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安土司的领地上,汉人仅占少数。
尽管数量不多,但汉人天性勤劳,不喜闲暇,总是追逐着春天的脚步,仿佛与时间有着深仇大恨,将它转化为无尽的劳作,手脚在田间地头不停地忙碌。汉人的勤奋与那些以享乐为主、占多数的少数民族形成鲜明对比,后者往往耗费半月时间在吃喝玩乐上,行动迟缓,对待时间的态度截然不同。我居住在寓所中,期盼着那些回家过节的兄弟们能够早日归来。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春天,我并不希望遭遇敌人的偷袭,将寓所中的我们误认为敌人的目标。一天中午,我做了一个白日梦。梦中,我化身为一只饥饿的老虎,面对着向我冲来的狼群,我完全无法招架。我内心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也不愿睁开眼睛。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胖叔的声音,我猜测着。我的判断是正确的,确实是胖叔。
胖叔带来了什么消息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抑或是吉凶参半?我思索着。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胖叔并没有将哨所视为陌生之地,他像常客一样自在,不拘小节,靠近我时低声在我耳边说道,仿佛害怕泄露了天机。显然,他把我视作可以信赖的好友。
“你的援军已经抵达……猜猜是谁……你一定能猜到。”胖叔卖起了关子。胖叔见我一时语塞,便继续说,是来自正规军的援军。我几乎可以确定是妻子黑梅的哥哥黑纯三了。我曾听妻子黑梅提起,她的哥哥黑纯三曾来过临安,探望过她。黑纯三名义上是走亲戚,实际上却是为了考察临安的历史文化。我猜出了来人的身份。胖叔点头确认。胖叔点头时,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特别的表情。这让我感到惊讶。我对胖叔说,胖叔,你变得让人无法从脸上看出你心里的想法了。胖叔回答说,在这个险恶的世道中,人心难测,不能再将内心的想法轻易表露在脸上了。
“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前两天。”
“有多少人?”
“据说有一百多人。”
“他们现在在哪里?”
“听说他们快要到达临安了。”
……
“何时去见他?”胖叔焦急地询问。
来者是客,更何况是妻兄,怎能不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越快越好。”
如果他不驻扎在临安呢?我在思考。他为何要离开内地,来到临安这个边疆?来临安的目的是什么?他真的会把我们少数民族视为兄弟吗?他能帮助我们夺回三勐吗?为什么只有一百多人?是被打散了,还是走散了?他们不再跟随国民党了吗?难道传说中的国共合作真的难以持续了吗?蒋总裁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失败了吗?……在去见黑纯三的路上,一连串的问题成了我心中的疑团,我渴望能早日一一解开。
“即便再美丽的女性,若无男性的配合,也无法实现生育。”黑纯三以其机智著称,擅长运用生动的比喻。在一番寒暄之后,他直截了当地展开了讨论。
“我坚信团队的力量,正如一只饥饿的老虎,终究难以匹敌一群团结的狼……”
“既然我们彼此不是外人,就无需过多顾忌……脱离主力,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
“为了捍卫我们的家园,为了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能再继续沿着错误的道路前行了。”
“请分享一下你们曾经犯下的错误?”
“为了执行上级的决策,我先后三次派人去镇压爱国人士。虽然并非我亲自执行,但我无法推卸责任。手持武器,却用来对付自己的同胞,这无异于让自己的双手沾满了同胞的鲜血,这是罪孽,深重的罪孽。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还能算是人吗?还能算是一个中国人吗?如果枪口不再对外,那便是背离了初衷,不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热血男儿。”
我点头表示赞同。开始在内心深处敬佩黑纯三的真诚之言。我相信,他没有必要夸大自己的境界,彰显自己的价值观。
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听过黑纯三的见解后,我心中的疑惑,比如我们来边疆作战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等问题,似乎已无需再深究。这位舅子,确实有大才。我心想。
他注意到我没有发言。轻咳一声,他继续说:“既然我们是亲戚,我就直言不讳了。简单来说,国共合作才是正道。然而蒋总裁虽然表面上声称合作,私底下却暗中阻挠,显然心怀不轨。作为军人,我们的使命是保卫家园,驱逐侵略者。放弃增援泸定桥的决定是我做出的,也是我擅自带领连队脱离主力的……”
“孤掌难鸣,独木难支。难道我们就没有志同道合的人了吗?”
