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天前上山的时候,索秀云曾十分诚恳地告诫过秦天,我们这里有句谚语,“冬了在川,春了在山”,说的就是祁连山下雪的规律。说这话时,她的目光里满含疑虑。她将额前的一绺长发向耳后一掠,随即现出一副罕见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全然不顾那绺长发的特殊用意——那绺柔顺如黑色锦缎的长发,是用来遮盖左眼那块胎记的。
秦天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他貌似漫不经心地瞥了索秀云一眼,略带嘲讽地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了一下。
索秀云的表情旋即复杂起来。她乜斜着眼,用既沮丧又无奈的眼神细瞅了秦天一会儿,又加倍诚恳地警告,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愠怒或暗示什么的幽怨。“你别冷笑,总把别人的话当耳旁风,天气可不管你是老板还是牧民。”稍顿了一下,又刻意提醒,“不光天气鬼得很,还有‘狼祸’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罢,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的神情,左眼那块胎记的颜色似乎更深了。
秦天将目光移至大山,轻描淡写地回答:“知道。”
秦天无关痛痒的态度越发令索秀云困惑了。等秦天再看她时,又满腹狐疑地死死盯了秦天的脸,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挖掘些什么,“你这人咋回事,逼犟得了得嘞,知道还要上去?找死啊。”
秦天暗暗发笑。听这恨恨的口气,索秀云是真急了,不然这么粗鄙的、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话,不会轻易从她嘴里冒出来,令她此刻的神情和语气都显得异乎寻常的古怪。
秦天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本来就是找死的呀,告诉她还怎么能死呢?孟丽娜曾说过,“如果一个人任凭一个生命即将逝去而不去拯救,就是个极度自私极度虚伪极度冷血的人。”
秦天想起那句被自己咀嚼过无数遍的判词,“生亦即死,死亦即生,向生而死,向死而生;一朝一夕,亦死亦生,日月轮回,天道无穷。”由此可见生和死只是灵魂存在的不同形式而已。那种宿命般的感觉即刻便如无常鬼手持的锁链,不断抽打驱赶他的灵魂。之所以选择以这种方式去死,是因为只有圣洁的素珠女神,才能帮他找回丢失了一辈子的做人的尊严;只有纯洁的祁连山雪水,才能洗刷他此生遭受的无尽的屈辱。他要遵循神的旨意走进大山,虔诚地匍匐在祁连山主峰素珠链和她的侍女玉女峰脚下,无比庄重地将自己融化于一片美妙的情境之中,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理想的归宿……
秦天从索秀云眼神中,确定无疑看出她对他上山的深重疑虑,因此,努力做出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以解除她的困惑:“嗨,就两天功夫,能那么巧?放心吧,没事,我每天都看天气预报呢。”
可仅仅过了两天,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此刻却在拼命逃生。秦天摇了摇头,自嘲似的苦笑了。
2
傍晚时分,大片阴云不声不响地开始聚拢。秦天上山不久,索秀云就产生了不详的预感,这种念头令她羞愧不已。他的死与活、好与歹,与她有多大关系呢?普通朋友而已。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人家是大老板,可她只是个牧民,一个相貌丑陋的山野村妇,如同漫山遍野被人随意踩在脚下的紫花地丁般毫不起眼的山野村妇。
索秀云实在无法理解自己这种心态。自打秦天脱离视线,对他的担忧就搅得她一刻都不得安生。如果秦天真的遭遇什么……她不敢想象这种情形的出现,好像没有竭力阻止秦天进山成了她不可饶恕的罪过。想想又好笑,你是他什么人,你这是担的哪门子心啊。
这头逼犟得不知好歹的犟驴!
