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吴毓秀揭穿后,阚兰英早就慌了手脚,一时六神无主,压低声音“嘤嘤”地哭个不停,弄得吴毓秀心里直发毛。
“哎呀,姐,真急死人了。你倒说句实话呀,到底发生了什么?里面的人究竟是谁?”吴毓秀的口气听上去很焦急。
阚兰英看看实在瞒不过去了,只能压低声音嗫嚅着告诉吴毓秀,“他……潘书记。”
“啊?潘……潘书记,你是说潘宇宏?哎呀,我的天,那可是咱们旗最大的走资派呀,现在旗革委会正撒开人马搜寻他呢。”听说是潘书记,吴毓秀很吃惊,像是一时被“潘书记”三个字吓着了。“你倒好,竟把他藏在这里。你咋敢把这么大个走资派藏起来呀。假如被人发现……你就没想想后果?”
“我咋知道他咋踅摸进来的呀。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办法?”阚兰英哭丧着脸,现出一副既懊丧又无辜的样子,好像她压根儿不知道这样做有多严重,反倒替潘宇宏开脱,“不过说句话你大概不爱听,又要说我搞牛鬼蛇神。我想,既然他能踅摸进我家山药窖,又恰巧被我撞见,就是老天爷给他留的一条活路,让我来帮助他的。我不管他是走资派,还是什么派,我只知道他落难了。对一个落难之人,你说我该咋办?眼睁睁看着见死不救?那样老天爷也会惩罚我的,阿弥陀佛!求你看在姐的面子上,不要为难他,好吗?”此时她的语气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理直气壮,变成低三下四的乞求了。
“哎呀,我的好姐姐,”吴毓秀压低声急切地说,“你咋连这么点起码的觉悟也没有?他跟我们可不是一路人呀。”
吴毓秀这样说,阚兰英紧绷的神经反倒放松了:“毓秀,你在说笑话吧?我可高攀不起,什么时候又跟你成一路人了?我虽然没文化,也能掂量出自己几斤几两。你是革委会的红人人,我是被人人喊打的黑五类狗崽子,再怎么也捏合不到一块儿吧?”
“哎呀,姐,我说了半天你咋还不明白?如果我们继续隐瞒,就是跟走资派同流合污,就是跟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对着干,就是反革命行为。难道为了个走资派,你打算把自己搭进去吗?”
阚兰英从吴毓秀的态度中,已经确定他是不肯轻易放过潘书记了。此时她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她长吁一口气,打定主意,横下一条心,“毓秀,我想好了,既然答应帮助他,就不能不给话做主。我要是做那种丧良心事,跟畜生有什么两样?就是死,我也认了。你要一定把潘书记交给革委会,就连我一块儿交出去好了。”
吴毓秀一下子被震慑住了。好半天,才放缓了声调,十分为难地说,“姐,你这样不是让我犯错误吗?我要是不闻不问,让别人发现,我咋交待呀?这事可是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呀。”
阚兰英听他的话音放软了,就趁热打铁,专往他的痛处戳,“毓秀呀,不是姐咒你,人要是一再眛良心,迟早会遭老天爷报应的。你就不想想姨夫是怎么死的?”阚兰英的话音虽然不高,但掷地有声。
“哎呀,姐……唉,我该咋跟你解释呀……”吴毓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思忖了好半天,才像是痛下决心似的对阚兰英说:“好吧,为了姐,我就豁出去了。假如不被人发现,算他造化大,也算我们运气好;假如被人发现……唉,不去想了,走一步说一步哇。”
听吴毓秀这样说,阚兰英总算松了口气。不管吴毓秀心里怎样想,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会马上检举揭发了。于是,她收拾起笸箩、马灯,准备离开。
可还没等走出两步,又被吴毓秀叫住了,“姐,你就这样走了吗?”
阚兰英有些诧异,“嗯?该不是你反悔了吧?”
“姐,你真那样看我吗?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我就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我这次可是冒着坐牢的风险替姐担起这件事的呀。如果姐还那样看我,你说我冤不冤啊?”
从吴毓秀可怜巴巴的口气里,阚兰英似乎听出了他的委屈,毕竟他们之间曾经暗暗相好过呀。她隐隐察觉出吴毓秀一定还有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便放缓了语气问,“姐不明白,你还想咋样?”
“这话我……我不好说出口。”
“什么话不好说出口?”阚兰英很困惑。自打文化大革命以来,吴毓秀从红卫兵开始,一直到夺权闹革命,都是首当其冲,什么时候见他怕过谁,怕过什么事?而自己和他的关系也从原来的姐弟加恋人,变成了老鼠和猫,此刻怎么倒好像颠倒过来了呢?
