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毕摩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的初春,一场春雨来得异常早,毕摩祖爷言道,这乃是半个世纪以来最早的春雨。尚未来到祭山神的农历初二,雨水便已降临。毕摩祖爷接了一碗雨水。到了农历二月初二祭山神之日的清晨,毕摩祖爷将那碗雨水置于左手,右手持毛笔,摆开八字步,将雨水视作墨水,润湿笔尖,调整至书写最佳状态。他站在堂屋大门前,挥动手臂,转瞬间,一个“福”字便印在了大门之上。紧接着,毕摩祖爷跨过门槛,再次重复书写动作,又一个“福”字落在了门的背面。书写完毕,毕摩祖爷面露满意笑容,真挚地说道:“春雨贵如油,它总是降临给有福之人。”
“愿苍天垂怜。”我在心中默默祈祷。
紧接着,我便跟随毕摩祖父一同上山祭拜山神。在我的故乡,流传着众多神祇的传说,包括山神、火神、水神、月神、战神、天神、地神、寨神、树神、女神、酒神、死神、雨神、太阳神等。然而,我们此行仅是为了祭拜山神,而非其他神灵。
“山神老爷不开口,豺狼虎豹不敢走。”在完成了对山神的庄严祭祀,离开神庙之后,我——在长辈眼中被视为未来的小毕摩,开始深思山神的深远意义。这是我一生中首次对山神进行深思,心中也产生了疑惑。转瞬间,我轻声且略带羞愧地提醒自己:不应质疑大众的共识,对山神应保持敬意。然而,我内心对这种自我背叛的念头感到哀伤。这一事件发生在光绪初年,农历二月初二,正是祭拜山神的传统日子。
在这一天,我迎来了7岁的生日,按照现代的年龄划分,这应该是我上幼儿园的年纪了。
我的出生之日恰逢祭拜山神的节日,这是否预示着某种深意,我不敢妄自揣测。毕摩祖爷推测我或许是山神转世的灵童,注定要过上非凡的生活。一位资深的毕摩观察我的下巴,认为下巴较长的人行事稳重,正直且富有正义感。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对吉凶祸福、贵贱天寿的相面之术一无所知,但作为一个男子汉,我应该行事稳重,正直有义。我深信不疑,并决心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在祭拜山神后回家的路上,我向毕摩祖父讲述了曾祖父参加“毕摩会考”的一些细节,并提出一个请求,希望能够借阅曾祖父在临安府城(今云南建水县)获得的那套盖有满汉文四方府印的经书。祖父听后感到惊讶,因为我所讲述的内容与他曾经听我曾祖父说的细节惊人地一致。他轻抚我的小脑袋,好奇地问:“这些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就在‘脑子里’。”我毫不犹豫地指着自己的头部说道。说完,我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不该在这个年纪就长出的胡子和出奇的下巴。
“难道是爷爷转世投胎?”爷爷也感到困惑,自言自语。随即,他转身与我父亲交换了一个锐利如刀的眼神。
“真的藏在你的脑子里?”父亲好奇地摸了摸我的小脑袋问道。
“是的。”我回答。
爷爷和父亲的眼神再次交汇,那眼神中透露的信息,证明了我所言非虚,确凿无疑。
“你儿子,在我怀他的时候,就踢我了,这下你信了吧?”母亲在旁边插话,还用一个白眼回击了父亲上下打量她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别以为自己的儿子将来不能成大器。母亲的白眼,父亲自然是明白的。
察觉到异常,两位毕摩、母亲以及同行的祭山神者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立刻感受到了众人的关注。那些目光冲击着我,它们所代表的含义,我大致能猜到。
我家三代都是毕摩。唯一缺失的是大毕摩的称号。我立志要赢得这个荣誉。
毕摩,是彝族文化传承的重要角色。这种文化制度起源于古代,直至明初土司制度的兴盛时期才逐渐消亡。流散于民间的毕摩,因掌握天文、历法、医药和祭祀知识而受到族人的敬仰。到了清代中后期,在官府的允许下,临安土司在临安府城设立了“毕摩会考”制度。来自四面八方的毕摩聚集于此,通过考试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考试成绩分为三等,一等奖获得者被授予大毕摩的称号,二等奖和三等奖获得者则分别被授予毕摩的称号。一等奖获得者会得到盖有满汉文四方府印的经书、文官服、祭盔、铜铃、龙头手杖和金花。二等奖获得者会得到彝文经书、祭盔、铜铃、手杖和银花。三等奖获得者则会得到彝文经书、铜铃、手杖和扇子。
对我来说,经书是最宝贵的财富,因为通过阅读经书,我能够以最低的成本实现自我提升。我的求知欲望始于童年,那时虽然年纪小,但志向却很大。这份心,自然也包括了对知识的渴望。