令索秀云百思不解的是,她与秦天素昧平生,怎么会一见钟情呢?何况身份地位之悬殊犹如天壤之别。是强玉龙令人作呕的下作行为促使她移情别恋吗?那段时间,强玉龙越来越放肆的行为,让索秀云对他的厌恶一天天与日俱增。索秀云能明显感觉出来,他们夫妻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情感越来越淡薄了。
秦天刚来时,索秀云内心充满了矛盾。虽然渴望能不时见到他,可事实上却是尽可能躲着他的,深深的自卑令她内心十分撕裂,那种既竭力躲避、排斥他,又想接近、探究他的矛盾心情始终困扰着她。直到秦天领着勘探队进驻她家夏秋牧场,她躲无可躲,不得不每天直面他时,才强迫自己逐渐沉静下来。
尽管如此,两年来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依然持续不断地困扰着她,始终无法摆脱。此刻,虽然意识里竭力排斥,感情上却不得不承认,秦天此行让她心里那种无法理清的复杂情绪,又一次沉渣泛起般突显出来。索秀云由此陷入更深的困顿与担忧之中。
3
尕龙告诉索进仁,秦天进山了。
索进仁大吃一惊,“啊?什么时候?”
“前天上午就上去了,晚上不就下雪了嘛。”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山上到处是雪,他进去干什么?现在又下了这么大一场雪,想必山里的雪越发大得了得嘞。”
“我也告给他了啊,可他听吗?那个驴日的!”尕龙没好气地恨哧哧地骂了一声。
“ 何况‘狼祸’还没消停呢,安俊杰家的牦牛犊子不是刚被狼扯掉嘛。”索进仁忧心忡忡地说。
“那个驴日的逼犟得了得嘞。”从说话的语气,索进仁能听出来,他一定又喝高了。
“明知道那样太危险……唉,你得想办法拦住他啊。”
尕龙连忙分辩:“哎呀,阿甲(藏语:阿爸),您可真冤枉我了,我能不劝吗?可人家一个大老板,我总不能绳捆索绑,强拽着不让人家上去吧?我是谁?有那个权力吗?”转身又为自己开脱,“您也别担心,啥事都没得。前几天尕军他们还打青羊了呢,哪有什么狼唦,连个鬼影子都没得。再说狼也怕人呢,不等看到它个鬼影子,早就夹起沟子逃掉了。那孽障灵性得很,大概能辨识出枪药的味道。”
“那你一定也上去了?”索进仁没好气地说。
尕龙“嘿嘿”讪笑一声,“本来不想去的嘛,可有什么办法?抹不开面子嘛。”
“执迷不悟,执迷不悟啊!你们就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栽进森警手里。”索进仁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些年,国家为了遏制对自然生态的野蛮破坏,保持自然界生物链的平衡,加强了对乱采滥挖、偷猎偷盗行为的打击力度,利用各种措施保护动植物野生资源。为了强化这项工作,政府着力收缴牧民手里的枪械。本来去年收缴工作已接近尾声,结果刚过夏,山里就闹起了“狼祸”。不得已,只好暂缓了收缴工作,等待上级进一步指示。于是,有牧民又开始铤而走险,偷偷上山打猎了。
一想到这些,索进仁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气愤地呵斥尕龙:“荼毒生灵,荼毒生灵哪!政府就不该对你们这些孽障网开一面!”
尕龙并不买账,“啊呀阿甲,您这话是不是有点儿过了?您说我们‘荼毒生灵’?可那些孽障把草场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政府为什么还要保护它们?难道青羊的命比家羊高贵?”
