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黑梅的亲人,除了我之外,仅剩下唯一的亲人黑纯三,她的胞兄,我的内弟。
作为内弟,他的成长历程自然是我所关心和关注的。
黑纯三晋升为连长了,这是国民党部队中的一名连长。黑梅得知这一可靠消息,是通过胖叔从马帮的兄弟那里花钱买来的。我问黑梅:“这么重要的信息,给胖叔钱了吗?”
“给了,胖叔不收。”
“给的少了,应该多给一些。”
“胖叔应该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不过,世道险恶……我们得提醒胖叔不要轻易相信他人,以免被骗。”
“这样做恐怕不妥。”
“为什么?”
“你提醒人家不要被骗,人家可能会觉得你在质疑他的判断力,还可能得罪那些骗子,他们可能会联合起来对付你。”
“你怀疑他的判断力?”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黑梅没有再说话,抬头望向天上飘过的云彩。在困难时刻,黑梅会习惯性地做这个动作,以此来缓解尴尬的处境。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就会专注地观察她,试图理解她的心思,观察她的表情。我想要洞察她的情绪。她毕竟来自遥远的地方。嫁给我之后,一旦遇到不顺心的事,除了我,她无人可以倾诉。她嫁给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过去的日子我们相聚的时间不多,守护在她身边的时光是否让她感到委屈,只有她自己知道。良言一句三冬暖。在我们相聚的日子里,我不会也不愿意伤害她,总是努力说好每一句话,包括说话时的语气和分寸。我毕竟是毕摩的后代,背诵过许多经书,自知知书达理,不是无知之人。她把哥哥有了新职务的消息视为重要事情,首先告诉我。而我却转移了话题,避重就轻,忽略了她对胞兄情感的重视,感到短暂的内疚,便对她说:“我的话不够体贴,避重就轻了……一生的兄妹情。这世上,我们只剩下他这个亲人了。”
“……娘亲舅大。”儿子抬头在旁边插话,目光紧紧地锁定在我身上。
我一把将儿子搂入怀中,对着他那稚嫩的脸蛋狠狠地亲了一口。这些年在外奔波劳碌,除了修建人字桥,不是在保护造币厂,就是在守护碗厂,转眼间,儿子已经会说话了,甚至开始帮妈妈说话,却似乎把我当成了外人。
“长大后,我要跟舅舅去当兵。”儿子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为什么想要去当兵?”我感到惊讶,忍不住问道。
“为了保卫家园,为了国家。”儿子回答,声音中充满了豪情壮志。
“是妈妈告诉你的?”我明知故问。
儿子点了点头。
“有国才有家”的理念,竟然在如此年幼的儿子心中生根发芽,这出乎我的意料。他展现出的境界,真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或许是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由于父母的过度保护,我未曾深刻体会到周围环境的动荡。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儿子的认知反映出我妻子潜移默化的影响。我隐约感受到了妻子对我的依赖,对弟弟的牵挂,以及对和平环境对家庭、对父母、对邻居、对周围乃至整个社会的重要性。这让我想起了我们临安土司的艰难,他必须竭尽全力守护领地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以及每一个依赖这片土地生存的生命,包括那些灵魂。我心中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我不能再降低对土司的敬意和利益,坚信要继续为土司尽忠职守。当然,这也是我作为臣民应尽的责任。那江外1600平方公里的勐梭、勐赖、勐蚌土地,何时才能从法属印度支那手中夺回的念头,再次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关于内弟黑纯三所属的部队性质,以及他们是否真正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我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老爷对内地部队的战事特别关注,总是第一时间将他所获得的内部消息分享给我。同时,我也能从马帮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内地共产党与国民党之间战斗的非官方消息。看到儿子心中已萌生了对家国的认同,我感到欣慰。然而,战场上的局势如何影响到我们的家庭和国家,我却无从得知。谁能赋予我洞察一切的慧眼呢?内地战场上的纷争,究竟谁是谁非?谁是邪恶?谁在犯罪?我不敢轻易做出结论,也不愿意将我的看法告诉儿子。环境的影响是巨大的,面对儿子的抱负,我除了感到欣慰,更多的是担忧他未来的道路该如何选择,以及他对这个世界的正确理解。然而,我又不能不给予他指导,于是我对儿子打了个比方:苍蝇虽脏,却从不自知;蝙蝠虽有毒,却也从不自知;天鹅虽美,但在乌鸦眼中却有罪。我不确定儿子是否有所领悟。但我绝不想让儿子过早接触那些超出他年龄阶段的认知。夏虫不可语冰,没有经历过的磨练,思想就不可能达到相应的高度,因此没有必要用空洞的说教去影响儿子的认知。儿子突然问我:“舅舅是个怎样的人?”
