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安土司的领地上,分布着众多的山寨,如五家寨、杨家寨、李家寨等。无论是少数民族还是汉族的山寨,每个寨子都有自己的名称,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寨数量众多,难以尽数。在十九世纪初,那座令人难忘的“人字桥”就坐落在滇越铁路上的五家寨,它的名声响彻云霄,牵动着人们的梦。
五家寨因人字桥而闻名遐迩。
五家寨也成为了我们108名修桥人难以磨灭的记忆。
那是公元1907年,一个多雨的季节。我正在练兵场利用地形地貌进行掩体训练时,突然接到了老爷下达的新任务,命令我带领团兵和门户兵去修建铁路。原计划夺回三勐的时间不得不首次推迟。老爷无奈地表示,在我们的领地上修建铁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严肃地强调,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必须站在官府的立场和利益上,为官府分忧,贡献人力和物力。作为领地的受益者和管理者,我们责无旁贷。
当老爷提到作为领地的受益者和管理者时,我意识到了修路与夺回三勐之间的轻重缓急,也揣摩到了他内心对夺回三勐的真实态度。修路与失去三勐都是《续议界务专条附章》迫使我们接受的苦果,我隐约感觉到老爷对夺回三勐正等待时机,观察风向。这个时机与风向,就是官府的态度。这让我想到了“木已成舟,无力回天”的成语。软弱就会被欺凌,国家亦是如此。此时,我深刻地感受到了个人力量与实现信念之间的差距。我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尽管如此,我必须执行老爷的决策。老爷说,一百多个年轻力壮的生命全都托付给了我,要求我确保他们一个不少,安全凯旋。
我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但也不得不向老爷发誓,几乎等同于立下军令状。
我带领着一支由团兵和门户兵组成的队伍,共计一百零八人,我们踏上了前往修建人字桥的征程。我们翻越崇山峻岭,穿越荆棘密布的地带,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行进了三天三夜,终于抵达了老爷指定的修桥地点——五家寨。虽然名义上是修建铁路,实际上却是建造桥梁。我们这一百零八人并非是第一批被派遣至此修桥的队伍。至于是第几批,无人知晓。有传言称,在我们到来之前,已有数百人在此丧生,其中不乏四川人、贵州人,还有我们云南人,这些说法听起来似乎确有其事。面对这样的传言,我们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一百零八人,每个人都是父母眼中的宝贝,他们来自不同的民族,包括苗族、瑶族、傣那人、哈尼族、彝族、布朗族,以及汉族,都受临安土司的管辖。这些青年,几乎都是二十岁左右,怀揣着远大的志向。他们中有的已经成家立业,肩负起家庭的重担,成为家庭的顶梁柱;有的则尚未婚配。考虑到这108条宝贵的生命,责任重大。在我出发领队之前,我已征得老爷的同意,为我配备了一位助手,以协助我进行管理。这位助手是哈尼族青年,学识渊博,名叫马大哈。为了便于管理,我设立了管理团队。在管理团队内部,我划分了两个分队,每个分队的组长直接向队长汇报,并领导其下的队员。队长则直接向我汇报。在分队之下,我又设立了若干小组,每个小组由10人组成。我们将已婚的人员编入一个队,未婚的人员编入另一个队。我和马大哈各自带领一支队伍。