“我想求姐一件事,又……又怕姐拒绝我……”
“哎呀,你不说什么事,要我答应什么?”她实在不明白,吴毓秀还有求于她?除非……阚兰英突然意识到什么,立马警觉起来。
“姐,那我就直说了,我想跟姐重修旧好……”
“啊?你?……”阚兰英猜测的事终于得到了验证。
2
上山前那段日子,秦天整日把自己关在“龙翔大厦”的房间里,拼命用酒精麻醉自己,借以打发浑浑噩噩的时光。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具完全意义上的行尸走肉。不,行尸走肉还在活动,他多数时间懒得动弹,像极了一只冬眠在洞穴里的土拨鼠。
这个春节,秦天依然是在“龙翔大厦”里打发掉的。可以说,这是他出生近四十年过得最寡淡、最伤感的春节。除夕之夜,他站在大厦的窗口前,满眼都是喜迎新春的万家灯火,耳朵里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鞭炮声中,隐约夹杂着一阵醉鬼声嘶力竭的歌声。那声音不像是人在歌唱,倒像是发情期的狼嗥:
“……那故乡的风,和那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痕……”
顷刻间,揪心的痛楚令秦天一阵心悸,转身离开窗前。他猜想那个唱歌的人,一定也是个无法回家过年的异乡客,借此拼命排遣郁积于心头的思乡之苦。这歌声非但未能抚平他内心的创痕,反而一下子将他有生以来所有结了痂的伤口毫不怜悯地全部撕裂了。那醉鬼声嘶力竭的歌声,像是哮喘病人垂死挣扎的呼噜,执拗地追着他,锥心蚀骨般刺痛了他,令他烦乱不已。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两颗冰凉的泪珠再也无法抑制地滑过面颊,转瞬便消失在脚下的塑绒地毯不知所踪。
秦天跌坐在沙发上,抓起酒瓶赌气似的灌了两口。面前的茶几上,一次性餐盒里盛着四份简单的下酒菜:酒鬼花生,莲花豆,熏鸡,卤牛肉。这些是他这个除夕夜的全部“佳肴”。他想起一个词,似乎可以形象地形容眼前的窘境:“惨淡”。桌上的情形是“惨淡”的,杨白劳过年都有一顿饺子吃呢,他好歹还是个拥有千万矿产的老板啊;他的经济状况是“惨淡”的,惨淡到连酒店的房租都欠了几个月了;他的探矿工程是“惨淡”的,惨淡到连勘探队都失去了信心;一个人喝酒的氛围是“惨淡”的,万家灯火的除夕夜,只有他一个人形影相吊,茕茕孑立,和街上的流浪汉几无区别。他不用出门也知道,各大饭店皆已爆满。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都讲究在饭店吃年夜饭,饭店的席位早早就被抢订一空,根本不可能给他留一席之地。曾有那么一刻他也想过,要不邀请索舒云他们一起过年?不过片刻功夫就摇着头否定了。人家都趁着春节全家团圆呢,谁会闲得蛋疼,撇下家人专门来陪你过年啊。他苦笑了一下,这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惨淡”的一个大年。一个人走到穷途末路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春节前,秦天也不是没想过回鄂尔多斯过年,顺便把除了矿山之外唯一值钱的资产——楼房卖掉变现以缓解燃眉之急。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作罢。他知道,不管在哪过年,过的都是人气。假如回去还是一个人面对冷冰冰的房间,比在这里过年还要凄惨,至少这个房间里没有勾起他伤感回忆的痕迹。何况楼房也不是个小物件儿,随手就可以处理掉。他透过醴泉市冬日的浓雾,几乎可以看到,三个姐姐鄙夷的神情令他心胸胀满。因为父亲的死,姐姐们迁怒于他,使他们之间曾一度缓和的关系又趋于紧张。紧接着母亲离世,又没能及时联系到他。因此,姐姐们对他的成见愈发如三九天的坚冰,一时难以消融;而父母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将是他最后的归宿。除此之外,鄂尔多斯于他来说,除了伤感还有什么?故乡的云,早已固化为他努力想从记忆中剔除却始终挥之不去的恼人的梦魇……
是不是该去找父母了?这个念头在心头已盘桓多日!
