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司马婴宅前那两棵老槐树上的花喜鹊们颇为亢奋,时不时像箭一样穿向天空,不待回巢的功夫,又受新一轮喧哗袭来,便箭一样又冲向更高空。
这几天棍子也颇兴奋,每天早早从关帝庙来到司马婴宅前,仰头专心观望这些亢奋的花喜鹊们,猜不透这几天何以如此反常,冷清了好久的老司马家门前又车水马龙。
秋天的老槐树,枝如龙盘、叶似伞盖,树荫下的棍子流着口水穿着七拼八凑零乱的衣裳,像极了一具胡乱涂了许多颜料的木偶,孤独而滑稽。
棍子算是一个比较虔诚的动物爱好者了,把所有长翅膀的都视为朋友,没长翅膀的除人之外基本也都心存欢喜,不怀戒意。
平日里,棍子是没有什么朋友的,如果有,也不超过一个巴掌的数儿,至少棍子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每天很晚,棍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老槐树,而天刚放亮便早早地爬起身,从关帝庙匆匆来到司马婴的宅前。所以无论老司马起的多么早,也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在第一眼看到盘桓在老槐树下的棍子,似乎棍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看着痴迷观望飞翔在天空中花喜鹊的棍子,老司马便想起了小水。一想到小水,老司马就很生气,小水不仅每天吃的饱穿的暖,而且还有许多平常人家的小孩没有的糖果和玩具,可是小水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干什么事情都拖拖拉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学习更不上心,敷衍了事。老司马训斥过几次,小水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最近小水还逃课,是史霓裳老师背后悄悄告诉老司马的。
史霓裳老师不待见小水,巴不得小水天天挨揍。老司马心里清楚,史霓裳老师是个记仇的人。
司马婴的老婆告小水的状,说,老司马,你得管管了,小水太不像话,每天惊吓我。见老司马一副事不关己、敷衍的表情,便愤怒地挥着手中的锅铲说,你们俩,一个老王八蛋一个小王八羔子都想要我早死吗?
原来,小水还时不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淘弄回几只小刺猬,几条小青花蛇,三、五只目光炯炯、蹦蹦跳跳的小青蛙等等,吓的老司马的胖老婆一惊一乍,扭着肥大的屁股向屋里逃去,像遇见了鬼的样子。
老司马感叹同是天下父母生的孩子,有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的却孤苦无依无人问;像棍子这样的孤儿,看似呆痴,又似乎心里什么也都明白,脏兮兮的小脸,鼻孔总挂着两管灰鼻涕,纷乱的头发像鸟窝,看的让人好心酸。
棍子,做我的干儿子好吗?天天吃油条大饼。老司马一半认真一半戏谑地问道。
鬼才做你的干儿子,做你的干儿子就要天天看你那个大屁股老太婆的脸色,听她唾沫星乱溅骂街;再说了,吃油条是要喝豆浆蛋花汤的,鬼才又吃油条又吃大饼,你真是个大傻。棍子不屑地回怼道。
听棍子发一通脾气,老司马浑身熨贴的像打了一趟太极拳,笑的脸上的皱纹都抹平了,说,棍子,你真像个阔少爷,懂得真不少,今晚有酒局,你晚一点回庙里,我带一些剩菜给你。
棍子听了两眼放光,说,好,只是不要太晚,太晚花庙祝又唠叨。还有,也不是我挑肥拣瘦,最好多一些荤菜,别尽是一些寡汤淡水的东西,最好搞一点酒来,花庙祝好长时间没沾酒了。
老司马荡起慈爱的眼神,说,酒局一散我一总往回赶,不让你等的心焦,尽量给你挑些荤菜,只是酒不敢保证,花庙祝又娶老婆又放印子钱,庙里的香火全让他贪了,还缺酒钱,是你巴结他吧。又说,棍子你每天早早地开庙门、掸佛尘,他该分你一些香火才对。
天底下好像只有你才是好人,放印子钱又不坏,总不是抢人吧,至少花庙祝是娶老婆又不是乱搞女人。棍子对老司马这样评价花庙祝很反感。
老司马听到棍子说出“乱搞女人”的话,面皮沉了沉:小孩子说话也要有分寸,管好自己的舌头,管不好自己的舌头,做不得自己皮肉的主。晚上耐心等着,酒菜都给你备齐,你愿巴结谁就巴结谁去。
