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静夜风渐起。天色很晚了索秀云还没一点儿睡意,她想起了阿妈,想得恓恓惶惶不能自已。他一边轻声唱起歌,一边回忆往事,回忆阿妈在世时对自己的疼爱。给她留起“独眼龙”发型时,阿妈一再宽慰她,她是上苍派来的独一无二的天使。就因为天使与一般人不一般,上苍才给她留了特别的印记怕她走丢……一个人孤寂的时候,索秀云常用回忆往事的方式打发无聊,尽管有时会很痛苦。
“远在天堂里的阿妈/你在天堂过得好吗/看不到阿妈的笑容/
听不到阿妈说话……”
深沉凄婉的歌声在小小的羊房子里回旋,索秀云任凭思念的泪水尽情流淌,不去擦拭……
索秀云被爸妈接到市里,还没读满一年初中,就离开了爸妈,回到阿爸身边。城里的生活令她压抑。就在姥姥又一次无端指责她的时候,她的情绪终于突破临界点,猛然爆发了。
姥姥是教师,刚退休不久。出事的那天是周末,索秀云正在写作业。索秀云原来在祁连小学读书的时候,成绩还是比较优秀的。可到了市里的学校,就感到吃力了,所以要付出比在祁连小学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学习上。
那天下午,索秀云正全神贯注在功课上,就听得客厅传来姥姥“哎呦”一声惊呼。索秀云赶紧跑出卧室,看到姥姥手里提溜着刚买回来的蔬菜坐在地上,连忙上前搀扶。没想到姥姥一下打开索秀云的手,冷冷地呵斥了一声:“不用假慈悲,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计。”
索秀云一下蒙了,姥姥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当她看到地板上有一摊积水,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嗫嚅着分辩了一句:“不是我倒的,姥姥。”赶紧跑去卫生间拿拖把来擦。
姥姥已经站起来了,冷眼看着索秀云,不停地指责:“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承认?家里就你在,还能有谁?总不会是姥爷爬起来倒的吧?”姥姥语气中讥讽的味道很浓。
索秀云委屈极了,竭力忍着眼眶里的泪水不让掉下来。自己就是再不入姥姥的眼,也不应该把她想成是那样的人吧?那样的人多恶毒啊。她虽然年纪尚小,也能听懂姥姥话里的含义,刻意加害姥姥的罪责太大了,她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呀。于是,她忍不住争辩了一句:“可能是弟弟不小心……弟弟刚才还在屋里。”
没想到姥姥鄙夷又厌恶地剜了她一眼,“我最讨厌说谎了,不但不敢承认,还要嫁祸于人,真不知道你阿妈是怎么调教你的。想必她压根儿不懂什么是教养!调教牲口的手段怎么能调教好人呢?”
“不许说我阿妈,阿妈是天底下最善良的阿妈!”索秀云实在没想到,姥姥竟用如此侮辱性的语言诋毁阿妈。她终于忍无可忍了,声音一下提高了几倍。她即使受再大的委屈也能忍受,可阿妈的形象不允许任何人玷污,阿妈是她心目中的神。她清楚地知道,自打回到这个家,姥姥对她一直很排斥。姥姥有洁癖,常常指责她像个没人调教的野马驹子,不懂规矩,往往横挑鼻子竖挑眼,给了她很多难堪。她不是感觉不到这个家和草原的家之间的差异,同时也在有意识地努力收敛自己的野性,争取尽快融入这个家。可能是她的改变与姥姥期望的差距太大,姥姥总能不断从她身上挑出许多看似显而易见的“毛病”,令她时时感到做人的艰难与憋屈,当然还有越来越清晰的沮丧和挫败,令她勉强建立起来的那点可怜的自信,在这种不断的“敲打”下一天天被销蚀。在她看来,姥姥这样纯粹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目的就是要逼迫她自行离开“他们”这个家。