秦天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在醴泉市的龙翔大厦,又捱延过两个月僵尸般的日子。那晚,他做了一个奇异的美梦,梦见一条宽阔的大路迤逦通向一座奇秀的高山,山的顶端风景旖旎,云蒸霞蔚,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一直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天边;阳光明媚,一轮偌大的黄红色朝阳在山顶上方不太高的半空颤巍巍地悬着,那轮朝阳的颜色鲜艳得恰似煮了七八分熟的鹅黄,娇嫩无比;鹅黄般鲜艳的太阳下方,宽阔的山顶的大道上,有一位隐在飘飘渺渺的云山雾海中形象朦胧的高大仙人在向他招手……不,他不是走在山路上,而是悬浮在半空里,一身洁白的素装,衣袂飘飘,难以分辨是男是女,只是朦胧中那种庄重与慈祥的神态摄人心魄;道路两旁,数不清的五彩缤纷的鲜花无比娇艳地绽放。在这样的情境中,他迈着从未有过的轻快脚步,急切地向那位仿佛笼罩在霞光里的辩不清老少看不清眉目的仙人奔去……一霎时,山谷里的道路两旁人头攒动,鼓乐齐鸣;鞭炮声也随之“噼里啪啦”炸响开来……
秦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已是清晨。回味梦中美好的情景,恋恋不舍地爬起来,怏怏地走近窗口,向响起鞭炮的楼下望去,这时才看见一队娶亲的车队缓缓启动。直到此时,他似乎才甄别清楚梦幻与现实的界限。梦幻与现实强烈的反差,揉搓得他的情绪刹那间沮丧到了极点。一霎时,鞭炮声像是在他脑袋里炸响,“轰”……声波突然被无限放大……他猛然奇怪地双手紧紧拽着头发拼命向上提,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将自己提离地面漂浮起来实现刚才的梦境;当头皮传来一阵痛楚,稍微清醒了些,狂躁的情绪却还是难以控制。他像一只被强行关进笼子的困兽,开始在房间里转起圈来。几圈之后,焦灼的情绪还是没能找到发泄的出口,他的情绪开始失控……他急速冲向房间门口,猛地拉开房门——
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影,秦天的脚步戛然而止——一阵歇斯底里的发作过后,理性又一次战胜了冲动,不,是“茕”又一次占了上风,战胜了“霪”,这种情形已经交锋过无数次了。每次“霪”将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时候,“茕”就会及时出手相助,让他的情绪的高温逐渐冷却,让理智回复到正常状态,每一次都能够及时化险为夷。直到这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边缘——其实他的意识多数时候还是清醒的,只是情绪难以控制;他不但能意识到这种歇斯底里的危害,甚至能意识到,每当这种时候,他已经接近于精神分裂,再往前滑动一点点,就可能彻底滑入精神分裂的状态。如果刚才不能及时镇定下来,此刻可能已经冲到楼下,将楼下准备婚礼的现场搅个稀里哗啦;或者撒开脚丫子发疯似的撵着娶亲的车队,紧接着就会彻底丧失理智,披头散发地遭受大街上人们对一个疯子的无情羞辱和戏弄;或者推开楼道尽头的窗户,纵身一跃……
渐趋平静的秦天沮丧地坐回到床边,看着孑然一身的自己,一阵伤感又如潮水般漫上心头;他起身上卫生间,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着实被吓了一跳。那是自己吗?是那个曾经内心空虚,外表却装扮得风流倜傥以掩人耳目的自己吗?这段时间竟然连伪装都被自己撕扯得一干二净了。一头乱发类似于一个随意堆叠的杂乱无章的鸟窝,胡子足有寸把长,双目无神,形容枯槁,与大街上偶遇的疯子毫无二致。他立刻被悲哀的潮水淹没了。从卫生间出来,他踱到窗口前。从窗口望过去,不远处某工厂那个被废弃的高大烟囱,依然擎天柱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不声不响。自打来到这里,那个烟囱不知这样不声不响矗立了多久了,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一尊木乃伊。他不知道这尊木乃伊是否会永久地存在下去,他真想悄无声息地钻进这尊木乃伊里,成为它永久的一部分。他不知道下一次,这样歇斯底里的发作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了。也许真到了那种地步,就连自杀也省不得了,只能像个滑稽的小丑,毫无羞耻地遭受人们的围观与戏弄。因为到了那种境地,他已经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也许没能等到下一次,他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一边努力回味刚才梦中的情景,一边恼怒于娶亲的鞭炮声。他经常做梦,但他做过的所有的梦境,都是晦暗的。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一次出现过鲜花、阳光、笑脸。在他近四十年的履历中,除了在懂得了“杂种”以前那段天真无邪的快乐时光,接下来所有的日子,头顶的天空一直是一片晦暗,连他做过的无数个梦境都被浓浓的阴云笼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做的唯一的一个好梦:明媚的阳光,艳丽的鲜花,宽阔的道路,欢腾的人群,招手的仙人……遗憾的是他终究未能与梦中期待的仙人走到一起……他努力回味梦中的形象——那应该不是什么仙人,而是素珠女神顿珠拉姆,她或许是在向他昭示什么。不过,尽管他拼命回味梦境中的一幕幕情景,期盼中的顿珠拉姆却离他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渐渐模糊成一团影子弃他而去……
美好、遗憾、沮丧、失落、恼怒,如此混杂的几种感觉像被装进搅拌桶里拼命搅拌成一团怪味酱,搅得他一时头昏脑胀。好半晌,秦天才将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这个梦是不是某种暗示?他似乎听见了素珠女神顿珠拉姆的神秘召唤,听见了父亲和母亲的亲切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