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索舒云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他把车停好,下车就嘟囔,“这驴日的天气。”因为雪大,高速路被封掉了,只能曲里拐弯绕着普通公路和乡村道路行驶。快到祁连乡的时候,转弯急了些,差点儿滑进沟里。好在处理得当,只是虚惊一场。
索舒云家位于祁连乡政府为牧民建的定居点。定居点统一规划,统一建设,所需资金包括各级政府补贴,各个单位和各种社会捐助,牧民只是象征性地自筹了一部分。一方面是国家为了改善牧民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政策上向少数民族地区倾斜,另一方面也是为接下来的退牧还草工作所做的基础工作之一。为了方便阿爸出门晒太阳,索舒云选择了底楼。
回到家,阿爸正在盘膝打坐。听索舒云回来,便停止了打坐。索舒云向阿爸问了安好,随即问起秦天上山的情况。阿爸告诉他,临近中午的时候,尕龙才回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索舒云恨恨地骂了一声:“驴日的!这不找死呢嘛。这两天雪下得这么大,他怎么敢上去呢?别说他一个人,即使……这是闹着玩呢吗?”随即又指责开了强玉龙,“尕龙这个……他怎么也不说及时给我打个电话,非要等到……这不是要命呢嘛……这个驴日的!”索舒云终于还是把那句骂了半截的话又骂了出来。
阿爸赶紧催促索舒云:“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怪谁也没用。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办好,是不是找几个人接应一下?别出什么意外。”
索舒云皱了皱眉头想了想,然后黢黑了脸说:“今天还来得及吗?已经五点了,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暗了,‘锣齐鼓不齐’,等把人找齐了,不等到松达坂,天就完全黑掉了。况且这么厚的积雪,连沟口都未必能上得去。如果再出什么意外,我能负起责任吗?”他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再说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到哪里接应呢?那么大的山,真正是大海捞针呢嘛。山里又没得信号,怎么跟他联系?只能等明天了。我先联系几个人,让他们做好准备。哦,还得找四驱,两驱根本上不了松达坂,连四驱都未必能上得去。”想了一下又说,“还得联系铲车,估计没铲车不行。”接着又问阿爸,“给尕云打电话了吗?不知道下山没有。”
“你回来的时候刚打过没多久,还没有消息呢。”
“只能看他的运气了。”索舒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着实替秦天捏了一把汗。别说他是外乡人,即便是牧民,也不敢在这个季节独自闯进大山腹地去,这跟找死有什么两样?
阿爸又借着这件事的由头数落开了:“我早就说过,你们劝劝秦天,不要让他瞎折腾了,你们就是当耳旁风。看看,出事了吧?”
索舒云知道阿爸在借题发挥,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搪塞一下:“这不还没确定是不是出事呢嘛。”
“哼,非要等到真出事啊?真出事就晚了。”
“可这能怪我们吗?又不是我们卖矿给他?即使是……唉,不说了,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索舒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个呼斯楞也是,这不是给人挖坑呢嘛。他作为矿管局长又不是不清楚,非要让秦老板冒这个险。他的矿区在保护区范围,即使勘查报告出来,也极有可能不被允许开采。到时候还不是鸡飞蛋打?”
“您别老把人往坏处想,我们毕竟不了解内情。”索舒云跟阿爸的想法不一样,随即替呼斯楞抱起屈来。“现在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一些有背景的企业早就在保护区内开采了。保护区的划分……哼,那不就是由人划呢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划出去了。现在各级政府都在拼经济,一切都在给经济让路……”
阿爸打断索舒云的话,“这是真正的杀鸡取卵,总有一天会遭受大自然的报复啊。”阿爸气得说话的声调都变了。
索舒云有些无奈地摇了下头,“我们是谁?我们能管得了吗?”
阿爸一时觉得胸口堵得慌。“为了局部利益,打着发展经济的幌子,肆意破坏我们的生存环境,这是在作孽呀!”
索舒云欲言又止,他不想同阿爸再争论这事了。阿爸真是老了,他的思想还停留在旧的思维里。在这一点上,索舒云还是能够理解阿爸的,毕竟眼睛看不到外部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他所听到的信息除了从前来看病的病人口中获取,就是听收音机和电视上播的消息。可想而知,单从这些方面得到的那些有限的碎片化信息,自然是残缺不全的,靠这些信息得出的结论一定是偏颇的。想起强县长对他说的话,又忍不住抱怨起阿爸来,“阿甲,以后就不要再添乱了,那么多正事还等着我们做呢。”
“我这是添乱吗?!”阿爸显然愤怒了,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只顾眼前的利益,不管子孙后代的将来,典型的短视行为!”
