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八里城南门外有株千年古榕树,树冠伞盖,老藤缠绕,覆荫逾亩。榕树洞奇幽宽敞,摆四、五张酒桌有余。营盘寨蒋老爹开一爿小酒馆,烧几尾鲜活鱼,沽几坛老酒。一块剖平的老榆木凿了横匾,点了红漆。曰:“仙人洞酒家”,每天迎来送往四方宾客。
树荫下常年有草台班唱彩调,聚着九宫十八寨的赶圩人。买卖土布、鸡鸭鱼鹅、老酒、烤烟、山货、野味,一片繁忙的景象。青石板上的赌局也未曾有一日断过,整天烟气缭绕人声鼎沸,聚着十分的人气。
古榕树旁有口古井,曰:“古龙泉”,水花翻滚,亘古不竭,酷暑清凉,严冬绵柔。当地人称“先有古龙泉,后有上八里”。
借着一井好水,旁边支一水豆腐摊,曰:古龙泉水豆腐坊。
水豆腐、豆腐羮、豆腐脑、油豆腐、豆腐干齐整,摊主是油鸡圩的瘸子卫老三,看摊的是他的女儿巧莲。
瘸子卫老三年轻时在一亩滩入伙做过一阵胡子,折腿后便洗手不干了,有祖传做水豆腐的手艺,便在古龙泉旁搭一茅棚,支起了水豆腐摊子,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巧莲十六岁,唇红齿白,腰粗臀大,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辫子上结一朵红绸蝴蝶,每天忙里忙外像一只飞舞的蝴蝶。三勺水豆腐在碗里旋转,白的像刚开苞的荷莲,铺一层芫荽葱花儿,浇一勺尖红辣油,颤颤滑嫰,一股冷醋浇上,黄花木耳芥末洒匀。吸溜一口,清凉,两口,鼻尖冒汗珠,三口已是全身冰爽酥麻。巧莲手艺超过卫老三,吃水豆腐的人专挑巧莲调羹。
这几年,卫老三手里积几个闲钱,常舀一勺水豆腐、煎几条油豆腐干,半碗梅干菜,提一壶老酒,树荫下自斟自饮;或一壶老茶,蒲团一摇,半睡半醒听彩调;也下场赌,几文钱的输赢。水豆腐摊其实是巧莲一个人打理。
草台班轮番登场,彩调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出:《栖凤凰》、《王二嫁妻》、《芙蓉记》、《十月花》、《王寡妇上坟》等。
卫老三最爱听《栖凤凰》和《小寡妇上坟》。
《栖凤凰》扮相华美,看的舒服,唱腔勾魂,听的爽气:
凤凰也有落难时
落难凤凰浑如鸡
鸡追凤凰展双翅
想与凤凰比翼飞
“凤凰是凤凰鸡是鸡,落难的凤凰还是凤凰,戴凤冠、攀高枝儿的鸡总究还是一只鸡,扯什么卵子㞗咯。”卫老三嗤之以鼻,一口浓痰射向蒋老爹脚下的鹅卵石。蒋老爹深以为然。
《王寡妇上坟》腔调最酥麻婉转,王寡妇唱:
我与王郎情意浓
王郎忍心把西行
冤家呀,让未亡人孤苦伶仃下半生。
王郎在坟包里唱:
新坟土未干,新寡素妆两腮红,可怜山盟海誓一片心。
王寡妇唱:
我与王郎情意浓
冤家呀,你放心
我守孤坟到老终
不枉一世恩爱情
卫老三在台下吼一嗓子:
王寡妇真骚情哎
两片骚肉湿洇洇
不等坟头新土干
嘴又吹来扇子扇
蒋老爹端一茶缸酽酽的热茶,芭蕉扇一摇,说,莫乱吼,老三,胡吣卵子舌根,王寡妇守不守妇道,闲你的卵疼,坏了彩调的韵味,巧莲一个人都忙不过摊子了。
巧莲忙不过摊子,也不爱热闹,只有老淘上场,巧莲才放慢了调羮的手,眼睛离了水豆腐碗,不是油辣子放重了,就是加多了芥末,让食客嚏喷、涕泪交加。最早是蒋老爹看出了端倪,背后点卫老三脑门,鸟大要离窝,女大要新郎,巧莲有心思,老三也该把把关。
卫老三扔一颗花生米到嘴里:我家巧莲眼界高到树梢头咯,九宫十八寨还没有她瞧上眼的人。
老淘和巧莲熟识,大家都知道,老淘下了台总要到巧莲的摊前吃一碗水豆腐,吃完并不走,抽一袋烟说说闲话,并顺手把杂七杂八的活计拾掇了,从井里吊几桶水上来。巧莲各外的欢喜,辫梢上的蝴蝶结像飞起来一样,麻油辣子放的足足的,看到老淘吃的汗流浃背便会悄悄用手指轻轻地擦拭一下,老淘像中了电一激灵。有时遇到下雨,收摊晚了些,老淘就说,巧莲,我送你一程。每次巧莲都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可以赶回家。但每一次老淘都会一直送到油鸡圩坝口,才返回。
