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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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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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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重前行》连载

第一十四章 吃百家饭

一天,管家向我传达了老爷的决定,允许我去体验百家饭的生活。然而,他同时指派了两项额外的任务:确保赋税的及时上缴,以及检查“招坝”、“伙头”、“卜拉”、“掌寨”等负责人的辖区内的门户兵训练情况。

管家提到,这些附加任务并非我独有。但与他人相比,我所负责的寨子数量最多,巡查路线最长,涉及的民族最为多样,且途径的地区多发疟疾等传染病。

我欣然接受了这些任务。管家询问我对老爷分派的任务有何感想。

我回答说:“我必须服从。别无选择。”

……

管家向我讲述了我带领队伍接收枪支时在路上发生的事件始末,并提醒我,吉人之辞少,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说,上天不会放过那些中伤我的人。管家夸赞我,认为我是个聪明人,不玩弄心机,不搞背后阴谋。我接过话题说,我从不把别人当傻子,因此问心无愧,心正则心安嘛。管家称赞我是个行善之人。接着,他强调行善有大小之分,希望我能行大善。我向管家点头表示理解。管家所说的“大善”,是与恶相对立的,他希望我用善行来战胜邪恶。管家心中的善,就是夺回我们的领地。管家的眼神中流露出对我的同情,以及对那些恶意中伤我的人的愤慨,还包含着安慰:吉人自有天相。他继而又说,我必须蓄势待发,夺回领地刻不容缓。他提醒我,自己的心灵最为宝贵,不应让那些卑鄙小人和琐事占据。知我者,管家也。知老爷者,管家也。从督促赋税和巡查辖区路线图的重点放在临近边境的村寨来看,除了管家的想法外,还隐藏着更深层的意图。虽然赋税是百姓的义务,理应履行;但老爷专门派人督促,意义非凡。再加上检查门户兵的训练情况,这关系到我们的家乡领地的安全,显然是为了加强防御,筑起坚固的防护墙。

所谓的门户兵,是由土司所辖地区内各村寨的民众组成,他们人数众多,分布广泛,实行轮班制度,每10天轮换一次。担任门户兵是民众应尽的义务。

我向老爷提出了一条建议,在边境的重要村寨中,应教会门户兵使用枪支。老爷对此表示了赞同。基于这个原因,我感到自己不再孤单,胆量也大了起来。随身携带枪支,在老爷的领地内虽是首创,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枪支是稀有资源,老爷缺少的不是人手,而是枪械。与一支枪相比,我这个小人物显然不值一提。为了确保枪支的安全,同时也是为了自我保护,老爷要求我带上一名随从,我欣然同意了。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老爷派给我的竟是他的贴身警卫。我顿时明白了:在权衡利弊时,应选择更重要的。那名警卫并非来保护我,而是老爷的耳目。我想起了管家对我说过的话:“吉人之辞寡。”

于是,我将“吉人之辞寡”既视为一种祝福,也看作是一种魔咒,它如影随形,确保我不让自己的思想偏离正轨。

老爷的警卫名叫阿黑,他来自一个少数民族家庭,父亲是汉族,母亲是白族。不同民族之间的通婚,始于满族与汉族,在我们临安土司的领地,也见证了民族团结所结出的硕果。在汉语中,“黑”字意味着美丽,也代表着帅气。阿黑确实英俊。这样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不被老爷选为贴身警卫,那简直是对他帅气的不敬。他的品行和外表一样令人赞赏,我想。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这些话生动地描述了临安土司领地的地形地貌和气候特征。

在临安土司的辖区,村寨之间人迹罕至,相隔遥远。此次旅行恰逢雨季,沿途道路旁,乃至山坡上,随处可见一簇簇、一丛丛的鸡枞菌。鸡枞味甘性平,无毒,虽非美食家,但见到山中生长的鸡枞,仍不禁欣喜若狂,甚至垂涎三尺。阿黑采摘了蕨蕨草,而我则摘取了包谷叶,分别用来包装鸡枞。蕨蕨草适合捆绑那些刚出土、呈圆锥形的鸡枞,而包谷叶则适合包裹那些表皮呈黑色、微黄色或白色的鸡枞。

阿黑说:“晚上若不喝上二两小酒,便辜负了这美味的鸡枞。”

我回答:“若晚上不做个美梦,才真正辜负了这鸡枞。”

阿黑又问:“你偏爱哪种烹饪方式?”话音未落,又改口说:“是哪种烹饪方法?……与你这样文武双全的人交谈,总觉得自己知识浅薄。”

我谦虚地说:“你过奖了。”

鸡枞可烹饪成清汤鸡枞、三鲜鸡枞汤、素炒鸡枞,亦可做成鸡枞爆肉片、鸡枞炒瓜丝、鸡枞炖排骨,还可以制成鸡枞油、鸡枞干。在众多山珍美味中,鸡枞位居榜首,享有“山珍首味”的美誉。

我好奇地问阿黑:“你最喜欢哪种烹饪方式的鸡枞?”