能怪青羊吗?索进仁没解释。不明白的人,就是提溜着耳朵给他灌,也未必明白。几十年来人类对狼的灭绝性猎杀,不但使狼的数量锐减,侥幸存活下来的狼们为了躲避人类的追杀,都逃到大山深处去了。青羊、曲娃(旱獭的藏语称谓)和野兔失去了重要的天敌,才得以疯狂地繁殖起来。按说狼眼下并不缺食物,怎么会突然又闹起“狼祸”了呢?索进仁可以断定,这是大自然对人类实施的报复,是人类破坏自然界生物链的平衡导致的必然恶果。狼很聪明,它们被逼得失去了生存空间,不得已向人类实施报复,索要原本属于它们的地盘。
索进仁不得不为秦天捏一把汗。除了“狼祸”可能带来的威胁,还有瞬息万变的气候变化,还有可能迷路。大山里常常会隐伏许多不可预测的凶险——这些都基于他是个外乡人,对山里可能发生的凶险并不能了然于胸。现在进去能干什么……他实在不敢想下去了。
“什么?他一个人进山了?这个驴日的!”尽管听出索舒云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但从他气急败坏的语气中,索进仁还是能听出有多吃惊。“阿甲,我正在开会呢,现在……唉……下午就结束了,等回去再说吧。”说完便匆匆挂了电话。
4
虽然愈来愈焦虑,秦天却不得不停下脚步小憩片刻。他的腿肚子似乎绑了两个特大号沙袋,坠得脚步几近蹒跚。他知道这多半是昨夜的腹泻所赐。说实话,昨夜的腹泻没导致虚脱,将他彻底击倒在羊房子已属万幸,说明上苍还是怜悯他的,准备放他一条生路的。
雪坡上的羊道远比无雪的时候难走。即使无雪覆盖的羊道,走起来也要格外小心。那些仅容得下一脚宽的羊肠小道,不时会有许多砂砾,常常让你猝不及防,一不小心踩上去,就如同踩在豆粒上,还没容你反应过来,早被摔得四仰八叉了。再倒霉一些,就可能骨碌碌滚下山坡——秦天此刻仍心有余悸,刚才过蛤蟆沟的时候,尽管走得小心翼翼,还是未能幸免地“玩”了一次“滑翔”,脊背硌得生疼。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也没能避免滑倒,是因为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脚底的时候,冷不丁惊起几只隐蔽得极好的雪鸡,伸直脖子拉长声调“嘎咕”叫着向对面的山坡急速滑翔而去。它们的叫声从容自信,展示着睥睨一切的骄傲;灰白相间的羽毛在强烈的阳光映照下,闪烁着金属般斑斑驳驳的光泽。雪鸡被惊起的同时,一下惊吓到毫无防备的秦天。还没等他意识到什么,双脚已不由自主一侧歪,几乎与雪鸡同步,狼狈地向沟底急速地滑翔而下。惊险发生在倏忽之间,秦天甚至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喊出声。那一刻,秦天竟意外地体验了一把从未体验过的滑翔的刺激——片刻的失重感促使他的屁股门子本能地一紧,双臂不由自主地张开,擦着山坡的抛物线,毫不拖泥带水地砸到沟里的落点——幸亏此处是渣土坡,虽然陡了些,但滑落时距沟底直线距离不会超过十米,又是砸进雪坑里,因此有惊无险。如果是高坡上,或是乱石坡上滑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摔得鼻青脸肿是小事,折胳膊断腿甚至丢掉小命,也不是没发生过,所以脚下需格外小心。脚下一加小心,就需要集中全部意念,收紧浑身的肌肉,不停地调整掌握平衡的姿势,这样无疑会更加疲累。
惊魂甫定,秦天才手脚并用拼命爬出厚厚的雪堆。想想刚才滑落时的一幕,觉得好笑。本来被惊扰的是雪鸡,应该是雪鸡慌乱才是,结果自己反倒成了惊弓之鸟。可见人一紧张,连动物从容都没有。秦天稍作休息,就忍着背部的疼痛,又开始了逃亡路上的艰难跋涉。
转过这座山头,秦天一下瞭见了坐落于那道分水岭上的中堂鄂博。高高地矗立于鄂博中央的幡杆顶端尖尖的拉智,已经清晰可辨,一阵难抑的激动令秦天浑身战栗起来。秦天知道,到这里已经走了一半路程。看到这个标志性的存在,令他信心倍增。他回望一眼雪地上隐没于大山深处的脚印,长长地吁了口气,看来“死神”已被他远远甩进崇山峻岭的某条沟岔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