修桥的位置隐秘于南溪河的深山峡谷之中。在两座陡峭的山崖边,计划架设一座桥梁。为了架桥,必须先在两座山崖之间开凿隧道,连接两山的悬崖峭壁。两山的山脚紧邻河流,上游的河水流经此处,发出的怒吼声令人毛骨悚然。在峭壁上凿建桥墩,是修桥过程中最为艰巨的任务。施工人员腰间系着吊绳,沿着绳索下到百米高的峭壁处,左手紧握铁錾子,右手挥动铁锤,一锤一锤地凿击着岩石。作为领队,我肩负着108条生命的重担。他们是我家老爷收复三勐的中坚力量。在施工前,我亲自对施工现场进行了详细勘察。正是这次勘察,我发现了包工头谋财害命的铁证,证实了那些流传的小道消息并非空穴来风。那天下午,天空突然刮起狂风,紧接着是雷电交加的暴雨。在这种恶劣天气下,狠心的包工头竟然不允许现场人员休息,更不允许收回吊绳。那些系在吊绳上的人,便无处避雨。就在这时,一个身披雨衣的歪嘴男子走到守望吊绳的上方,将嘴贴近操作吊绳人员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歪嘴男子的出现,恰好挡住了我的视线。突然,下方传来了一声惊愕的尖叫。我急忙冲到守望吊绳的地方,惊讶地发现那根吊绳竟然是被刀割断的。显然,系在那根吊绳上的人,就这样坠入了河中,被河水吞噬,随波逐流,消失在茫茫远方。一条生命就这样被残忍地夺走了,而无人为这位逝者举行葬礼,让他安息于土。守望操作吊绳的人,脸上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仿佛对这一切毫不在意,显得漫不经心。难道他们就不担心被谋财害命的亡灵吗?我心中暗想。他不慌不忙地取来一根新吊绳,熟练地装上。亲眼所见的事实与耳闻的消息终于得到了印证。它是一只恶心的苍蝇,不,是一头大象。我要赶走这只苍蝇,赶走这头大象。死在这根吊绳上的人绝非第一个。面对如此暴行,我内心的矛盾和犹豫愈发强烈。这样的钱,我能够赚吗?我的思想在挣扎、纠结、斗争,如何才能对得起我的兄弟们?留下来,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能扭转局面吗?我目睹了一切,暗自下定决心,——绝不允许那108条鲜活的生命,遭受任何意外,重蹈覆辙,更不能让眼前的厄运降临在我的队伍中,让吊绳再次夺走我弟兄们的生命。我召集了副队长和组长,召开紧急会议,亮出了我们的底线,我们必须让对方尊重我们的生命,绝不能被视为软弱可欺,不能被当作垃圾对待,我们必须坚定立场,毫不妥协,不能表现出谦卑。统一意见后,我们决定派出代表与对方进行谈判。
深蓝的天空,泛起了浅浅的灰色。阳光倾泻在工地上,仿佛要见证奇迹,给我们留下珍贵的特写镜头。
我坦率地提出了采用第一套方案,并对歪嘴男人的理论进行了反驳。现场气氛变得异常沉重,我坚定地表示:“吊绳的操作人员必须是我们的人,由我们亲自操作。”
歪嘴男人瞪大了他那锐利的眼睛,用不太流畅的中文回应:“这是我们的工作,自然应由我们来操作,与你们无关。”
我提高了音量:“没有讨论的余地。否则,我们将撤回人员。”
歪嘴男人收回了他那锐利的目光。在观察到我方代表的面色并未改变后,他才从斜视转为正视我们派来的几位代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歪嘴男人终于同意:“我同意。”
“还有其他条件?”
“什么条件?”
“如果吊绳出现破损,必须无条件更换。”
“这个……”
“生命至关重要。如果为了赚钱而不顾生命,那赚钱又有何用?”我质问。看到歪嘴男人欲言又止,我透露了无意中发现仓库里堆满绳子的事情,并直接质问:“难道这些绳子不是为了确保安全而准备的吗?如果生命不重要,又何必准备这么多吊绳?”