阿黑回答:“只要烹饪得当,我都爱吃,我这人不挑剔。”

我评论道:“你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阿黑说:“知足常乐嘛。”

我心中暗想:人心不足蛇吞象……或许,男人的脊梁正是因为不知足而被逼折断,比如贪婪、贪财、贪色等。

阿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除非我主动提问,否则他很少开口。尽管年纪比我小,他却深谙慎言之理,避免了无谓的祸端,不像有些人总是喋喋不休。或许对他而言,沉默是自我保护的最佳方式。他凝视着我,我也回望着他。他的眼神温和,仿佛在无声地传达:无需对我设防,反而应当信任我。

阿黑清楚我与他同行的意图。为了测试我是否对他抱有成见或误解,他出人意料地安慰我,说哪个人前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而无人背后议论的人,往往平庸无奇。他的话外之音似乎在暗示,他不会在老爷面前对我进行诽谤。我心里虽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我行事光明正大,不惧怕任何人的恶意中伤。不难看出,阿黑是个正直的人,心胸坦荡。他跟随老爷已久,想必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那句古话: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

言归正传。我首次品尝的百家饭是在彝族什长的家中。“什长”是临安土司下辖的第三等头人的称谓。什长隶属于里长,负责管理一个村寨。这位什长是老爷的亲戚。他并非因功或财富而获得老爷的信任和提拔。什长清楚我与阿黑此行的目的,也明白我们是老爷身边的人。什长是一位美食家,深知如何烹饪鸡枞以保持其营养。他亲自清洗鸡枞,强调鸡枞不宜浸泡在水中清洗,因为水分一旦渗入菌体,会减弱其鲜香,还会使鸡枞变软,影响口感。他用竹刀片轻轻削去菌杆上的泥土,再用他那不算粗糙的手,握着毛刷轻柔地刷去残留的泥土,最后用干净的湿巾仔细擦拭。阿黑见状,端来清水,不慌不忙地将水淋湿鸡枞直至冲洗干净。什长尊重他人,迎合了我的口味。他准备了切短的鲜嫩苤菜叶,去掉了花柄的南瓜花,数瓣生蒜瓣,以及适量的生辣椒。阿波坐在灶边,给灶添柴。什长看到锅里的清水沸腾后,便滴入适量的猪油,依次放入辣椒、苤菜、瓜花,最后放入已沥干水分的鸡枞。一道美味的三鲜鸡枞汤就这样成为了我们的下酒菜。

在我们的第一站,我和阿黑就大块吃肉。我们的吃相文雅,绝非狼吞虎咽,保持了斯文人的风度,这是在酒未上头之前。然而,酒劲上来后,什长便不知自己变成了何等模样。阿黑和我凭借充沛的精力和体力,在酒量上占了上风,将什长喝得不省人事。我们不敢也不能耽误正事。我们花费了数日,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教会了门户兵打靶。至于督促赋税虽非硬性指标,我们也不敢疏忽,只是在言辞上稍加了点力度。什长有何感想,就看他自己的理解和造化了。

白与百同音。吃白氏人家的饭,也可以说是吃了百家饭,这是我们地方的风俗。至于被飞鸟在空中撒下的粪便弄脏了路人的头发或衣服,用吃百家饭来惩罚行走的路人,这主意出自何人,无人能说清楚,也没有科学依据,显得神秘而诡异,或许是迷信,但人们信以为真。我也信了,不敢与众不同。

我确实吃了真正的百家饭。

那是在哈播村的哈尼族庆祝十月年的时刻。十月年,也被称作祭龙节。

哈尼族庆祝十月年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只要是秋收之后的任何一天都可以。哈尼人通常将祭龙节定在农历腊月的最后一个属牛日。进行祭龙仪式时,需要一头体态丰腴的猪。这头猪的捐赠者需要排队等候,有时甚至要等上好几年才能轮到。最终的决定权掌握在“招坝”手中。“招坝”是里长之下的第三号人物。在祭龙的那一天,村里的咪咕会在村中的龙树前宰杀这头猪。咪咕取出猪肚里还冒着热气的猪肝,仔细观察,通过猪肝上的纹路来预测来年的运势。随后,将猪肉献祭给龙树,以此祈求寨神保佑村民平安健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接下来,便是分配猪肉,咪咕会根据村里的实际户数,将猪肉切成小块分发给每家每户。除了村里的统一祭龙仪式,许多家庭也会在这一天杀猪庆祝新年。当夕阳西下,预示着回家的时刻到来时,各家各户便开始祭祖、献饭,并与家人共享团圆饭。饭后,他们会将饭桌搬到街上,找一个好位置,为第二天的长街宴预留位置。

