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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毅(默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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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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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连载

第一十四章 心迷

1

吃完火腿肠和压缩饼干,秦天转身踏上下山的路。刚走几步,就觉得脑袋一阵眩晕,赶紧蹲下身来。他知道这是高山缺氧所致,于是做了几个深呼吸,让狂跳的心脏尽可能放缓一些。一切交由命运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离开中堂鄂博,上了一道相对平缓的山梁。再往前走六、七里,就到垭口了。翻过垭口,就是一路下坡,而且有一多半是顺着山梁走,比半坡上的羊肠小道好走多了。

两年来,秦天记不清这条路走过多少趟了,从没有这次走得如此艰难。因为欠了勘探队的勘探费,地质队领导于去年夏末就通知勘探队早早收了队。之前,秦天还为此找过呼斯楞,但因为地质队并非隶属于矿管局管理,呼斯楞也无法利用职权进行干涉。呼斯楞告诫秦天,即使解决了这几十万的勘探费,也只是杯水车薪,后续的资金跟不上,仍然是个大问题。如今,寻找合作伙伴,解决资金问题是当务之急。可寻找合作伙伴不可能一蹴而就,这令秦天一筹莫展。

在煤矿,秦天一门心思扑在生产上,被许多人盛赞为“工作狂”。不过,只有自己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卖力地工作。除了对冲因报复无果而产生的焦虑,还时时担心被人窥破内心的隐私。为此,他尽可能避免与人打交道。如此一来,不但让自己陷入越来越严重的心理分裂状态,与外界的交往也几乎隔绝了。如今想找一个合作对象,才发现这么多年的作茧自缚,竟让自己无形中进入了走投无路的死胡同。

他想起离开煤矿时吴毓秀对他说过的话,“如果遇到难为事,就回来找我。”目前看来这是唯一能解困的渠道。但怎么可能?一想起这些年所受的种种屈辱,想起父亲的惨死,想起吴毓秀与母亲鼓捣杂种的情形,那种无从排解的愤懑就塞满整个胸腔。吴毓秀虽然创造了他的肉身,却让他这半辈子苟活在尴尬与屈辱的困境之中。要说支撑他活到现在的理由只有两个,一个是不是亲生父亲的父亲给予的爱,他活着是为了不辜负这份天地间无私的博大的爱;另一个是不能称之为父亲的亲生父亲造就的恨,他不能让这种与生俱来的奇耻大辱成为终身的遗恨!

秦天的报复计划曾数度变更过方案,从起初想要吴毓秀的性命,到现在只想搞得他身败名裂,倾家荡产。在这个演变过程中,他慢慢完善了自己的思路,就是让吴毓秀痛不欲生。他反复琢磨,最能使吴毓秀痛不欲生的是什么?那就是让他从高高的神坛跌落地狱,换句话说就是让他坐牢;至少要让他一夜之间一文不名,变成穷光蛋甚至负债累累,让他们全家在经济上陷入乞丐一般的困境。

于是,秦天拼命搜集吴毓秀的犯罪证据,像行贿、逃税等方面。由于他只负责生产,资料都掌握在老舅手中,他很难有机会接触。因此,只能在仓促之间选择那次并不成熟的报复计划,结果只让吴毓秀被羁押了半个多月,直到父亲以他的方式实施了那次报复行为……

不过说实话,像父亲那种血腥的报复行为早已从他的计划中剔除了。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感悟到一点,吴毓秀心里也一直很纠结,对他爱“防”交加的同时,心里确实是把他当作儿子看待的,不然也不会把他一步提拔到生产矿长的位置。这种念头的一再出现,让他对报复计划的实施纠结不已。因此,每当他筹划如何实施报复计划的每一个细节时,“霪”和“茕”就会不失时机地跳出来,将他的意识搅扰成一团浆糊,令他屡屡进退失据。自从买了这个矿,他开始反思这些年一步步走过来的路,逐渐明晰了起来,大概他的潜意识里对自己的报复计划早已因疑虑产生了动摇,对吴毓秀在某种程度上有了“父亲”的认同吧?因此常常显得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只是意识里浑然不觉罢了。尽管他竭力否认这种特殊关系的存在,可他们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人,而且是亲亲的父子啊。人的心理变化真是不可捉摸,有时候微妙得连自己也未必能清晰地体察到。

秦天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报复计划,就因为半路杀出个混蛋司马崇刚,让他原本顺理成章的计划横生枝节。如果不是司马崇刚的出现,他的心智不乱,也许假以时日,就能搞到吴毓秀偷税漏税的铁证,而不是仅仅靠他所知道的行贿线索进行举报,那样也未必能搭进父亲和吴哉、吴燮梓三条性命。说实话,他们是无辜的,本不应该成为他报复计划的牺牲品。这样不但没让他的报复情绪得到释放,反倒徒增了负罪感。

秦天离开公司向吴毓秀辞行的时候,心里是矛盾的,既感到遗憾,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潜修功亏一篑;又有很多不舍,这个煤矿的运行毕竟包含了自己几乎半辈子的心血啊。办完手续,他本不想去向吴毓秀辞行的,但思来想去还是去了。