老淘其实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身板硬挺赛一株白杨,粗手大脚,行走一阵风,有主心骨,大伙儿有事都愿意找拿个主意章法,但没事时又顽皮淘气,上树淘雀下河摸鱼,彩调唱的独一份,上下游都叫他老淘。
老淘做过几年放排客,竹杆一撑,嗓子一吼,彩调唱的一天也不重样,两岸尽是喝彩声。
一次发大水,搁滩礁上不了岸,三天三夜在漩涡中打转,浪头高过山,老淘吓破了胆,索性上岸入了草台班。
来捧场的不只是两岸九宫十八寨的大姑娘小媳妇,葛老爹、卫老三、蒋老爹都是常客,连葛卵子也喜欢。
葛卵子自山上下来卵事没的做,手上趁银子,天天闲逛,城南大门外榕树下的草台班自然是流连忘返的地方,何况随便下几注又总是赢,吃上一碗蒋老爹的老酒和巧莲调的水豆腐浑身既燥热又顺溜滑爽。
葛卵子最早注意到的是老淘,而不是巧莲。
葛卵子喜欢彩调,吼几嗓子都在行,在老淘唱到高潮时顺着鼓点儿接唱词儿。
葛卵子往台上扔几枚铜元,老淘往台下扔一束野草野花。满山遍野的花草,上台前顺手的事儿。
偶尔喝高了,一时兴起,葛卵子往台上扔一、两枚大洋的时候也有,博的台上台下一片喝彩。
老淘很淘气,但凡看到葛卵子在场便各外用心打扮,鲜亮的彩服,扎一把朝天抓髻,脸上的彩粉也打的浓艳,嗓子亮的把鸟儿惊的四散,草棚子上的尘土籁籁地落。老淘预先准备一、两束满天星、杜鹃花,甚至矮牵牛、孔雀草,用红线绳拴了,在场面最热烈的时候投向台下兴高彩烈的葛卵子的怀里。周围人眼红,葛卵子脸上光彩。
葛卵子喜欢女人,但只喜欢凤姐儿那般腰细臀翘妖艳的,巧莲并不是葛卵子喜欢的类型;只是巧莲的水豆腐做的好,葛卵子便成了水豆腐坊的老客,多看巧莲几眼。
时间长了,葛卵子看笑嘻嘻的巧莲总是不停地忙碌,没有一丝偷闲的功夫,无论多么刁钻的食客面前都有一份耐心的对待,从没见有打情骂俏的轻浮,和过去葛卵子见的女人有天壤之别,便有了莫名的感动。何况老头儿说腰粗腚大的女子好生娃,以后找老婆就找腰粗腚大的。
葛卵子认真地看,看扭着腰肢、不停息干活计的巧莲的肥腚,研究了几次,认定巧莲就是老头儿口中说的的腰粗腚大好生娃的主,便害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单相思。
葛卵子一会儿面露喜色,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蒙头大睡,一会儿歌舞翩跹。一天看不到巧莲就到了茶不香饭不思的地步。
葛老爹有经验,说,猪发情乱颠、人发情痴迷,看来我家葛卵子是遇上动心人了。
巧莲黑油油的大辫子、沉坠坠的大奶子,似乎掐一把就能流油的大肥腚在葛卵子的脑壳里魂牵梦绕,把一阵风就可以吹飞的凤姐儿早忘到爪哇国了,罗凤楼渐渐去的稀少,直到一次也看不到葛卵子的影子。甚至连谢老八的牌宝局也没了葛卵子的身影。直到有一天,牌友们惊讶地说,咦,葛卵子哪去咯,许多日子不见这个三麻雀,害得老子总是输。谢老八一把撸过场子上所有的铜元银角,说,通吃、通吃!葛卵子现在卵㞗用相也没有了,魂儿被瘸子卫老三的女儿勾去了,每天只往卫老三的水豆腐坊送银角,哪顾得上你输赢,连凤姐都拽不住这个胡卵日的,真该请卫老三呷碗老酒,让我欢欢儿的省心,省心咯。
葛卵子每天泡在水豆腐坊摊上,让蒋老爹送一壶烧刀子过来。一份水煮大白鲢一碟腌酸黄瓜条几头大蒜是必不可少的。一碗红透剁椒的水豆腐,一盘油豆腐干,再舀几碗老陈米酒,从日头升喝到日头落,眼睛随着巧莲扭动的腰肢转。有时候遇到老淘来,便说老淘你赶紧吃,吃完上台去,磨蹭个卵㞗用。
老淘对巧莲有意思,葛卵子心知肚明,也很烦心,但葛卵子有三万大洋的底气,自然没把老淘放在眼里。
葛卵子走迂回路线,常请卫老三喝烧刀子,二人喝到高兴处,葛卵子吼一声:
天王盖地虎。
卫老三应一声:
宝塔镇河妖。
为什么脸红了?