嘻,谁敢全信酒鬼的话,说不定喝大了把所有的事都忘爪哇国去了,只惦着你那位鸟操的史密斯小姐,又轧马路去了。
老司马立刻正色道,棍子,你不许撒野,更不要给别人起绰号,特别是对有学问的小姐、太太们,记住噢。
什么鸟操的学问,还不是靠一张骚狐脸。
老司马无奈地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两颗奶油球牛轧糖递到棍子脏兮兮的小手上,说,这年月靠脸吃饭不丢人,棍子你还小,不懂这些。
史密斯小姐天生一双勾子眼,整天像一条发情的骚母狗,一会儿嗲声嗲气,一会儿甩胯扭腚,晃的人心乱乱的。不论在课堂还是操场,只要她一出现,准把所有男老师的目光都吸引住。当然,也给为数不少的女老师提供了课下评头论足与鄙夷不屑的素材。
史密斯小姐还有一套让全天下男人都无法招架的暗器秘籍⋯⋯装乳婴状:奶声奶气、呆萌纯真;装娇羞状:斜垂长发、轻咬下唇。总之是袅袅娜娜、柔弱无依、似乎一阵轻风就可以吹倒的样子,勾起男人们想要保护与怜爱她的冲动与欲望。还装嫩,一双努力装扮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你,似乎她的一切犹如水晶般的纯洁,你呼出的气体都会污浊了她。总之,雌性的阴柔与心机在史密斯小姐的身上没有浪费半点。
老司马一想到史密斯小姐两只带钩子的眼睛和一对硬挺挺的奶子,就有一股热浪从小腹升腾起来,抓挠出迫切想见的心情。
老司马从上衣口袋掏出怀表看看,把提在手上的公文包挟在掖下,整整衣冠,捏捏棍子的脏脸蛋,才神情气爽地向鹅城中学走去。
棍子口中的史密斯小姐正是告小水黑状的史霓裳老师。
史霓裳老师喜穿或图案繁杂色彩艳丽或荷花滚边水红单色的宽松长披风,配白底小碎花波浪纹束臀裙,足蹬矮筒棕色小牛皮靴,在不同的场合走出不同的步态和呈现出不同的面孔。
史霓裳老师在男人们面前袅袅娜娜,嗲声嗲气,一付柔软无骨娇羞无比的小女人状,一张口便是“哎呀呀,昨晚的觉睡得很糟糕哎,床铺下面不知什么时候滚进一粒硬豌豆,硌的腰眼太疼了。”说完不忘夸张地地反手捶腰眼处。能叙述出这样故事情节的人,一定拜读过安徒生的童话《豌豆公主》的。以此推断,史霓裳老师是有一些文化基础的,并且一定是一个善于活学活用的人。当然,这一番诉辞赢得了周围男教师们的同情,脸上都挂满了怜香惜玉的表情。善推拿、男人气十足且乐善好施的贺老师当仁不让,便把史霓裳老师放倒在拼起来的两张学生桌子上推拿按摩了起来。从上到下几个回合下来,史霓裳老师舒服了,而贺老师早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站在讲台上的史霓裳老师是另一付神态:洋人派头,一耸肩一摊手,张口一句:hello!似乎中国语言的词汇量不足以表达她深邃的思想,话语间不蹦出几个英文单词是一件最乏味的事情。一低眉眼:哎,你这个学生很不要face矣!又满脸桃花:现在的学生哎,都bitch的很哟!pcos?seks?懂不懂,懂不懂?诸如此类的语言很多。说者无比的罗曼蒂克,听者一头雾水。这在一个闭塞的北方小镇是非常罕见和高深莫测的。
小水给史霓裳老师起了个洋绰号:“史密斯小姐”,很快在全校流传开来,原名反被渐渐忘去了。
史霓裳老师原本是不在编的教员,学校临时聘用的音、体、美助教,混到现在却大不同了,不仅在编,而且升任了全年级课目组的大主任,全校上下统称其为史大主任。不管你是教地理、历史、音、体、美、伦理等副课的,就算你是担算术、语文、英语、政论等主课的,也不管你有四十年教龄、还是文化名流,全都在史大主任的管辖范围内。
史大主任现在有了充分表演的机会和舞台,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一种贵气与官气。在同事们的仰视下或眉飞色舞、侃侃而谈,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或盛气凌人咄咄逼人,其面部表情之丰富、肢体动作之协调,是任何一位当代表演艺术家所不能比拟的。当然,在校董们、校长、司马总督学的面前,史霓裳老师便低眉敛目、娓娓道来,又回到了一个纯粹小女人的状态。女人味十足,嗲声嗲气,东风欲倾,甚或在密室之中以喃喃般吐字不清、故做婴儿纯真可爱状。
落魄而多话的宁老师曾经愤愤骂道,骚货,真他妈一条变色龙,迟早砍脚筋。
史大主任听到背后有这样恶毒的诅咒,寻一个茬,指着宁老师的鼻子大骂:骚货?变色龙?来,来呀,你也骚一个!变呀,你也变一个呀!骚不了了?变不了了?砍脚筋?先砍你的脑壳吧,我现在要开了你!
