯粹下得不见天日了。天地间迷迷蒙蒙,分不清是雪团子还是霰蛋子,一股脑劈头盖脸往下砸,即便是鬼,不被砸蒙了才怪;说它诡异,是因为实在不像是下雪,倒像传说中混沌初开前的景象,不辨方位,不辨时空,整个世界除了雪,了无他物。就像一夜之间山脉消隐了,河流逃遁了,万物藏匿了,只剩了无边无际的暗白,似乎这世界原本就是这样一种无边无际的暗白。好在还有这个小小的羊房子,让人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存在。
昨晚,除了可恶的失眠症,秦天还侧耳倾听外面有没有异响,时刻防备豺狼的偷袭。紧张与惊惧搅扰得他大半夜没合眼。索秀云这张嘴可真毒,真被他说中了。想起傍晚发生的一幕,秦天仍然心有余悸。
秦天忽然觉得尿急得不行。可一看,自己正置身于闹市中,满大街都是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眼里无一例外地迸射出热辣辣的夜行猫一般的绿光,似乎都在搜寻什么。有几双眼睛像是搜寻到了目标,锥子一般“锥”向他,追贼一样逼视着他。秦天哪里顾得上撒尿,急急慌慌收拾起家伙,捂着裤裆贼一般逃离开去。
好容易找到个僻静角落,正准备把这一腔郁闷的浊水痛痛快快释放出去,却听得身后有“嗤嗤”的笑声,急回头,索秀云正勾着头捂着嘴窃笑,笑得暧昧且不怀好意,左眼的黑褐色胎记闪着金属般冷峻的光泽。那双眼神似乎有极强的穿透力,直勾勾射向他那个无能的家伙,盯得那家伙羞羞惭惭,无地自容,缩头乌龟般立刻委顿下去,即将奔涌而出的尿水立马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憋得后腔子都痛。他转头正待逃离开去,竟发现三个姐姐挡在前面,正用恶狠狠的眼神死死盯了他。秦天从她们恶狠狠的眼神和翕动的口型可以判断,她们喊的无疑是“杂种!杂种!……”。秦天分明从她们的眼神中读出无以言说的委屈与愤懑!他本能地想撒开脚丫子赶紧逃离,两条腿却像被牢牢地焊在地上,挪不开半步。他彻底绝望了,仰天长叹,自己最终还是无处可逃哇……一急,醒了,原来是一个长长的窘迫的梦……
一泡尿足足尿了一分钟有余,秦天赶紧收拾起家伙钻进羊房子,似乎此刻还没完全回过味儿来。他被这漫天暴雪彻底“砸”蒙了!
秦天回了羊房子才感觉到冷。一种从心里往外透出的冷气循着周身紧紧将他包裹。他摇了摇快要炸裂的脑袋,努力让意识清醒一些,以便控制住不停“得得”作响的牙齿。他摸索着搜寻到微型强光手电和打火机,点燃蜡烛,淡黄的光晕一圈圈浸润开来,黑暗便被一点点逼退。起初如豆的烛光逐渐升腾成一种希望,心里便注入越来越多的暖意。他从背包里摸出一个马口铁制的扁药盒,抖抖索索挑拣出几片药塞进嘴里干咽下去。本来喉头就干涩,药片艰难地咽下之后,喉头越发涩痛无比。这恼人的失眠症,他不知道昨晚几点才入睡。
秦天定了定神,才想起应该把火炉子点着。
炉子里的火还没完全熄灭。他从羊房子角落抓了两把绒柴,将火引燃。干羊粪燃火,架了几块羊砖,片刻功夫便暖和起来,同时弥漫开一股“牧民的味道”——他把羊粪燃烧的味道戏称为“牧民的味道”。这里的牧民没有哪个人能脱离开这种味道。
炉火逐渐旺起来,秦天敞开羽绒服,让暖气直接烘烤到里面。
身上暖和起来后,他用高压锅从外面的雪堆里挖了些雪放到火炉上开始烧水,同时没忘顺带向嘴里塞一口,以便抢先抚慰一下干渴的喉咙。喉咙干涩得火烧火燎,像是被烧焦了一般。这段时间,由于没节制的喝酒,他的胃溃疡又复发了。之前秦天是不喝酒的,不是他的酒量不行,而是担心酒后失言,暴露了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的报复计划。即使有时推脱不过,也是浅尝辄止,以至于骗了众人这么多年。直到去年冬天盘算了结此生的时候,才无节制地开了斋,仿佛决意把这辈子亏欠的酒债一股脑补偿回来似的。
雪依然下个不停,看来今天下山是无望了。耐着性子等雪化开,水刚烧到温吞吞,他就迫不及待喝了几口,喉咙里立马舒服了许多。水烧开后,他找出方便面泡上,又拿出压缩饼干嚼着,望着蜡烛跳动的火苗,回味起索秀云说过的话来。
进山前索秀云反复叮嘱,注意看天气变化,祁连山的天气鬼得了得嘞,稍不留神就被它算计了。结果真被她说中了,这家伙不但搞突然袭击,而且不依不饶,像是要下死手将整个世界吞噬掉似的。