“当然有。这个人你将会见到,他的级别比我高。”黑纯三回答。
……
“你确信,我一定会与你并肩作战?”
“并肩作战,共同对抗敌人,你已经无路可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放弃……我并不想用正义、责任或勇气来束缚你。但现实是,你已经别无选择。你无法置身事外,不会轻易放弃。你的使命就是要肩负重任,不能逃避,无法逃避,也逃避不了……你是战神,创造了一连串的辉煌,想要隐退山林,却做不到……毕竟,你承担了昆明陆军讲武堂的道义,继承了历史上的毕摩荣光,书写了修筑人字桥的智慧传奇,铸就了击溃侵略军的辉煌……”
“功劳属于大家……请不要过分赞扬我。”
“你不愿背负抛弃祖先遗产的恶名,内心不忍,也不愿意成为不孝子孙。”
“我无言以对。”
“这也是临安土司的意思。”
“你见过土司了吗?”我急切地询问。
黑纯三点头回应。他说道:“土司得知我带领部队前来,非常激动……仿佛是磕头时触及了苍天。”
在我与黑纯三还未深入讨论如何推进军民联合行动这一重要议题之前,我便询问起了他的家事,更想了解他的个人情况。但他对谈论家事似乎并不感兴趣,迟迟未给出明确回应。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并非外人,他沉思片刻后,说:“生死未卜,随时可能发生,我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意让他人担忧。”我理解了黑纯三的心思。他心中所牵挂的,无疑是他的家人。我们这些在前线与敌人直面战斗过的兄弟们,深知生命的价值。战场上的子弹是无情的。这是那些未曾亲历战场的人难以想象的,他们也无法理解在生死边缘的战场上,一个生命所经历的一切感受。或许正是黑纯三有过战场的经历,才会如此看重不给他人带来牵挂。他是一个直率而果断的人。
“只有当和平到来……我才会考虑寻找伴侣,组建家庭。”他对我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终于吐露了内心的想法。
我认为,在才华横溢的女性中,唯有娅兰能与黑纯三相匹配。遗憾的是,娅兰已经为人母。我竭力劝说黑纯三,试图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对他说,这是我首次以兄弟相称。如果和平需要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努力,经历数百年,难道你就不打算成家立业吗?他沉默不语。我继续劝道,如果你担心成家后承担责任,何不找一个成熟稳重的伴侣,一结婚就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既有伴侣又有孩子,岂不是一举两得,轻松许多?他反问,你是在嘲笑我找不到处女吗?我解释说,并非如此,以你现在的年龄,哪里还有未经人事的处女?即使四处寻找也难以找到。我想说的是,一个成年男子长期不解决生理需求,怎么可能不感到压抑呢。
“你一定是个好色之徒。”黑纯三用审视的眼神这样对我说。
我回答:“对未来抱有理想固然好,但现实往往很残酷……我要向你介绍的这位女士,外表看起来如同纯洁的黄花闺女,是百里挑一的。”
他显得有些困惑,随口答应了见面。
将我的初恋情人介绍给他,这样做是否不妥?我思索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本正经地做起媒人,将她介绍给他。她会怎么想?是觉得荒谬,还是感到怜悯呢?想着想着,我便心神不宁,脑海中浮现出与她偷情的场景,而不是在司署约会的画面。正当我沉浸在那美好回忆,即将达到情感的高潮时,却被一头觅食的母牛的叫声拉回了现实。
黑纯三问:“你在想些什么?”
我回答:“不敢胡思乱想,只是回忆起了往事……那些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前半句言不由衷,后半句却是实话。
黑纯三坚定地说:“记住,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和平也不会太遥远……世界终将改变。”
我遐想,如果每个人脑海中都充斥着他的这种观点,认为和平会迅速降临,那恐怕是充满着离奇的幻想。转念一想,如果和平迟迟不来,这世界可能会面临男女比例失衡的问题。在没有男人的世界里,女性会怎么想呢?一妻多夫或一夫多妻的现象可能会变得普遍,这究竟是男人的福气,还是会导致男人筋疲力尽?不,实际上是没有男人可选了。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脸红。我坚信,婚姻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必须遵循现实的原则。这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正题。时间已经过去半天,如果我再不讨论如何开展军民联合反击,夺回三勐这一重要议题,就显得我目光短浅,似乎只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如美色等。他看到我准备认真倾听的表情,便严肃地说:“除了筹备粮草、搜集情报、运输伤员、扩充兵员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或许有人会疑惑,为何我们必须奔赴前线与敌人浴血奋战,而不是阻止他们的侵略。”
“疑惑什么呢?”