临走的时候,吴毓秀送了他一句活口话:“如果遇到难为事,就回来找我。”就是这句话,留给他一丝残存的侥幸的希望。

2

刮了一夜大风,直到太阳快出山才渐渐偃旗息鼓。索秀云似乎与大风产生了同频共振,整个晚上,思绪随着大风的节奏乱纷纷地飞扬,直到黎明前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几乎整整一天,索秀云都逡巡在山梁上,最终也没看到秦天的影子。山风尽管减弱了许多,但山梁上依然会不时旋起一股邪风,旋起的雪晶打到脸上,尖锐如针扎般的微痛,还是让人有种难言的不适。若在平时,她早就躲到哪个避风的山湾湾里窝着去了,静静地想心事;或心猿意马,回味与秦天接触过的每一个细节。可当下索秀云一直没有躲避风雪,似一只初入囚笼的母豹,焦躁地在山梁上徘徊。尽管她明明知道,秦天即使今天下山,此刻也不太可能赶回来,但还是由不住时不时朝垭口方向瞭一眼,期盼有个身影突然从垭口冒出来,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直到羊们急着下山,她才悻悻地撵着羊群回了圈。等圈好羊喂了料,天快擦黑的时候,索秀云又用望远镜向梁上望了一阵,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按说今天雪停了,秦天应该下山了。怎么太阳早就下山了,还不见秦天的鬼影子,莫非真的变成……索秀云不敢再想下去了。本来出来望一望,期待能让心里踏实一些的。结果非但没踏实,反而更加心慌意乱了。

秦天没来祁连山的时候,索秀云虽然对强玉龙的一些行为产生了越来越严重的不满,但内心还是宁静的。她常常强迫自己多想一想强玉龙的好,以平衡内心对强玉龙渐生的嫌隙。想一想他们结婚十多年的耳鬓厮磨,想一想强玉龙从小对自己的保护,想一想自己脸上的这块胎记,就会渐渐沉静下来。可自打秦天一来,内心的宁静就被打破了。索秀云发现秦天有时会目光散漫地望着某个不确定的地方出神。每当这时,秦天的表情中间或流露的淡淡的忧伤,就会像一粒石子投进心湖,碰疼了索秀云心底的某个敏感部位,仿佛他们之间一直以来就存在一种自然的心灵感应,他们俩前世就曾有过某种不为人知的约定。从那时起,索秀云就喜欢把秦天与强玉龙作比较。这样一比较,强玉龙的能言善辩就变成了油嘴滑舌,强玉龙的八面玲珑就变成了见风使舵,强玉龙的幽默诙谐就变成了轻佻浅薄。一句话,强玉龙以前的许多优点,现在似乎都变成了缺点。

索秀云被亲生父母接到城里,二哥索舒云又要放羊,又要照顾阿爸,有时免不了顾此失彼。尤其是需要出远门办事,就不得不把阿爸和羊群托付给邻居强玉龙的母亲和二姐照顾。强玉龙比索秀云大三岁,从小就很聪明,脑瓜子又灵活,学习也很优秀。无奈父亲死得早,二姐出嫁后,家里的羊群只能由母亲一个人来管护。强玉龙是个孝子,怎么忍心让母亲独自遭受劳碌之苦呢。勉强读了两年高中就辍学了,同阿妈一起放羊操持生计。

索、强两家是多年的邻居。牧场承包的时候,两家的冬场又相邻着,分布在沟的左右两边,冬场的羊房子自然也建在了不远处,相距仅几十米,以便相互有个照应。索秀云阿妈活着的时候,就与强玉龙阿妈相处得形同姐妹。强玉龙阿妈一直以来对索进仁十分敬重。自打丈夫早逝,更是将索进仁当成了他们家的主心骨,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都要跟索进仁讨主意。及至索秀云从市里回到草原,强玉龙阿妈看到索秀云这般遭遇,越发对索秀云怜爱有加,慨叹这个苦命的尕丫头小小年纪就失去母爱。好不容易被亲生母亲接到城里,又经历了这般遭际。她常会疼爱地将索秀云揽进怀里,一边梳头、扎辫子,一边拉话,相处得像一对亲生母女;有时候也会帮她做做饭,照顾照顾索进仁。这样一来二去,倒有些对这个家难分难舍了。索秀云阿妈去世的时候,强玉龙阿妈已寡居数年。就在强玉龙辍学不久,阿妈也同索进仁梅开二度结了婚。

强玉龙头脑活络,喜欢在社会上结交朋友,不像是踏踏实实的牧民尕娃子。但也绝非江湖混混,放荡不羁,只不过是不愿安分守己放羊罢了。这也许与他家牧场所处的地理环境有关:牧场承包后,他们家的夏秋场分在玉石梁一带。强玉龙就雇佣人放羊,自己则从牧场下面的玉石沟里倒腾些玉石出山,有时甚至还能捡到品相尚好的老坑玉,然后找打磨石头的老板,根据玉石熟化的成色、硬度与纹理色彩的不同,为他加工成玉佩、玉镯、摆件、吊坠、挂件、手把件等各种形制的护身符,并委托他们代卖;有时也直接将石头卖给那些老板。