昨天进山的时候,天气好极了。几天前强玉龙接到他的电话,果然不出所料地推三阻四,一会儿说这两天正赶上给羊打防疫针,抽不开空;一会儿又说山里边正闹狼祸呢,谁有那么大胆子进去呢,除非他勺(傻)掉了。尽管他听出强玉龙的弦外之音,还是有些诧异。他的态度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快?像川剧变脸似的。他能忙些什么?除了成天喝烧酒、发酒疯,就是不着边际地开些七荤八素的玩笑。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让强玉龙陪他进山的。之所以给他打电话,只是想得到一个验证。果不其然,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的努力终于彻底告吹。他似乎听见“霪”在大脑的某个角落淫邪地窃笑,那个预言是真实的,这就是他的宿命!……
这晚的经历,让秦天在后来的好长时间内依然心有余悸。那种宿命般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甚至越来越强烈地困扰着他……
3
上山前,秦天到了位于沟口强玉龙的家。索秀云让强玉龙找回他们家的马,给秦天当向导。强玉龙阴阳怪气地说,那么大的山架,谁知道它们窝在哪个山坳里调情呢。况且你知道会不会遇到狼?我可不想变成狼肚子里的美味。随即乜斜了眼看秦天,并用讥诮的口吻说:“你这人咋回事?是不是勺掉了?连狼都不知道害怕?”此时的强玉龙,跟两年前对他毕恭毕敬的那个强玉龙简直判若两人。
秦天未置可否,只是微笑了一下,算是作答。
秦天知道强玉龙说的是实情,但也明显听出他言语中推脱的意思。如果换作往年,早就尥开蹶子找马去了,哪怕找上三五天也不嫌辛苦。可自从他拒绝了强玉龙支取投资款的要求,强玉龙对他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次强玉龙一见他就故作惊讶地奚落:“哎呀,秦总,你的‘牛头’呢?怎么又开个破皮卡?”
秦天答非所问地回避了强玉龙嘲弄似的诘问,“这皮卡也不错啊,别看它破,跑起来可攒劲得很呐。”
几天前,秦天将他的丰田霸道抵押到二手车行,换了这辆半新不旧的皮卡,为的是清偿所有的欠债,包括酒店的房租。
“你‘牛头’开得好好的,咋非要换这么个破逼玩意儿?”强玉龙不依不饶地追问,明摆着是故意给他难堪的。
“你明知故问吧?这几年我光出不进,钱都装你们兜里了,我都快成要饭的了。”秦天装作没听懂强玉龙话语中羞辱的味道。
强玉龙讪笑一声,用颇为夸张又略带讥讽的口吻说:“哎呀秦总,你这话可过头了。你是大老板,拔一根汗毛比我们腿都粗,还在乎这几个小钱?再说我才能挣你几个钱呢,说实话,都不够我买酒喝。”又带着旁敲侧击的意味说,“我前年给高老板撮合成个萤石矿,人家还给了我五万呢。”
秦天听得出来,入了股的二十五万中介费,依然让强玉龙耿耿于怀。但他故意装聋作哑,不去理会,只对索秀云说,他决定一个人进去。这次进去就是探探路,看看雪被覆盖的情况,为勘探队进山做些准备,顶多两天功夫。要不贸然带队进去,雪被覆盖得厚,开展不了工作,又要白花一大笔钱。现在能省就省点儿,他如今是蛇想站,可腰背没力呀。再说,他上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人的干粮。
他的理由听上去真的无可挑剔。
索秀云狐疑地看了看他,突然开心地大笑起来,“哈哈,秦老板,你怎么突然变得死心眼了呢?干粮我们家有的是,烧壳子(用铁鏊子在牛羊粪火中烧制的馍)、干羊肉、曲拉(奶酪)随便带;工钱现在可以不要,这么大的矿又跑不掉,哪个勺货敢寻思你会赖这几个小钱呢。况且秦老板什么样人品谁不清楚。等矿开了你当了亿万富翁,能记着我们帮过你,指头缝里撒几颗米,也够我们吃一辈子了。”
秦天浅笑了一下,没有作答。他听出来索秀云的话是有所指的,旁敲侧击的意味很浓。他不知道索秀云清楚不清楚他给强玉龙打电话的事。索秀云嘴上这样说,心里未必不知道,许是也在同他逢场作戏呢,人家毕竟是夫妻呀。
“可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非要急着现在进去呢?晚一个月,哪怕二十天不行吗?”