在我家,毕摩的传承已历三代。到了我这一代,长辈们期望我成为一位伟大的毕摩,尽管他们自己未能实现,但这份期望却正好激发了我的雄心壮志。的确,若要成为毕摩,我志在成为一位伟大的毕摩,超越前人。我两位尚在人世的毕摩长辈早已在心中为我定下了目标,希望我能成为龙子,去实现并传承“龙生龙”的预言,为祖先增光。自三岁起,祖辈们就开始对我施加影响,让我在他们的期望下成长。为了维护长辈的尊严,我必须顺从,即使内心不情愿。为了实现我心中的宏伟蓝图,我坚定地要超越所有人的预期,成为一位伟大的毕摩。只有这样,我才能超越祖先的成就,娶到更多的妻子。我自幼喜欢美好的事物,深信“食色性也”,但这种想法只能藏在心底。
娶妻数量超过祖先,这便是我的野心。我深信“龙生龙,凤生凤”的道理。作为毕摩后代的我,又怎能不追求卓越呢?在祭拜山神的那个夜晚,我那行将就木、气息奄奄的祖父,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毕摩的血脉必须代代相传,我的孙子啊,你是独子,这份责任要由你来承担。”
爷爷年岁已高。我有些固执,老毕摩深知我的小心思,他看透却不说破。毕竟,没有人比爷爷更了解孙子。“为什么不能成为土司呢?土司看起来更威风。”正当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时,父亲却对我说:“你不能成为一个不孝的后代。”父亲那附和的话语,仿佛在提醒我,他已看透了我的心思,也准备挫败我。挫败我那从娘胎里带来的任性。
我独创性地把父亲称为中毕摩。我明白父亲已失去了生育能力,再添子嗣的希望已破灭,因此,他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我这个唯一的儿子身上,期望之大,如同天一般。
“要做就做最伟大的毕摩。”我对两位长辈毕摩说。老毕摩听到我的话后笑了,那笑容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喜悦。他的脸上,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目睹此情此景,我先是心中暗自鼓劲,随后付诸行动,高高竖起大拇指,为自己加油。同时,我也向兴高采烈的老毕摩再次表达我的决心,并点头示意。然而,我的点头似乎缺乏力量。这是因为我的思绪并不在此处。事情往往因保密而成功,因泄露而失败。我的心思是不可言说,也不宜公开的。在老毕摩和中毕摩面前,我自视为他们的学徒,理解他们的想法。我渴望成为一位伟大的毕摩,在这一点上,我正全力以赴,绝无半点虚假。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与猪无异。如果三代人不读书,整个家族都可能沦为无知之辈,如同一窝猪在我们周围的村庄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我的点头显得犹豫不决,甚至有些勉强,这似乎又引起了两位毕摩的疑虑。他们明白,我不是那种会轻易表露自己情绪的人。这一点,曾得到祖父的赞赏,他认为,成就大事者,必须深藏不露。他还低声评论道:孺子可教,是个可塑之才。基于此,祖父强调,我们都是毕摩的传人,毕摩不仅是荣誉,更是责任。那声音响亮得仿佛家中有人听不见。
传承我们民族的文化,对我寄予厚望的莫过于爷爷。但爷爷的健康状况已大不如前。我担心,祭山神可能成为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我心怀忧虑,却不能将我的猜测表露出来。作为毕摩的后裔,我不能显得比别人更有先见之明。我这个小毕摩,最终会成为老毕摩眼中的何种人物,或者会变成什么,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也不愿胡乱猜测。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向山神祈祷,因为山神掌管着山中的一切。
山神掌管山中万物,这是我们族人共同的信仰。
每逢山神节,我们毕摩传人都会向山神献上最诚挚的祭祀,祈求山神赐福于我们的族人,保佑我们平安,牲畜繁荣。在山神节当天,族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携带着自家的牛羊和粮食,聚集在山神庙前。我们毕摩传人身着华美的法衣,手持法器,庄重地开始祭祀仪式。
在内心深处,我渴望从山神那里寻得我所求的答案,然而却杳无音信,这让我感到失望,甚至是极度的失望。我曾带着好奇询问山神,您拥有何种启迪人心的神奇力量,您究竟是何方神圣,是人还是物,或者是其他的存在?若非实体,为何又受到众人的虔诚敬仰?