宁老师被惊吓的便溺在了裤子里。
史大主任嘴里说的“开了你”是绝对管用的,意味着你马上就会收到校董事会的一份劝退通知书,拿最后一份薪水,卷铺盖走人。
此时恰好胡校董走过,问,怎么了,史大主任,生这么大的气?
刚刚还杏眼怒睁、睚眦欲裂的史大主任马上换一个脸色:艳若桃花灿若晚霞,飞一个媚眼,递上一个羞涩的巧笑,说,我们正在排练一出很恐怖的折子戏呢,没吓着您吧?
胡校董拱拱手连声说,哪里、哪里,辛苦、辛苦,你们继续,继续,打扰了。
倒霉的宁老师闻听此言,瞠目结舌,气的七窍生烟:逼妈妈,起早了什么鬼都能遇上。
你问我为什么当时不向胡校董戳穿她?管用吗?逼妈妈,史大主任有老司马罩着,那么多校董馋着,又那么多舔腚抬轿的溜着,就算阎王也会装瞌睡的,哪里说理去!一俟胡校董走远,史大主任一转脸,黑乌嘴画皮一样,给了我一个恶鬼般的眼神,凝视的我汗流腚沟。
以善写白话诗而名闻全校的新文化领军人物玉老师以此为素材,写了一首短诗:
啊,我是多么幸福,脱离了苦海
又是那么的悲哀,落入了深渊
没有了薪水,怎么活在这个世上
肯请,幽灵般的你
记住我的遗言
哪怕,廉价地多一层虚假的面纱
也给后来者,以虚幻的安慰!
倒霉的宁老师则以夸张的口吻接道:
啊,我的天堂
我的幸福
我的快乐
一不留神
一杆长枪戮穿了史密斯小姐隐密的心窝
众人大喊:
全泡汤!
大家哄堂大笑,笑声中含着淡淡别离的忧伤。
女人看女人都火眼金睛,正派的女人都嫉恶如仇,说史霓裳老师一肚子心机与阴招,最拿手攀高枝,一路攀上来。
小罗老师说,最可恨的是她能把所有的阴招全用尽、所有的便宜都占全,还要装出一付天真无邪纯洁的天使模样。
小青老师说,在今年的开学典礼大会上,史大主任讲话,表白:我们要清白做人,老实做事,不计得失,砥砺前行,不负韶华,不负苍生。把台下的我和其他知情人的牙都酸倒了。
更有心直口快、高大肥胖的小任老师大声嚷嚷,还不都怨男人们犯贱,不就一快肉吗,至于嘛,有那么香?操他奶奶个腿儿!
卖?谁不会!我也卖一个给你们看。
试试?大伙怂恿。
小任老师弯腰撅腚作势要脱,肥大的臀部把裤缝都要撑开,引的大伙儿前仰后合哈哈大笑,过节一般热闹快活。
你卖?谁会要你的,嗓门震天响,走路震地颤,也不照镜子看看,如果也装个小女人的娇滴滴样或许有戏。来,我教教你,奶声奶气点儿,嗲一些罢,装一个婴儿的吐字不清样,再娇羞一些,把头偏一些,好,头发再斜垂一些罢。小巧玲珑的小孟老师又调侃小任老师,又招来一阵前仰后合的轰笑。
心细的秀老师说,其实她真的算不上漂亮,驴脸一样长,乌鸡嘴巴一样紫,囟门超大,如果不是一绺头发遮挡,秃头尼姑一般,最多是和尚们的一道荦菜,只是会妖精一些罢了。
你头发到是稠,稠的一把都薅不透,有个卵用,嗓子直戳戳,连个“哼哼”都不会,赶不上一头好母猪,白瞎了一付好身架,可惜了这件阴丹士林旗袍了。我是一身肥肉了,白瞎了一番心思,你到好,也学学史大主任,让我们也沾沾你的光。小任老师对秀老师又是一顿调侃。
嚷嚷间,上课的大铁钟敲响,这群女老师挟着课本作鸟兽散。
当然,在女人们面前,史大主任是无需遮掩或表演的,也知道无论怎样的遮掩和表演也逃不出同为女人的毒辣的眼睛。索性一挺胸,说,你们到是也去攀呀,去卖呀,看看有人买吗?你还得有那个道行!胯一甩扭着屁股走了。撒下一阵幽香、一串“囔、囔、囔”的小牛皮靴声。
如果恰好有男老师在场,特别是聚一些场面上的人士,史霓裳老师便敛目垂发,梨花带雨,一脸天真、纯洁、无助、羞答答,楚楚动人的神态引起全场男士、先生们的注目。
史霓裳老师傍老司马的大腿有好多年了,这是个尽人皆知的秘密。但史霓裳老师具有超强的定力,可以对一些好事之徒的指指戳戳做到完美的视而不见,或者以冰冷而纯粹的眼神正告对方:“你们这些卖不岀去的酸葡萄,多么的可怜又不幸呐。什么?攀高枝儿?看看你们这群亵渎神圣爱情的下流胚们,真是卑鄙到了极致,可想你们内心深处是多么的阴暗而肮脏哟!”