儿子的话让索进仁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我国西部地区重要的自然生态保护屏障。作为西北地区主要的涵养水源区,祁连山挡住了来自西北方向的风沙,千百年来忠实地守护着河西走廊这个“生命通道”。可最近几年,矿山开采一天天向自然保护区逼近,有的甚至将触角伸进冰川附近,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对冰川构成了严重的威胁甚至破坏。
儿子作为村支部书记,当然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的。他把一盒鹿茸放到阿爸身边,本来还想劝劝阿爸的,可想了想还是换了话题:“谁不着急啊?再急不也得分个轻重缓急不是?这些事也不是咱能管得了的,咱有多大权力?有多大能力?还是先考虑一下眼前的事情吧。”又对阿爸说,“这是强县长让我带给您的鹿茸。”
阿爸也觉得现在谈论这个话题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对儿子说:“还是赶紧想办法吧,不能就这样坐等着他在大山里出意外呀。”
索舒云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又皱一下眉头:“我说的是禁牧轮休的事。上级让咱们抓紧落实,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上级也是,又要保护自然生态,又要发展集体经济,咱们这里……唉,这不是为难人呢嘛。如果秦老板能引来资金,或许能解开这个疙瘩。”想了一下又苦笑了,“哦,秦老板还在山上困着呢,这可不是好事情。如果晚上还得不到消息……唉,不管怎么说,只能等明天早上了。”
索舒云寻思片刻,又拿出手机拨通了妹妹的电话。不过,兄妹俩只说了几句,索舒云就失望地挂断了……
2
秦天第二次醒来,感觉嗓子眼儿里快冒烟了。虽然体温退下去了,身上却异常疲乏。他知道高压锅里还有水,探过手一摸,早已冰凉。但嗓子干得要命,也就没在意,爬起来不管不顾一口气喝了下去,嗓子顿时舒服了许多。可没多大一会儿,就觉得肚子不对劲了。刚开始稍感不适,没想到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不可阻遏地向他袭来,一付不依不饶的阵势。这是催死的节奏啊!他赶紧挣扎着起来烧了些热水喝,却依旧没能缓解。他苦笑了一下,难道阎王爷怪怨昨天被自己戏弄而变着法地对他施加报复吗?还没等缓过劲儿来,就飞箭一般向门口冲去。刚刚拉下裤子……他庆幸自己动作迅疾,没有拉在裤裆里……
这样又折腾了三、四次,一直折腾了大半夜,肚子才渐渐消停下来。秦天有气无力地躺在土炕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真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啊,看来注定难逃此劫了!这是上苍的安排,是不可更改的宿命!在如此孤独无助的黑暗里,他又想起母亲来。
秦天从小受父母溺爱,一直跟妈妈一个被窝睡到五六岁。三个姐姐睡在爷爷奶奶的窑洞里。秦天刚懂事的时候,有时候迷迷糊糊,会发现有个人狸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蹑手蹑脚上了后炕,同妈妈钻进另一床被窝,窸窸窣窣鼓捣什么。他们鼓捣的时候,常会听到那人急迫的喘息声和妈妈压抑的呻吟声。过了好长时间,那人又蹑手蹑脚地走了。有时候秦天完全清醒也会假装睡着,妈妈的举动让他感到既神秘又害怕,所以不敢吱声。那人跟妈妈鼓捣的时候,大却睡得像死猪。可令他奇怪的是,那人一走,大立刻就醒了,马上爬起来跟妈妈接着鼓捣,而且动作夸张,不比那人跟妈妈那样小心谨慎,完全一付奋不顾身的样子……有一次他认出那是舅舅。舅舅白天也会不时来家里坐坐,关照一下他们家日子的宽裕程度。
再后来,秦天的心智随着身体不可阻遏地渐渐成熟起来。当姐姐们骂他“杂种”的时候,他才渐渐懂得了,他们三个人是在窸窸窣窣地共同完成一件事,就是鼓捣“杂种”,他原来就是被他们那样神秘而隐蔽地鼓捣出来的,他身上流淌着三个人的血液。他们那样随意一鼓捣,却鼓捣出他一辈子都洗刷不尽的耻辱……
因为从小一直遭受许多人持续不断的羞辱、嘲讽、厌恶、冷眼……大概初中毕业的时候,秦天渐渐萌生了报复舅舅吴毓秀的念头。自己所遭受的种种耻辱,皆因舅舅与母亲的行为而起。尽管母亲是导致他受了这么多年侮辱的源头,但母亲是被动的,因此是无辜的;吴毓秀则不同,是他像个楔子一般强行楔入父亲与母亲之间,才造成了他这样的尴尬境地。他曾设想过,杀了吴毓秀,这种情绪就会缓解。可思来想去,也只能想一想,给自己一些心理安慰罢了。吴毓秀牛高马大,孔武有力,他能敌得过吗?他虽然也长成了吴毓秀一样的身板,但毕竟稚气未脱,元气不足,心底里自然胆怯了几分。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继大姐、二姐出嫁后,三姐也经媒人介绍,跟未婚夫订了婚。看着三姐与未婚夫旁若无人的缠绵,看着三姐眼神里流露出的狐媚、满足、享受的神情,秦天被妒火烧得彻夜难眠,曾经逐渐淡下去的对三姐的仇恨,此时竟那样强烈地突显出来——三姐脸上洋溢的幸福和满足,仿佛是在刻意向他炫耀,这无疑是对他如此尴尬境地的羞辱与嘲弄。如果不是她同吴斌、吴哉沆瀣一气,利用一切机会羞辱他、孤立他,强迫他离群索居,他也不会落到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如今她无忧无虑地坠入爱河,即将与未婚夫双宿双飞,只将无尽的痛苦与难堪留给他一个人默默承受……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不行,他必须对她做些什么,才能平息心底的愤怒,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便宜了她——虽然他还没想出来该对她做些什么。