歪嘴男人的目光在我和其他代表之间来回扫视了两次,他那锐利的目光不再,先前的威风也荡然无存。他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再次欲言又止。
我想歪嘴男人想要从我们这里获利的念头应该已经打消了。他可能已经意识到,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人并非毫无经验,在短时间内就对他的不良行为有了如此清晰的了解,显然是遇到了行家。
我自信满满地打了个喷嚏,说:“拿纸和笔来。”
歪嘴男人一脸困惑,不解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我用坚定的语气说:“签订协议。口头承诺不足为凭,我们必须有书面契约。”
画押仪式正式开始。我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我的助手、组长以及来自不同民族的代表也依次在契约上留下了自己的签名。在场的几位少数民族同胞由于不识字,无法亲自签名。我尊重他们的意愿,在契约上为不识字的人代签名字的有——瑶族的盘小三、苗族的熊虎、傣那(现称傣族人)的刁致远以及哈尼族的马大哈。盘小三、熊虎、刁致远和马大哈都是我的组长。少数民族中常有以家中排行来命名的传统,例如“盘三小”。我用拇指蘸取红色印油,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下一个印记,红色随即印在了我的名字上。我将手上残留的红色液体随意地擦在了旁边的石头上。接着,他们也模仿我的动作,在契约上按下手印,并用石头或沾有雨水的树叶擦拭手指。我要求对方负责人在契约上签字,并且需要见证人和担保人也一同签字。尽管有些不情愿,但那三位——歪嘴男人、见证人和担保人——最终还是不情愿地签了字并按了手印。签字和按手印完成后,他们各自从口袋里掏出用于清洁的草纸,反复擦拭着手指。
契约一式两份。那位嘴角歪斜的男士将其中一份仔细叠好,装入自己的腰包,面如死灰,先前的得意神色已荡然无存,他低头快步离开了现场,而见证人和担保人紧随其后。他们的对话被风带进了我的耳中。
“我们遇到了一群狼。”见证人的眼光从我们的队伍中收了回去说。
“强龙难压地头蛇。想要从狼嘴里夺食,难上加难。”担保人补充道。
这时,一位迎面而来的人对歪嘴男士说:“我只对质量负责,至于赚钱多少,与我无关。切勿在质量上打歪主意。”他应该是监工。蓝眼睛,外国人,他的话需要通过翻译官转达给我们。
歪嘴男士急忙点头,脸色由阴沉转为明朗,脸上堆满了喜悦的笑容。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双手恭敬地呈递给那位男士,并划亮一根火柴,递了上去。那支烟被歪嘴男士点燃。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不可取。”那位男士说。说完,他迅速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似乎被烟呛了一下,咳嗽一声后,又继续说:“听说过临安土司吗?他可不是等闲之辈,这条路就在他的领地上。你们所说的那群狼,其实是他的手下。强将手下无弱兵。”
歪嘴男士听后,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连忙点头表示同意。那位男士见状,又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接着说:“因此,你们必须小心行事,切勿激怒那位土司大人,否则,后果将难以预料。”
那位嘴角歪斜的男士以及周围的见证人和担保人听闻此言,都默默地垂下了头,心中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策略。他们深知,尽管这次交易利润丰厚,但风险同样巨大,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绝望。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过,远处山林的呼啸声随之传来,仿佛在警告他们不要轻率行动。歪嘴男士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然后抬头对那位男士说:“我们明白了,感谢您的提醒。我们会谨慎行事。”
那位男士听后微微点头,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歪嘴男士和另外两人见状,立刻鞠躬致意,然后转身快步离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突然,狂风骤起,地面上的落叶被风卷起,在空中翻飞。那几人见狂风来临,立刻拔腿跑开,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躲进寓所避风。
“天无三日晴”是我们亚热带地区特有的气候特征。在雨季来临之前,我召集大家,在开阔地上站着宣读了契约条款,确保每个人都记住了条款的全部内容。尽管如此,我的心中仍然忐忑不安。迎着风,我提高声音说:“兄弟们,我们都是普通人,一定要活着回去,保命是最重要的。家中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等待我们。风险无处不在,虽然我们已经尽量避免了人为的风险,但我们仍需睁大眼睛,不能有任何闪失,生命是最重要的。只要我们活着,就不愁没有机会。”出乎意料的是,我的话音刚落,狂风突然停止了。天气似乎特别配合。我立刻再次对兄弟们强调:“大家要团结一致。一起来,更要一起安全回家。兄弟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那就是我们的领土,需要我们去流血、去拼搏、去牺牲。我们不能在这里丢掉性命,那样不值得。”