只有玉老师的《不要脸》诗歌表达了对史大主任深邃思想精华的理解:
哦,可怜的人哪
无知的你
如果说我不要脸
打的就是你的脸
你们这些
道貌岸然的不要脸的
伪君子们!
“看看,”受过史大主任无数次训斥的秋老师说,“野鸡偷情都标榜成爱情了,成了新生活运动的表率,我们守着自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反到成了不要脸的伪君子,人心不古啊。”
史大主任现在有了和校董、校长、司马婴总督学一样独立的办公室,每天早晨都有更夫、校工、杂役轻手轻脚,贯序躬身敲门⋯⋯生火炉子、送报纸、送热水、端洗脸水、倒溺器等等。虽然送到的报纸往往成了旧新闻,但确实是一种上流社会的待遇,或者说是一个成功人士身份的象征。更有伙房管事也常来献殷勤,一样躬着腰身,嘘寒问暖,征询史大主任中午想吃点什么。说,史大主任,秋天是最该进补的时节了,中午给您枸杞子炖老母鸡吧?再加个红焖小黄牛肉,出锅时撒一把酒糟煨透了的青仁黑豆,这法子最养人了。再加一些浑源黄芪?哦,哦,对、对!您看,您看,您日夜操劳,我把这茬口给忘了,该死、该死,作势抬手要拍打自己的脸颊。或者双手搓着、惴惴不安忧虑地说,史大主任,您这几天忙着陪客,天天鱼上肉下的,外边酒楼的饭菜只是为个花哨好看、赚钱,哪里想你胃口舒坦不舒坦,看您脸色有点发暗,恐积食的缘故吧,中午给您煨个老母鸡莲藕白萝卜汤吧。更有一些识相者,时时送来时令果蔬、胭脂香粉等。更有贴心甚者,选一些带花纹、喷香水的棉软手纸奉上。所以说,无论什么样的物件儿,长在对的人身上,功能虽贱,待遇高端。
现在连校董事办的那些搽油抹粉从不拿正眼瞧人的小姐、太太们见了史大主任,也会停下傲娇的脚步,垂下高傲的头颅,恭维夸赞一番:哟,史大主任,今天气色真好,打扮的真香艳,连开屏的孔雀都要嫉妒你哟。
史大主任为今天奋斗来的光鲜生活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自豪。幸福的像一尾被刚刚踩过蛋的小母鸡,常常陶醉在美好的回味之中;自豪的又像一只被无数雄性追逐、求偶的斑雉鸟,无时无刻不在展露着华丽的羽翼。诚然,那些正人君子们可能会持不同的态度,说,开屏的孔雀正面看固然是色彩斑斓的艳丽,绕后还不是一堆杂乱翎毛包裹一张光秃秃瘦小丑陋的尖红屁股吗?您听听、您听听,您听到这些酸溜溜的恶毒语言难道不该气愤吗?可见时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些伪君子们其心险恶,难道不该人人得而诛之吗?
现在,走在街上,史霓裳老师的这张狐媚而高傲的脸蛋就是鹅城中学的一张耀眼名片,或者像一张有着无限增值前景、抢手的渣打银行股票,似乎谁傍住了史大主任的这条大粗腿,谁便拥有了可以风光而招摇地向外人炫耀的资本:我的朋友……史密斯小姐,哦、不!⋯⋯史大主任!
县衙总督学老司马,应该有太多可以犯 生活错误的资本和条件了,可这么多年来,老司马恪守正派,坐怀不乱,喝杯花酒也是少有的,唯独遇见史密斯小姐后便把持不住了,不惜放下身段与脸面为史密斯小姐遮风避雨,为她的前程和所有欲求上下打点。
老司马的儿子小水告诉棍子,有一天,雨后的黄昏,老司马和史密斯小姐酒足饭饱,手挽手在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轧马路,跟踪已久的小水向他们扔出一块仇恨的石头,泥水溅了史密斯小姐一屁股,白裙子绘出了丹青水墨。当然,没过两天老司马便找个借口打得小水杀猪般嗷嗷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