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即使做得再好,再无可挑剔,姥姥也不会接纳她。她实在无法忍受了,曾两次跟妈妈提出要回草原的家,妈妈坚决不同意。妈妈说,回到那里你的一辈子就毁了。妈妈流着泪对她说:“是爸爸妈妈对不住你啊……”面对妈妈的泪水,小小年纪的索秀云越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每当这时,爸爸也只能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索秀云能理解爸妈的苦衷。姥爷是教育局副局长,还没到退休年龄就因中风瘫痪在床,提前办理了病退。为了方便照顾姥爷,去年爸妈搬来姥爷家同住。妈妈曾几次给她解释,“你应该多理解一些,小云。一家人住在一起是有些不太方便。可妈妈是姥爷唯一的女儿,妈妈不能撒手不管姥爷呀。姥姥刚退休,又有更年期综合症。家里原来的许多事情,都是姥爷在做,姥姥就是甩手掌柜。如今姥爷一病,姥姥事无巨细都得操心。我跟爸爸工作又忙,许多家务都插不上手。况且姥姥要强,凡事都得做到位,有些事情交给我们还不放心,心里烦躁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就多体谅体谅姥姥吧。”
说实话,小小年纪的索秀云依然解不开这个疙瘩。她在心里一次次提出这样的疑问:“我可以体谅姥姥,为什么姥姥就不能理解理解我呢?至少不要对我这样啊。姥姥心里烦躁怎么一次也没见她数落过弟弟?单单拿我当出气筒?姥姥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外孙女?难道我不是她的亲外孙女吗?”虽然索秀云不能理解姥姥有些不近情理的行为,却无法向母亲求证。始终让她想不通的是,阿妈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疼爱她却胜过疼爱两个哥哥;而姥姥是她的亲姥姥,怎么就容不下她了呢?是因为脸上的“标记”让姥姥看着扎眼吗?而她的“标记”在阿妈眼里却是上苍留给她的独一无二的印记。她来县城不就是为了躲避那些嘲笑鄙视的目光吗?来之前妈妈还宽慰她,城里人素质高,不会以貌取人。可自己的姥姥却比社会上那些人还要鄙视她、排斥她,这让她怎么想得通啊?
“我的天,你看看,还不能说说你了。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草原上成天跟那些不懂规矩的牛羊厮混在一起,粗野的性格早就定型了,怎么可能调教过来呢。”
索秀云默默流着泪,回到卧室收拾东西,任凭姥姥在客厅喋喋不休地发泄。在姥姥眼里,她分明就是一匹无法“调教”好的野马驹子。草原的家自然与这里无法相提并论——“他们家”是高贵的书香门第,官员之家,草原的家则是原始部落的游牧家庭,相比之下简直天壤之别啊。索秀云翻找出来时穿的衣服换上,将妈妈买的衣服叠好,整整齐齐放进衣柜,然后想了想,坐下来给爸妈写信。
索秀云刚写了“爸爸妈妈”几个字,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委屈的泪水一下模糊了视线,再也难以控制地捂着脸抽泣起来。姥姥的冷眉寡眼,弟弟的趾高气扬,妈妈愧疚的泪水,爸爸的无奈叹息……近一年来发生在这个家里的许许多多不愉快,都是因她而起,这些都是她小小年纪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啊!也许正是她的到来才打乱了这个家庭原有的生活状态。如果她离开,就能恢复这个家往日的宁静,那又何必赖着不走呢?难道为了完成读书的夙愿,非得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而自己以失去自由快乐为代价来换取吗?