童年时期,我对知识的渴望异常强烈。我的两位祖辈毕摩不仅是我精神上的导师,还传授给我许多知识,耳濡目染之下,我的知识储备远超同龄人。然而,我的毕摩祖父有着远大的志向,他郑重地召唤我,希望我能学习汉人的文化。我犹豫地询问毕摩爷爷,您是希望我吸取他人之长,弥补自身之短吗?难道这暗示着我们彝族文化的不自信?爷爷回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他又说,男子汉应当志在四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仅要学习儒家文化,还要涉猎道家文化,不广泛阅读,怎能展翅高飞?听毕摩爷爷的话,我心中暗想,难道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位杰出人物,不是军师就是宰相。但我没有提出疑问,也不敢表露心中的想法。爷爷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毕摩爷爷引经据典,我深感佩服。接着,毕摩爷爷见我陷入沉思,又语重心长地说,社会的本质就是弱肉强食,如果你没有能力,任何人都可能欺负你。
毕摩爷爷的话语,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片,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间。我逐渐领悟到,知识不仅是力量的源泉,更是自我保护和改变命运的利器。因此,我决心更加刻苦地学习,深入研究彝族的传统文化,同时广泛吸收汉族的儒家、道家经典以及其他各类知识。
毕摩爷爷的教诲让我坚信,自己将成长为一个知识渊博、视野开阔的青年。我对周围的世界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并开始思考如何运用所学知识,为族人和国家作出更大的贡献。
然而,我也清楚,真正的挑战还在前方等待。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必须经历无数的磨难和考验。因此,我暗自立下誓言,无论将来面临多少艰难险阻,都将勇往直前,决不退缩。
在毕摩爷爷的引领下,我踏上了追求真理、探索智慧的旅程。我深知这条路既漫长又充满挑战,但我坚信,只要心中怀揣梦想和信念,就一定能够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光明之路。
毕摩祖父命我跋山涉水前往内地的临安府求学。我遵从了他的指示。在启程前,毕摩祖父嘱咐我抓一把盐撒在左肩上。毕摩祖父宛如一位神秘的先知,偶尔会向我透露一些难以解释的真理。对于那些无法解释的事物,毕摩祖父总是声称它们源自鲁班经书,真伪难辨,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或许只是道听途说。当我向毕摩祖父索要竹简时,他却告诉我,那已成了禁书,这让我感到失望。
在前往内地临安府的那个夜晚,我梦见一根竹笋在屋内破土而出,直冲云霄。毕摩父亲为我解梦,称这是天赐的竹报平安。尽管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亲还是表现出了他的担忧,并多了一份警觉,特意请了两位马帮成员兼做保镖。经过三天三夜的山路跋涉,我们终于平安抵达临安府。一位马帮成员松了口气,感慨地说:“你小子命大,这既是你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路上没有遇到黑熊。”
我心想,无知者无畏。便问:“黑熊会伤人吗?”
“谁不惜命?马帮,就是在狼嘴里夺食。”
这时,我才意识到父亲为何要请两位马帮成员护送,并支付了双倍的银子。原来,毕摩父亲并非在炫耀他的慷慨,但保护我生命的重担,又岂是双倍银子所能衡量的?
我铭记了那两位马帮的容貌,一位身材高挑,体型偏胖,满脸的络腮胡。另一位同样高大,却显得瘦削,鼻旁有一颗显眼的大痣。两人的外貌特征,令人印象深刻。我亲切地称呼那位胖者为胖叔。由于“痣”与“智”发音相近,我便将另一位唤作智叔。分别之际,胖叔感慨地说:“这三天三夜的担惊受怕终于熬过去了。相信山神会保佑你的。”
智叔既赞扬我又自我反省地说:“你将成为彝族的‘鸡枞’。我所欠缺的,正是没有接受过教育。”
我急忙回应:“我会努力学习的,两位放心。我的胖叔,智叔。”
在旅途中,胖叔和智叔向我介绍了野鸡、白鹇、游隼、马鹿等许多我之前未曾见过的动物。我还欣赏了那山峦起伏,层峦叠嶂的壮丽景色,远眺之下宛如一幅画卷,那些被人类开垦的田园风光更是别有一番风味。那些梯田层层叠叠,仿佛是大地的指纹,每一寸都凝聚着祖先的智慧与汗水。胖叔向我解释,这些梯田是他们祖祖辈辈辛勤劳动的成果,体现了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与敬意。智叔则指向远方的一座山峰,告诉我那山峰因其形状酷似一匹雄壮的野马,故而得名“野马峰”。
抵达寺庙后,我便着手验证梦中所见“竹报平安”的寓意。我的汉文化导师对此仅视为梦境,并未过多关注。然而不久之后,他目睹了一幕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在寺庙佛像前的屋内,竟然真的有竹笋破土而出,宛如定海神针一般。这让我深信梦境或许是祖先或神灵的预兆或警示。随后,我的导师开始对我倍加呵护。在临安府的寺庙中,他指导我学习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以及道家经典——《道德经》、《庄子》等。导师强调,智慧浅薄者需多读经典。作为汉人,他要求我将所学经典熟记于心。正是这段学习经历,极大地丰富了我的知识储备,也增强了我的自信心。
寺庙的僧侣们也对我这位外来的学子关怀备至,经常在生活上给予我帮助,在精神上给予我鼓励。他们向我解释,佛教讲究因果轮回,我所经历的梦境与现实的巧合,可能正是某种因果关系的体现。尽管这与汉文化导师的解释不尽相同,但都加深了我对自然的敬畏,以及对世间万物存在意义的信念。
在寺庙的时光里,我不仅学习了经典,还参与了寺庙的日常活动,体验了僧侣们的生活方式。这些经历让我对佛教文化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也教会了我在逆境中如何保持内心的平和与坚韧。
每当夜深人静,我都会独自坐在寺庙的角落,默默背诵所学的经典。那些文字仿佛蕴含着神奇的力量,在疲惫与困惑中为我指引着光明。我深知,这段学习经历将成为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之一,它将伴随我度过未来的每一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