虽然我不是哈尼族人,但遵循当地的风俗,在祭龙节那天晚上,我也在哈尼族“招坝”的家中,与他们一起通宵达旦地畅饮。

哈尼族的待客之道与众不同,他们以酒代茶,将酒作为迎接宾客的首选。这种以酒待客的传统深植于哈尼族的文化之中。他们所饮用的酒,是自己亲手酿造的佳酿。哈尼族的酿酒工艺颇具特色,他们会在自家屋旁搭建一个灶台,灶台上安置一口巨大的铁锅。在铁锅中放入一个木制的甑子,精心挑选并发酵好的谷物以及接酒的容器就放置在木甑中。木甑的顶部安置一个圆锥形的铁锅,锅内不断有流动的泉水,以保持铁锅的冷却。当木甑底部的水沸腾时,酒蒸汽会不断上升,在顶部的铁锅底部遇冷凝结成酒滴,滴入下方的酒罐中。这种酿酒方式的独特之处在于酒是通过内部冷凝而非外部冷凝来收集的,因此这种酒被称作焖锅酒。焖锅酒的原料主要是哈尼族自己种植的谷物,如谷子、麦子、高粱等,而发酵用的酒曲也是他们自己制作的。发酵过程同样别具一格,他们会将精选的谷物晒干后用清泉水浸泡,接着用甑子蒸数小时,晾干后与自制的酒曲混合放入瓦缸中,用草木灰和稀泥密封,经过数日的发酵后,便可以开始蒸馏出酒了。

哈尼族的酒,醇厚且热烈,一杯接一杯,似乎能驱散冬日的严寒,也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火光在夜色中摇曳,映照出一张张欢笑的脸庞。大家围坐在一起,讲述着古老的故事,传唱着悠扬的哈尼民歌,空气中弥漫着欢乐与温馨的气息。我沉浸在这份异域的节日氛围中,感受着哈尼族的热情与淳朴,仿佛自己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夜深了,但酒意正浓,笑声、歌声、谈话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卷,让人久久不愿离去。

那夜我喝下的焖锅酒,让我的口干舌燥,渴望喝水,一瓢又一瓢的山涧凉水被我接连倒进肚子里,肚子被酒与水胀得圆滚滚的,嘴里还能尝到食物在肚子里发酵变酸的味道。何时进入的梦乡,只有天知道。

酒意未消,我却已被肉香唤醒,这才意识到晨光已透过窗户洒入屋内。我唤醒阿黑,一同走向街道。眼前是一排排连绵的餐桌,每家每户都摆出了丰盛的美食。只见主咪咕、副咪咕以及一名背马,在村民的环绕下,踏着锣鼓和音乐的节奏,沿着长街缓缓行进,他们受到了村民们的热烈掌声。就这样,集体祭龙活动拉开了序幕。在街头的最高处,有一张桌子被视作龙头,那里是不摆放食物的。咪咕和背马走向龙头,主咪咕坐于主位,副咪咕和背马分坐两旁,他们屏息凝神,向东南西北和天地各方向作揖,祈求“六合”赐福。随后,围站在桌旁的村民们轮流将自家的菜肴抬至龙头前,请求咪咕进行“献饭”仪式。咪咕从每桌菜肴中取一小部分,放置于面前的桌上。此时,村民们跪拜,而咪咕则低声念诵着我无法理解的咒语。完成献饭后,村民们开始享用这些食物。坐在龙头交椅上的咪咕,其三代人必须没有任何道德污点。在祭龙活动开始后的半月内,咪咕睡觉时不得翻身。招坝告诉我,不翻身睡觉不仅是对咪咕意志力的考验,也是对寨神的至高敬意。

的确,“龙”翻身被视为不祥之兆。

因此,村中的虔诚信徒会在咪咕尚未离开龙椅之前,邀请咪咕进行祈福仪式。在仪式中,龙头会抬起,村民们见状便举起酒杯,仿佛平静的湖面突然激起了碧绿的波澜,一波接一波。品尝美食,从中午持续到傍晚。这便是哈尼长街宴。我尽情地吃着,甚至不顾后果,也做好了可能腹泻的心理准备,将想吃与不想吃的食物统统塞进肚中,心中暗自窃喜,这不仅仅是吃了百家饭,我的私欲目标已经达成。“招坝”告诉我,对于来参加长街宴的客人,主人不仅不会介意,反而会感到非常高兴。得知我的身份后,这里的哈尼人将我视为尊贵的客人。

“招坝”还提到,哈尼村寨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即任何一家有客人来访,便等同于整个寨子的客人。客人越多,主人越感到荣耀,这表明主人人际关系良好,善于交际,来年定会得到更多神灵的庇佑。因此,每当有客人到来,那家便需立即通知全寨子的人。通知的方式十分独特,就是敲响铜鼓。在哈尼山寨,铜鼓的声音不仅是最美妙的音乐,也是召集的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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