秦天轻轻叹了口气,“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好不容易联系了个老板有了合作意向,如果今年再不出资料,十有八九要黄了,到时候真保不准几百万就打水漂了。”秦天不得不用这样的话来搪塞。“何况这里还有你们的股份呢,强老板也不希望我的矿打了水漂吧?”他特意看向强玉龙,想看看他的反应。
强玉龙尴尬地讪笑一声,“嘿,嘿嘿,我当然希望秦老板的矿早一天探出好结果嘛。”
秦天茫然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好像资料就藏在头顶飘荡的云团里。他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资料现在还有屁用!
索秀云看出他落寞的神情,同情地劝慰,“你不是说过嘛,‘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嘛,怎么反倒悲观起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丰田车也没了,路还在哪里呢?即使有路,恐怕也只剩穷途末路了。”
“太悲观了吧?毕竟还有这么大个矿在呢。也许过了这道坎,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借你的吉言,但愿如此。算了,不说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索秀云要打炒面茶,被秦天婉拒。他说路程远,走山路又不如他们利索,耽搁不起了。再耽搁,恐怕太阳落山也赶不到玉石梁。索秀云也不好挽留,只好拿出小口径步枪让秦天带着。从去年兴起的狼祸,至今仍令人心有余悸。索秀云不无担忧地提醒秦天,这次进山保不准遇到危险,带着它起码能防个身。山里有狼、猞猁,还有雪豹,可万万大意不得。尤其是豺狼,别看那孽障没大狼大,可鬼得了得嘞,丝毫不亚于人的鬼祟。那些家伙往往成群结伙,难对付着呢。也说不定打个青羊、野兔什么的,还能吃烤肉呢。
秦天就说,拿我寻开心吧?我生来就没摆弄过这玩意儿,如何装弹都不会,怎么可能打得住青羊、野兔呢。就是有头牦牛站在面前,也未必打得住啊。秦天明明清楚,带支枪于他来说反倒成了累赘,如今还有保护自己的意义吗?
索秀云就笑他,我不信,秦老板什么人?还能让这么点小事难住?就教他如何装弹,如何瞄准,认真得像老师手把手教小学生写字。秦天心里发笑,却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极像是完全不懂枪械。就冲索秀云这份认真劲儿,他怎么能拂了她一片好意呢。强玉龙则一言不发,只用醋意十足的冷眼瞅他们。
索秀云说她也要撵羊出圈了,看他背这么多东西,正好送他一程。说着不顾秦天推脱,还是抢过他肩上的背包,连同小口径步枪一起挂到肩上。这让秦天心头一热……
4
黎明时分,索秀云第三次起来,地上的积雪已有两、三寸厚了。她扎好围巾,捂上口罩,带好手套,扛起扫帚进了羊圈。羊们都安静地卧着,悄无声息地落在塑料大棚上的积雪,好似与它们毫无瓜葛,它们只负责安详地享受这夜晚的静谧。羊群中不时传出参差不齐的“咯吱咯吱”的倒嚼声。索秀云开门进了内圈,又穿棚而过到了外圈,开始清扫塑料大棚上的积雪。为防止被雪压垮,大棚的坡度都比较陡,一般要超过四十度,因此,清扫起来也容易些。加之雪还没积多厚,片刻功夫就清扫完了。
看着天空纷纷扬扬的雪花,索秀云忧心忡忡。山脚下的雪尚且这么大,山里的雪能小得了吗?
想着心事回屋,索秀云再无睡意。她往火炉里填了两块羊砖,坐在炉子边又为那个人担起心来。她摸了摸脸上这块胎记,恨不得立刻将它撕下来扔到地上,再狠狠跺几脚。这块胎记让她受尽了屈辱,也曾在好长一段时间,让秦天看她的眼神躲躲闪闪。可她实在不明白,即使秦天这样对她,她怎么反倒越来越强烈地想着他了呢?这一切让她体验了命运的荒诞与无常,是谁安排秦天这样一个人悄然走进她心里?难道冥冥中真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弄人间的悲喜吗?
她越想越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