三姐春风满面的得意神情,与记忆中母亲恼怒的神情形成强烈的反差。小时候一听到“杂种”两个字被三姐咬牙切齿地吐出来,母亲就会暴跳如雷,逮住三姐往死里揍。三姐是几个姊妹里最倔强的犟种,而且报复心最强。“葱上没油,蒜上报仇”,母亲越是打她,她越是瞅准一切机会报复在秦天身上,或打骂或诅咒。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理解了母亲那种歇斯底里的暴怒,那样的羞辱无异于将母亲的衣服扒得精光,在大庭广众面前赤裸裸地示众。
如果让三姐也尝一尝那种受辱的滋味会是怎样的情形?如果在三姐婚前就将她强奸,她很可能也会生一个“杂种”出来。他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为此他纠结不已。虽然三姐曾经那样深地伤害过他,但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呀,他们的身体里同样流淌着母亲的血脉,那样做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可任由三姐肆无忌惮地逍遥自在,又心有不甘,毕竟三姐对他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是刻骨铭心的。他的情感就这样一天天在如此不堪的蹂躏中被撕裂……
自从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就一直强化着这种执念:三姐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偷偷将她奸污,等她觉醒的时候,后果已无可挽回……
他被自己时不时冒出来的各种怪念头所烦扰,他知道自己既懦弱又卑琐,既自恋又自鄙,很多计划都是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最终还是被困在沮丧、无助又无奈的囚笼里备受折磨而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就在他被种种恶毒又怪诞的念头折磨得坐立不安的时候,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实现了:不过是在梦境里,而非现实中。
那天夜里,秦天做了一个怪异的梦,他莫名其妙地梦见自己取代了三姐的未婚夫,将糖果亲手喂进三姐嘴里。三姐娇嗔地配合着他的举动。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三姐竟光着身子,他便和三姐做那件神秘的事,如同父亲与母亲奋不顾身、舅舅与母亲不动声色做的那样……三姐不但没拒绝,反而像当初母亲分别迎合父亲和舅舅一样,很顺从地配合他,两人都沉浸在兴奋热烈的享受之中……就在身体正被一种陌生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快感淹没的时候,秦天醒了。但那种强烈的快感依然在余威中冲撞着他,尽管越来越似强弩之末。这时他才发现内裤湿漉漉的,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被吓得手足无措……
后来一看见三姐,他就会想起那天夜里的那个梦,同时会不由自主地回想父亲与母亲奋不顾身、舅舅与母亲不动声色做那事时的情景,想来想去就觉得浑身燥热,下面那个器官就开始条件反射地蠢蠢欲动。在那个器官蠢蠢欲动的同时,他也被强烈的羞耻感压迫得喘不过气来。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尽管情绪被羞耻感压迫,那个器官却没有丝毫疲软的迹象。几次蠢蠢欲动之后,他就被那种逐渐强化的膨胀的欲望折磨得坐卧不宁,如同被困在笼子里时刻准备突围的一头怪兽……手淫的恶习就是从那个时期染上的……
两年后,秦天眼巴巴看着三姐被三姐夫喜气洋洋地娶走,看着吴毓秀的煤矿经营得风生水起,不但没有足够的勇气走出其中任何一步,甚至都没想好一个可行的办法实施报复;不但报复念头一点点灰飞烟灭,甚至连高考也被它搅成一地鸡毛。高考落榜后,秦天曾一度心灰意冷。不过他很快就走出落榜的阴影,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让母亲去找吴毓秀,给他在煤矿安排一份工作。吴毓秀那边很快就回话了,这让他一阵窃喜,他的报复计划又向可能接近了一步……
半夜起风了,并且越刮越大,仿佛千百头怪兽怒吼着向小小的羊房子扑来,像极了昨天傍晚那群豺狼的气势,甚至比那群豺狼的气势有过之而无不及,恨不得将羊房子和里面的人一口气肢解成数块然后撕碎吃掉。门上挂的棉帘子被狂风抛扯着,摔砸得门扇“啪啪”作响,秦天也没敢出去采取一些措施,仿佛害怕被狂风与黑暗合谋将他掳走似的。天气真是无常,昨天的大雪天没有一丝风,像是埋头劳作的哑巴,屏蔽了世间所有的声音;此刻雪住了,大风却来得如此暴虐,仿佛张牙舞爪的疯子,正语无伦次声嘶力竭地向苍天拼命诉说某种没来由的悲愤。秦天苦笑了一下,这鬼天气,比他的命运还要难以捉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