强玉龙从小就视索秀云为妹妹。上学时,索秀云因为那块胎记,没少遭受同学们歧视和欺负。那时索舒云已经升入初中,强玉龙就主动担当起了哥哥的责任,为保护索秀云而抱打不平,与同学们干仗,有时候甚至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因此成了索秀云依赖并崇拜的偶像;索、强两家合并后,强玉龙和索秀云的关系自然相处得非同一般。几年后,索秀云顺理成章地嫁给强玉龙。

刚结婚那两年,强玉龙对索秀云体贴入微。可强玉龙生性不是那种按部就班做事的人,渐渐又无法收敛了。等女儿断奶,索秀云就将女儿留给续阿妈——婆母,由婆母照看,她跟强玉龙一起倒场进山里的夏秋场。强玉龙有时会把索秀云一个人丢到牧场上,鼓捣些石头去城里,顺便到其他牧民家喝两天酒。

那时的索秀云很单纯。她不但不怪怨强玉龙,甚至对他这种行为大加赞赏,认为强玉龙是草原上少有的头脑活络的年轻人。可到后来,尤其是进城以后,强玉龙的所作所为渐渐令她失望了……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年轻无知,真傻。

索秀云不由自主地冷笑一声。倘若秦天回不来,那二十五万无疑成了镜花水月。此刻,索秀云的心情是复杂的。虽然他们的存款不知被强玉龙挥霍得还剩了多少,但她不会像他那样在意那二十五万块钱的。退一步说,他们家原来要是没那么多存款,他未必能堕落得如此快。就是因为钱多,他才有了肆意挥霍的资本。换句话说,他挥霍掉的岂止是钱财啊,让人痛心的是连做人的根本也一起挥霍掉了。所以,他的行为让她对钱财有了新的认识。但是,她可以不在乎钱,却不能不在乎秦天的死活。秦天早就住进了她心里,这辈子是无法赶走了,不管他们之间可能不可能发生些什么,不管他此去是死是活。

电视播完《新闻联播》,索秀云认真关注着《天气预报》,不知道这两天的天气还会不会出现更加恶劣的状况。还好,以后两天又回归了正常。可这两天的大雪一定让山里的环境坏得不能再坏了,如果天再晚了秦天还没回来,十有八九是遭遇不测了。

就在索秀云胡思乱想的时候,两只毛狗猛烈地狂吠起来。索秀云一惊,赶紧穿上棉衣,提起手灯就往外走。

索秀云拿手灯朝毛狗狂吠的方向一照,看见有个身影踉跄着脚步从山坡的小路跌跌撞撞往下蹿,像是喝多了酒的醉汉。索秀云一下激动起来,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担心秦天刹不住脚步摔个大马趴,边跑边喊,“当心别摔倒!”手灯光照下,秦天似乎打了个愣怔,旋即刹住了脚步,紧接着整个人像被一刀砍断后脚筋,如同一堆烂泥颓然跌坐在山脚处。

索秀云跑过去的时候,秦天犹自喘着粗气。先于索秀云跑过来的两只毛狗,正围着秦天哼哼唧唧地撒娇献媚,像是在邀功请赏。索秀云关切地问,“没受伤吧?”

秦天气还没喘匀,边喘粗气边回答,“没……没受伤。”又长长地吁了口气,如释重负似的,“总算是……回来了……”

索秀云让秦天稍稍歇了歇,就要背他回去。秦天哪里肯依,连忙无力地摆了一下手,“没事,我能走。就是……太累了,想歇一会儿。”

又歇了片刻,索秀云说,“行了,外面这么冷。”秦天实在不好意思让索秀云搀扶,就说,“没事,不用担心,我自己能走。”

索秀云很恼火,秦天的一再推脱让她深感失落。这两天,她无数次心驰神往地想象过迎接秦天下山的情景。最令她怦然心动的情形是,劫后余生的秦天激动地大声喊着“我回来啦!我终于回来啦!”然后急速从山坡上跑下来;而她亦眼含热泪满怀激情张开双臂迎上去,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后,两人忽然意识到什么,羞涩地会心地相视一笑……然后,然后……当然不知道然后该如何继续下去了……

可没想到他们的相见竟是这样的情形,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索秀云心里像是一团火上被猛地浇了一瓢油,腾地窜起一股无名之火。“你这人咋回事?逼犟得了得了。”说着,赌气似的弯下腰,扯起秦天一只胳膊就往肩上搭,顺势将手灯往秦天另一只手里狠狠一杵。秦天也感觉出索秀云情绪的异样变化,随即挣扎起身,顺从地接过索秀云杵过来的手灯,任由索秀云拽着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两人踉跄着脚步跌跌撞撞向羊房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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