“妈妈没有跟你提起过吗?”
“没有。”
“……那你希望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试图引导儿子回答,但他没有立即回应,于是我继续追问:“你希望他是什么样的人?”
“既是天鹅,又是乌鸦。”儿子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他在我话音未落时便迅速回答。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乌鸦和天鹅都应该有朋友。”
儿子的回答再次让我震惊,他的童心,就像晶莹剔透的河水,没有污染过。他的观点与我脑海中根深蒂固的以战争和暴力换取和平,远离战争,打打杀杀的思维截然不同。人之初,性本善。然而,我们这些成年人,三观扭曲,世俗偏见泛滥,想法繁多,导致了杀戮之心过于沉重。
童言无忌。如果人们能永远保持童心该有多好。
凝视着儿子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我突然领悟,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中,保持一颗纯真善良的心或许是极为难得的。我深呼吸,尽力平复情绪,然后温柔地对儿子说:“你的想法很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立场,我们应该学会尊重和理解。但同时,你也要明白,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事情都能简单地用是非对错来判断。我们需要学会思考,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用心去感受生活中的真善美。”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继续说道:“就像你的舅舅,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是你的亲人,你应该爱他、尊重他。同时,你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他人,更不要因为别人的言论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儿子认真地听着,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求知的光芒。我明白,这些话可能在他现在的年龄还难以深刻理解,但至少能在他的心中种下一颗思考的种子,让他在未来能够学会独立思考,明辨是非。
我轻柔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心中默默祈祷,愿他能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保持一颗纯真善良的心,健康快乐地成长。
黑梅听到了我与儿子的对话,并递给我几封她哥哥的书信。从这些书信中,我大致了解了我内弟在部队的工作。信中的言外之意让我隐约感觉到,军人的使命似乎并非仅限于保卫国家,而是在于内部的冲突。天啊,这样的军人,我能放心把我的儿子交给他吗?我突然抱起儿子,紧紧地用双手环绕他,心中充满担忧,唯恐有人将他夺走。儿子挣脱了我的怀抱,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这样对我,还像我的父亲吗?”儿子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再信任的光芒。
“奇怪,那真的是我爸爸吗?”儿子走到母亲身边,低声在黑梅耳边私语。
“当然是你爸爸。”黑梅一边点头一边回答,接着说:“哪有父亲会恨自己的儿子。”
儿子用眼神交流着。这个孩子,敢于表达却不愿多言,明白言多必失,小小年纪就懂得祸从口出,人言可畏,开始学会保护自己了,他并不是晚熟的人,反而比我成熟得早。
“我想见舅舅。他长得帅吗?”儿子询问母亲。
“男人的帅,是才华。”
“我明白了。”
……
在我内心深处,浮现了一句古老的格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将这句格言的含义告诉了儿子,希望他能成为一位脑力劳动者,享受他人的供养。同时,我也强调,世界上只有父母真心希望子女幸福,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正午的阳光灿烂无比。在连接院子的菜园里,一只母鸡正教导自己的小鸡如何觅食。突然,一只游隼从天而降,母鸡毫不犹豫地冲向游隼,游隼避开母鸡,试图捕捉小鸡。母鸡迅速转身,用爪子与游隼搏斗,最终在母鸡的勇敢抵抗下,游隼败退逃离。我询问儿子观战后的感想,他回答说,游隼可能会再次回来偷袭……小鸡处境危险。我肯定了儿子的观察,并向他解释,尽管母鸡弱小,但母爱的力量使她变得坚强,只有父母才会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的孩子免受伤害。接着我又说,动物世界充满了纷争,不同种类的动物很难成为朋友;弱小的动物往往会被更凶猛的动物所消灭。
“谁能消灭那些凶猛的动物?”