“我们肩负着家庭的重担,上有老下有小,每个人都是宝贵的,都是家中的顶梁柱。若不奋勇争先,如何能保护他们免受敌人的伤害?……我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保卫家园的荣耀与利益最终也将归于我们。若不让我们挺身而出,这难道是合乎情理的吗?若不这样做,我们还算得上是真正的男人吗?”
听我阐述了观点后,他似乎明白了,边疆的男人确实是热血男儿,重义气,将义气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他说道:“不要争谁先流血牺牲,谁是主人……只有全歼敌人,夺回领地,不伤一人,才算得上是英雄。要相信,对于训练有素的军人来说,他们总是比缺乏训练的人占绝对优势……这样吧,凡是训练达标、闯过难关的,就不再区分彼此,一视同仁。”
我点头。
君子争辩观点。就这样,我与黑纯三达成了军民联合抗击侵略的协议。
事情谈妥后,我们选择在集镇市场的一家小吃店相聚,点了花生米、黄鱼、苦菜炖鸡,将一百多斤的身躯安放在板凳上,尽情饮酒。
半斤酒下肚后,我的肚子已经装满了鸡肉、花生米和鱼肉,感觉有些胀。虽然有点晕,但神志依旧清醒。酒能乱性。我试探了他的酒量,见他依然泰然自若。于是我又叫了酒。他没有拒绝。
“酒能乱性……要不要给他找个女子?”醉意朦胧中,我兴奋地想。
在一次上厕所的间隙,我从衣袋里掏出银元,递给了以女性身体为生计的老板娘。她用惊讶的眼神扫视了手中的银元,仔细数过后,退还给我四个,说道:“我清楚你的身份……你在前线打了胜仗,按理我不该向你收费……但即便是皇帝也不会让人白干活,就当是给姑娘们的奖励吧。”此时,周围聚集了几位姑娘,她们中有的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耀,而有的则展现了自然的唇色,显然,没有化妆。老板娘吩咐道:“见者有份。务必要让客人满意。”我本想靠近老板娘的耳边低声澄清误会,说明并非我要享受姑娘的服务,然而,姑娘们已经笑着散开,留下了一缕淡淡的香气,其中一位身体纤细姿态曼妙的女子还特意扭动了一下腰肢。见此情形,我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改口说:“不要不干净的姑娘。”
“哪里有那么多干净的姑娘。”老板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高兴却又尴尬的神情,眼神似乎在这样告诉我。
老板娘是彝族人,而我则是彝族毕摩的后裔,我们同属彝族。这笔交易是用彝族语言进行的。
黑纯三不懂彝语。即使我在心里咒骂他,他也无从知晓。更何况,我对他并无恶意。
至于这个驿站是否有干净的女子,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有些店铺在出售治疗梅毒的药物。我躺在隔音效果不佳的隔壁房间里,不知何时,被一位女子低沉的哭泣声吵醒了。
他没有被貌若天仙的美色击中。
我的计划落空了,没有成功。
一个成年男子,能够抵御美色的诱惑……不是有病,就是太监?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他确实是个正直的人,这一点出乎我的预料。
谁说酒入相思欲断魂。错,委实错了。此时,我既没有思念自己的妻子,也没有想起娅兰,属于我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叛逆,就像往常一样,当生理反应出现时,我并没有蠢蠢欲动。我感到眼睛干涩,只想睡觉。
“你别害我。”第二天醒来时,他神情严肃地对我说。
我沉默不语。
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说:“天哪,这里连梅毒都有了。真不可思议。”
“必须严格管束你的部队……不要来这里破坏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
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他瞪大了眼睛,愤然说道:“该死的战争。”
他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将所有的无奈都随着这口气吐出。他坚定地说:“我们来到这里,目的是收复三勐。脱离主力部队,就是要与敌人直接交锋,即使每天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我们也绝不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