这时,姥姥推门进来,一看索秀云这样子,又开始以嘲讽的口吻说:“嗬,本事没长脾气倒渐长啊,牦牛一样的倔性子。要走等你妈妈回来说清楚再走,不说清楚还说我怎么着你了呢。”
索秀云背起书包,把只写了四个字的纸狠狠揉成一团,一下子冲出门外,头也不回走了。身后传来姥姥的高叫声,“嗨,嗨,怎么真走啦?就这样……就,就走了啊……”
2
背包里只剩两块儿压缩饼干和一根火腿肠了。秦天看了看,最终还是狠狠心一口气全吃了下去。这是背水一战,只能靠这点“弹药”孤注一掷,别无选择。如果今天最终还是没能走出大山,就是命中注定他该成为祁连女神顿珠拉姆的祭品。放眼望去,前路茫茫,来路苍苍,他又回望了一眼让他既生敬又生畏的拉智尖尖的顶端,便扭头向通往松达坂的垭口方向走去。
空旷的山谷传来一声尖利的狼嗥,尽管隐隐约约显得很遥远,但依然清晰可辨。他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可怜的动物落入群狼之口。有狼嗥,就可能意味着狼群开始围猎,尔后享用它们的饕餮大餐。两天前,秦天就是在被几只豺狼围猎时,被一只雪豹有意或无意救下的。
两天前到达目的地,已经下午三点多了。羊房子坐落于柳沟边阳坡的一个小平台上。这道沟谷很深,像个棒槌形状。因为海拔相对较低,沟里比较温暖,经年四季流水不断。索秀云他们整个夏、秋季和初冬季都在这里放牧,直到十二月底才转场回前山的冬春季牧场。
山里的房子不用锁门,平时没人进来,锁门就显得毫无意义。羊房子里的生活用具很齐备,因为每次进出比较麻烦,所以转场的时候是不会带下山的。连带秦天为地质队准备的帐篷等一应物品,除了塞满她家的羊粪仓子,还占据了小半个羊房子。
秦天把小口径步枪塞到帐篷里。他想写张纸条,交待一下枪的位置。想想还是算了,有什么意义呢?他死后,这一切将不再与他发生任何关系,现在还操心这些,不是六指挠痒——多此一举吗?他将剩余的东西放在土炕上,然后毅然决然向最后的归宿之地——玉石梁的山顶攀去。
玉石梁的最高处海拔四千二百零八米。玉石梁左前方的山脉是赤龙岭的主山脉,翻过右边的这条沟是青龙背的主山脉。为了找到传说中的红宝石和绿宝石,秦天曾按照强玉龙他们描述的方位,领着地质队员数次到这两条山脊上搜寻过,但每次都无功而返。可以说,这里的位置是得天独厚的,左倚赤龙,右傍青龙。因此,秦天决定在这里完成此生最后的夙愿。
秦天到达山顶花了一个多小时。阳坡上的积雪有的已融化,有的被风刮散,裸露出斑斑驳驳的山体。秦天上山攀的背阴坡,依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跋涉起来颇为艰难。索进仁阿爸曾忧心忡忡地告诉他,他年轻时,这一带的雪线大概在三千八百米左右。可仅仅过了几十年,雪线就上升了两三百米之多,有的地方甚至更高。这样算来,几乎以每年平均数米乃至十来米的速度在消退。
秦天选了那块十来米高的巉岩,它的下面有一个凹窝。这个凹窝让他联想起影视作品里得道高僧坐化时的情形。他们要么在山洞里,要么就在这样一个佛龛似的浅窝里,双手合十进入禅定。这个方位实在是太理想了,尤其是这块高高的佛龛形的巉岩,前面没有任何阻拦,视线很开阔。前方隔着深沟相望的是玉石窝子——那个他十分虔诚地向往的玉女的怀抱。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模仿高僧坐化时的样子,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就这样端坐在石窝子里,散漫地回想往事,时而睁眼望望对面的素珠链和玉女峰,以及两边起伏的山峦。就这样静静地在素珠女神顿珠拉姆和玉女的目光注视下,把自己融化在祁连山圣洁的大雪里;就这样慢慢地解脱了,彻底解脱了,不用再纠结,不用再度过一个个烦恼无限陈腐乏味的日子……
眼前这道山峦的后面,高高耸立着祁连山主峰素珠链。素珠链浑身洁白晶莹,像一位披着素洁白色轻纱的出浴仙子,圣洁而端庄;素珠链前面是座稍低些的冰峰,像一位盘膝而坐的少女,正襟危坐于素珠链前边,那是玉女峰冰清玉洁的玉体;玉女峰的怀抱是玉石窝子,一个看上去几里甚至更大的弧形山坳。秦天曾经想攀到玉女峰脚下的玉石窝子,近距离一睹素珠链这位出浴仙子的风采和玉女冰清玉洁的芳容。可藏族兄弟告诉他,那里看着不远,但要想走到她的脚下,来回得满满一天功夫。脚力稍微差一些,就可能长眠于她的脚下,做了她永远的奴仆。所以,看着神秘,却极少有人攀到过那里,可望而不可即。何况即使到了那里,也只能看到玉石窝子陡峭光滑的亿万年冰川的寒壁,素珠链和玉女峰都会被挡在视线之外。此刻,他又想起那个美妙的传说,和传说里那个凄美的关于爱的故事。虽然他明确地知道,那只是个传说,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传说,但还是时时心向往之——她们已经在冥冥中对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既神秘又神圣的吸引力。当然,秦天此刻已经不敢有走近她们的非分之想了,那样其实是对她们的亵渎——神圣从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尤其像他这样俗不可耐的凡夫俗子。