卫老三应:
精神焕发。
为什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晒哒晒哒?
卫老三满饮一碗酒,抹一把嘴角残酒,仰天豪言壮语,应答道:
一座玲珑塔,面向青寨背靠沙!
江胡黑话对答如流。两人哈哈大笑一通,一碗烧刀子一饮而进。巧莲看了只是捂嘴一笑,觉得老爹结了新知,只要快活就好。
两人都做过胡子,有相似的经历,这让两人有说不完的江湖掌故。
卫老三说,葛卵子,恭喜你又要换丈母娘了。
葛卵子大惊,莫非这个酒卵子看出我心思了。说,我有哪么厉害咯?刚刚殁了婆姨,总归要过一、两年罢。
卫老三哈哈大笑,不是你厉害,是你老丈人甄麻子厉害,甄麻子又要娶小婆姨了。
又说道,小婆姨是彭家湾彭癞头的小女儿翠姐儿,才十六岁,水灵灵的可人。说起来彭癞头还要喊我一声亲娘舅嘞,甄麻子以后要喊我一声舅爷喽,葛卵子你个胡卵日的足足差了我三辈儿,该喊我太公爷。
最近一亩滩、二龙山、卧龙岗、观音山的大当家们都蠢卵了,娶小婆姨一阵风,攀比岁数大小,花轿都忙不过来,赶集一般吃喜酒。
唯独卧佛寺大当家柳八爷吃斋念佛不近女色,消停一些,但也劫了下八里团练凌老爷的花轿。人是放回了,可变的痴痴呆呆起来,凌老爷发脾气,把新娘子退回了娘家才消一些气。
最可笑的是二郎滩独眼龙爷,就是前年和你老丈人甄麻子掐架的那位龙爷。龙爷一向死缠烂打的脾气,掐架掐你老丈人脖颈,金疮迸裂,不是下八里邬先生手艺好,早翘卵子了,险害我这舅爷今天也当不成。
龙爷也来凑热闹,明媒正娶了一房压寨夫人,原是宛城凤凰大舞台唱青衣的旦角,艺名十二红。
龙爷有龙阳之好,这本不是什么新闻,平时大家都避着这个话题,龙爷是敏感好面子的,事情就出在你老丈人甄麻子的身上,壮着贺仪多,掐架又没占上风,喝高了海马鹿血酒,上手就冲十二红的裆里摸,攥住了还大喊,有家伙,还恁般大。惹得龙爷动了肝火。
十二红唱青衣,唱腔、扮相都好。《铡美案》中扮秦香莲,《二进宫》中扮李艳妃。
一曲秦香莲唱词唱哭了多少人:
骂强人你太狠心
贪图富贵忘双亲
我母子为找你把苦受尽
讲王法用宝剑唬吓谁人
妻室儿郎你都不认
你比豺狼狠十分
枉读诗书忘根本
快快随我回转家门……
凄凄切切惨惨,下面女人泪溅成花,男人骂声不绝。阔太太娇小姐争先恐后,香帕擦着眼泪、香汗,手镯戒指耳环项链,不拘什么,趁手就往台上扔。
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手里趁着雪花般的银钱,十二红做了所有当红旦角都逃不过的靡靡生活,和大舞台头牌坤生筱小笙好在了一起。这在伶界本不算什么,抱团取暧呗。梨园大佬梅老板和孟老板还不是在“名定兼祧”的遮掩下起了另室,还传为美谈呢。坏就坏在这位筱小笙是宛城洪门大佬林贵祥捧红的角,更是林贵祥包养的外室。
动了大佬的女人,该浸猪笼,幸的是念情分的筱小笙托人求告在了龙爷的门下,也恰好龙爷有拜访大佬林贵祥府第的身份。
见了十二红,龙爷爱慕不已,抚摸着满脸伤痕泪眼婆娑的十二红,连称可惜,排出两千大洋要留十二红的一条命。
林贵祥和龙爷年轻时在关二爷武神像前磕过头换过贴子,是过命的把兄弟,后来虽各自走了不一样的道,但感情还是有的。