“只有人类……人类是万物之灵。”
儿子抬头看着我,似乎有所领悟,不再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我。
儿子的梦想在我这里并未得到完全的支持,他的目光转向了菜园,观察母鸡如何保护小鸡。
成人世界对于孩子来说是难以理解的。成人有时会感到无奈,也会受到他人的制约。儿子想要追随内弟的脚步,我也好奇内弟的未来会是怎样的。不久后,妻子收到了内弟的来信。他在信中除了谈论自己的婚事,还分享了对未来的看法,将婚姻与前途紧密联系起来。这封信让妻子感到忧伤:“一个军人,若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但如果并非如此,与其让深爱自己的人守寡,那也值得。但现实并非如想象中那样,或许不结婚会更好。”
“为国捐躯,是职责所在,是荣耀……反之……”我补充道。
“……难道有人故意挑起内斗?”妻子问道。
“可能有你所说的那种情况。”
“不愿为国效力……不如回家务农。”
……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人自称是我的舅舅,他让我躲起来,后来,舅舅和我父亲打了起来。”儿子说。
“谁赢了?”妻子追问。
“舅舅,舅舅赢了。他用刀刺穿了阿爸……”
“梦是反的。”
“……阿爸和舅舅会争斗吗?会成为敌人吗?”
“……亲人之间是不会争斗的……不会成为敌人。”
儿子所做的梦竟然与我所做的梦不谋而合,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最近,我频繁在梦中梦到一个男人与我发生冲突,他使用的武器既非冲锋枪也非步枪,而是一把锋利且有毒的刺刀,直指我的胸口。就在他距离我一米之遥时,我开口道:“既然你打算杀我,我得死得明白,告诉我你是谁。”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自称黑纯三。我追问:“我们之间无冤无仇,为何要刺杀我?”他回答:“奉命行事,主子让我杀谁,我就杀谁。”我说:“看来你是个忠诚的小的,来吧,不要拖延了,杀了我,快去领赏吧。”我闭上双眼,感受到他手中那把冰冷的刺刀刺入我的胸膛,耳边响起了自己血液滴落地板的滴答声,却未闻到血的腥味。
“我不懂解梦,不知这梦预示着吉还是凶……但愿军队不要将我们的家园变成战场。”妻子说道。
“这里偏远闭塞,又非战略要地,不会成为目标的。”我安慰妻子道。然而,在我内心深处,我渴望有一支军队能帮助我们夺回三勐领地,为土司助一臂之力。
当我正思索着如何夺回三勐领时,儿子突然提议:“为何不写封信,询问舅舅是否也做过类似的梦呢?”
信件是由妻子亲手撰写的。在预期的时间内,她收到了黑纯三的回信。他在信中透露,自己确实连续多日梦到刺杀同一个男人,感到那个男人颇为怪异,坚持要问出杀手的名字才肯罢休。
信中黑纯三表达了对这个梦境的极大困惑和不安,他从未有过如此逼真的梦境体验,仿佛真的置身于一场生死较量之中。他在信里向我表达了关切,询问我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梦境,并且探讨我们是否应该采取措施,以防止梦境中的不幸在现实中发生。
读完信后,我感到一种失落和忧虑。一方面,我对黑纯三的坦率和关心感到欣慰;另一方面,这些连续的梦境也在我心中投下了一片阴影。我开始深思,这些梦境究竟预示着什么,是否真的会有不幸降临。
我决定向村中的长者请教此事。长者听后沉思良久,然后缓缓开口:“梦境通常反映了人们内心的担忧和恐惧。或许,你们梦到的,正是你们内心深处所忧虑的事情。但也不必过度恐慌,梦境并非现实,只要我们保持镇定,积极应对,或许就能避免不幸的发生。”
长者的话语让我稍感安心,但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我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周围的一切,生怕有任何不测发生。同时,我也希望能联系上黑纯三,共同面对这场未知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