我向弟兄们阐述的观点得到了他们的认同。阿雄率先表示愿意听从我的指挥。在人群中,不约而同地响起了虽然语言各异但意义相同的誓言,许多寻求平安的目光投向了我。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没有人与我争执。这种共识与在老爷的训练中所经历的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训练场上接受训练是我们的责任,在这里修建桥梁则有经济收益,但我们的价值观是一致的。
会议结束后,我特意留下了组长们,召开了一个简短的坦诚交流会。我毫无保留地向大家说明了可能遇到的困难,并强调了预防和重视的重要性,提醒大家不可轻视,不能当作儿戏。阿雄表示赞同。紧接着,组长盘小三和熊虎也点头表示同意。刁致远和马大哈还用他们的民族语言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在老爷的训练场上,我曾要求大家学习民族语言,以便统一指挥和行动,保持步调一致,减少伤亡,以小博大,保护我们的实力。这已经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现在,我们能够理解一些基本的民族语言,这让我感到非常欣慰。我们默契地达成了使用民族语言进行沟通交流的共识,将其作为我们之间的暗语。他们用各自的语言赞扬我考虑得周到和全面。随后,我又强调,思维要敏捷,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但我们必须善于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
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必须立即报告,不能擅自行动,以免错失良机。此外,我们还要爱护公共财产,节约材料,反对浪费。现在,请大家各自回去,通知你们的组员,明天清晨开始工作,上午领取工具,下午正式开工。大家齐声答应,随即散去。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天色尚暗,便抵达了工地。工友们也都陆续到达。我召集了组长们,迅速召开了一次简短的会议,分配了任务,并强调了纪律,要求大家严格遵守,不得有任何差错。随后,工友们各自带领自己的团队,迅速就位,开始有序地投入工作。
筑桥工作正式展开。根据分工,凿石组、淬火组、守绳组、伙食组等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我们正在建设的桥名为人字桥。
有一次,傣那刀刃突然腹泻,不得不在裤子上解决,路过一间房子时,无意中偷听到屋内人的谈话。从对话中,刀刃发现了老爷的一个秘密。原来老爷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收取了人头介绍费。刀刃将此事告知我,并询问我是否知情。真是无处不在的传言。听完刀刃的话,我惊出一身冷汗。片刻后,我回答说,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我们都是老爷的小的,生命都掌握在他手中,他想怎么做,完全由他决定,这是他的事。此时,父亲曾经的忠告在我脑海中回响:“不要与他人,尤其是老爷过于亲近。了解你太多的人,往往不会带来好事,最终可能会反目成仇。那些能置你于死地的人,永远都是最了解你的人。”于是,我轻声对刀刃耳语,一定要严守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能再向第三人泄露,包括父母。
“你害怕了吗?”刀刃质疑道。
“剜眼、剔脚筋、死刑,这些是土司的特权,不论对错……我胆敢挑战权威,简直是自寻死路。你我皆为卑微之人,不过是任人驱使的牲畜。”我回应道。
刀刃目瞪口呆。
他沉默了良久,似乎在咀嚼我话语中的深意,随后重重地点头,表明他已领悟其中的严重性。我们俩默契地各自散去,心中都背负着沉重的负担。
从那以后,刀刃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对老爷的命令唯命是从,不再有任何违抗。而我,也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激怒了主人,招致杀身之祸。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流逝,桥梁的建设也在紧张而有序地推进。主人经常派遣使者来工地巡视,对我们工作的进度和质量提出严格的要求。每当主人的使者到来,我都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引起他的不悦。
尽管我与刀刃都谨慎地侍奉着主人,但命运的车轮似乎已经悄然启动,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这一切,都与我们偶然发现的那个秘密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