林贵祥知道龙爷有龙阳之癖,念兄弟情份,过几日,收了银票,写一封“龙阳之情断䄂之爱,永结同心百年好合”的喜帖,一顶花轿把打折了一条腿的十二红送到了龙爷的山寨门前。
各山寨大当家的都来贺喜,本是张灯结彩的喜庆,可甄麻子一顿骚弄,诺大的喜筵当时就炸了锅。大家说,原来龙爷娶了一个带卵把儿的做压寨夫人。
大婚的日子,让原本脸皮就薄的龙爷颇为尴尬,恐十二红轻看了自己。为红颜怒,自家兄弟的气忍了,可憋在心窝里的邪火总得发发。龙爷耐到婚宴一散,连洞房也没入,带着兄弟们连夜下了山。打了义宁,捎带着福田也遭殃。
义宁劫了数百锭福寿膏,起了一银窖的银锭,还绑了义宁知县文老爷的儿子文葫芦的票。
龙爷说,奶奶的卵㞗,一个文知县,赶上十个山寨大当家的油水了,满银窖白花花的银子,晃瞎眼。以后生了龟儿子,卖娘操爹也要做几日胡卵日的知县。
龙爷最得意的杰作,也是让各山寨的弟兄们无比钦佩到处传颂的义举是虽然绑了文知县儿子文葫芦的票,但一没收赎金,二没撕票,却是收文葫芦做了义子。
龙爷手把手、毫无保留地把做胡匪的全套手段向文葫芦教了个遍。文葫芦既然做了二郎滩大当家龙爷的义子,哪有不努力学习进步的理由。
文葫芦出身高贵,天姿丰雅,熟读经书,悟性高超,应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就具备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吃喝嫖赌坑蒙拐骗的手段,更绝的是使一把长柄鬼头刀,柄长六尺,刀锋断金,重三十余斤,背脊处钻七孔,每孔扣三枚精钢铁环,使将起来,“哐啷啷”振的人头皮发麻,嗡嗡作响,砍脑壳如切葫芦般的爽利。心狠手辣的文葫芦,一时风头无二,江湖送浑名:“索命白无常文葫芦”。沱河两岸,成了谈虎色变的狠角色。小孩子夜哭,妈妈说一句“文葫芦来啦!”娃娃马上噤了口。
若干年后,龙爷曾邀文知县上山作客,安排父子二人相见,不料二人视若仇寇。
龙爷问,文知县,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这千古之言谬否?对否?
文知县笑的比哭还难看。
后半夜,身着婚装的龙爷,驮着义宁银窖起来的银锭,乘兴杀进了福田。
前半夜的福田见义宁大火烧了半边天,猜想患了匪灾,官家抱印签跑路,富户带细软上山,只有穷人过年一样站街头看热闹。
满城水洗一般干净的福田见不到一分银子。龙爷搞不到银钱,颇生气,大骂福田人良心坏了咯,鸟人一样的奸滑,不搞一下子不知道龙王爷长几只眼睛。手一挥,砸了城隍、河神两庙,火烧了城隍老爷、河伯水神的泥胎。当然,惹得第二年开春,福田段沱水溃坝,冲了数百间民房,毁了许多田亩,插草签卖儿卖女的又多了许多。
卫老三以景仰的口吻说,龙爷其实是满慈悲的,对苦力从不声色俱厉,曾经有被卖上山的穷人家的孩子回来述说,天天雪白大馒头整碗炖大鱼,家里过年也比不上,即使是枯水季节也不亏吃喝。
卫老三叹口气,忧虑地说,劫官银是要昭告四方的,恐怕年前圩上是很难见到他老人家的面了。有一年,圩上见老人家一面,我向他老人家拱了手,说,龙爷吉祥!他老人家到是满和气的,瞪着独眼回一句“哦?”只是跟班的喽啰少调教,差点赏我一顿皮鞭。