他又向眼前的谷底望去,那里有好多漂亮的祁连彩玉。彩玉虽然漂亮,有时甚至还能找到质地很好的老坑玉,却因为无路无法带出山。即便是牧民,也只能带一些小块出山。这条深沟叫玉石沟,索舒云曾跟他谈起过他的设想,如果秦老板的初查工程顺利完成,接下来就该转入详查阶段了。一旦转入详查,就得动用大型机械、爆破设备进行深部勘探,那时就必须修通进山的路。如此一来,他们也能借光开采玉石沟里的玉石了。他在心里冷笑一声,看来只能让索书记失望了,他们的宏大计划一时也只能成为镜花水月了。他死后,这片矿区的开发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夕阳已经滑向西边的山峰顶端,秦天把目光牵移至西边的天空,恍惚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哦,就是几天前那个梦境,也是这样一个煮了有七八分熟的鹅黄的太阳,蒸腾的雾气渲染出飘飘渺渺如梦似幻的感觉。不同的是那天梦里的感觉分明是一轮朝阳,而眼前却是摇摇欲坠的沉沉暮日。这是巧合,还是暗喻?是暗喻一个人从清晨到夕阳的短暂一生吗?当夕阳坠入山里,秦天眼前的景物渐渐朦胧起来,他的神智出现迷离恍惚,意识开始进入迷糊状态。处于如此状态下,秦天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恐惧,而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腾云驾雾的奇妙体验。秦天感觉自己的灵魂正恋恋不舍又充满期待地抽身逃离躯壳,极像在自家祖庙避雨那次,灵魂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自由洒脱地飞舞……啊,梦中的那一幕出现了,远远地似乎有个仙人在向他招手示意,一群欢呼的人群兴高采烈地在下面的山谷里欢腾,锣鼓的敲击声仿佛数百只羊蹄踏在鼓面上,发出节奏纷乱的闷响,欢腾的人群腾起的尘土硝烟一般向空中弥散……此刻秦天早已混淆了现实与幻境的区别,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不知道生为何物,死为何事……欢腾的人群像一束流动的线体向这边急速滑动……他努力睁开似睡非睡的眼睛望去,幻境渐渐清晰起来——眼前哪有什么欢腾的人群,原来是一群青羊急速奔跑的身影。青羊向这边跑过来了,身影越来越清晰,甚至可以看清楚它们后面跟着的几只小羊羔。秦天努力将意识拉回现实,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羊群后面,几只狼在穷追不舍。秦天脑海里立刻响起电视画面里的声音:“喜洋洋,美羊羊,灰太狼……”可这里没有那么多浪漫的情调,这里呈现的是真正的弱肉强食!人类的丛林法则理论正是由此演变而来!看看,那几只小羊羔落在后面,眼看就要被那两只跑得最快的狼扑到了……
秦天的心猛地一缩,可以预见到的情景,一下戳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就在秦天为小羊羔感到惋惜感到悲哀感到揪心的时候,震撼人心的一幕出现了——一只大青羊急转身,从小羊羔中间穿过去,迎着狼群直冲冲地冲了上去。几只狼打个愣怔,旋即扑上去,一下将大青羊扑翻在地……狂奔的羊群腾起一溜烟雾……羊蹄敲出“踢踢踏踏”的闷响……瑟瑟发抖的草尖,凝滞的空气,大青羊翻转的身体,还有卡在喉咙里的绝望的嘶吼……十几秒甚至更短的时间,羊群已经逃离开狼群百十米远的安全距离,渐渐慢下脚步,回头朝那个血腥的场面不舍地张望……不过一瞬间,又快速向山顶奔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山梁另一边……狼们的眼睛闪射出贪婪的绿光……它们在撕扯那只翻转身的母羊……它们的喉咙发出“呜呜”的低沉的咆哮……它们的尖牙利齿泛着阴森森的光泽……有两只狼似乎发现了秦天,丢开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母羊,急速朝这边直冲冲奔来……近了,近了……秦天下意识地大喊一声,眼看着狼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面而来,他似乎嗅到了它们嘴里呼出的浓浓的血腥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