卫老三的一番话让巧莲捂嘴巴笑,葛卵子也莫名其妙跟着笑。似乎是其乐融融一家人的样子。
葛老爹托了上八里最有名的媒婆麻七婆作媒,两块大洋让麻七婆的脸笑的皱缩成一朵干菊花,踮着小脚直奔水豆腐坊,一把掌拍在卫老三干瘪的腰胯上,哟,卫瘸子,卵能耐没有,下种到日能咯,日出个水光溜滑的大闺女,今日有一桩泼天大的好事来了,还不快让巧莲给老身欢欢调一碗水豆腐来。
卫老三说,今天树上尽乌鸦,聒噪的心烦,原来是你这个天狗吃日的麻七婆上门了,蹭吃蹭喝蹭痒痒的无用卵货,一碗水豆腐还是送的起你的。
哟,还没做老泰山,嘴就刁成了驴戳的鏊子,这要是做了老泰山,许是要变成蟒钻的窟窿了。麻七婆竖起食指,戳向卫老三的秃脑壳,说,一户冒尖尖的人家看上咱家巧莲了,快舍了这寡汤淡水的摊子,以后宽宽地做个省心的老泰山罢。
说说看,卫老三来了兴趣。
葛卵子?惦上我家巧莲咯?卫老三惊掉下巴:葛卵子做胡子不说,还一个劁猪卵子的,亏你麻七婆能说出口,呸,一碗水豆腐不如扬了西风去。去、去、去,别挡了生意。
麻七婆直直伸出一根手指头,眼前晃晃,说,聘礼这个数。别张嘴卵子闭嘴卵子,没大洋全他娘的扯,硬的也是软,有大洋软的也变硬,对咯?手指戳在卫老三的眼窝上。
卫老三说,去、去、去,我卫老三眼皮不浅,不卖闺女,一百块大洋就能晃瞎我的眼?当年老子绑票,恁多的钱没见过,让闺女做劁卵子人家的媳妇,九宫十八寨的人笑死我。
麻七婆的一根手指头仍没放下,在卫老三的眼前又晃晃。
莫非一千?卫老三倒吸一口凉气,够我水豆腐坊十年的挣头了,看来葛卵子这是真心看上我家巧莲了,这胡子没白当,见过一些世面咯。
麻七婆悠悠地说,亏你入过绺子扛过枪,卵皮一样薄的眼浅,一万,一万现大洋咯,排起来能过慈安寺。别说九宫十八寨,就是这五百里沱水你也稳稳坐第一把交椅。巧莲一过门就做当家的太太,怕是钥匙多的要坠腰,葛家的家底儿还不都在你这卵孙眼皮下了吗?
卫老三在条凳上坐不住,大喊,巧莲,老子腿抽筋,快来抻抻,给麻七婆快快再上碗水豆腐,足足放些辣椒油,蒋老爹处打壶酒来吃。
没几日葛卵子便做了卫老三的姑爷,卫老三成了葛卵子的老丈人。二人依旧一起喝老酒,裤角挽到大腿根处。喝到高兴葛卵子“啪、啪”拍大腿,惊的地上觅食的小鸟呼啦啦飞起一片。卫老三害癣疾,沾酒奇痒难耐,“咔嚓、咔嚓”挠,腾起一片白雾。卫老三挠得狠,“咔嚓、咔嚓”不解痒,而葛卵子大腿处疼的紧,原来卫老三挠错了人。
巧莲哭了三天,麻七婆劝:巧莲你看你这脸相身材,圆润富态,腰粗臀大,正是穿旗袍、烫卷发、挽贵妇髻、挎玲珑包的命相。前二十年珍珠丢在土里了,该是见光的时候了。
卫老三说,哭㞗咯,爹死了,娘嫁了?臭水沟钻出的耗子,上不得筵席。葛卵子有什么不好,香也吃得,辣也喝得,恁么大的场面没见过咯,连谢老八都惧他三分。二婚头?二婚头有什么不好?老淘到是个没见过荤素的小鸡仔儿,能胡卵日出个㞗。老子卖女儿?老子没送你进窖子做婊子就不算卖。
拗不过卫老三和麻七婆的劝,巧莲只提一个条件,水豆腐坊不关门,照样开,否则就去馒头庵做姑子,再不行跳河上吊抹脖子。
老淘依旧唱彩调,只是调儿有改变,一阵儿忧伤,一阵儿苍凉。忧伤时如诉如泣,江河呜咽,苍凉时悲壮如歌,烽火连天,树上的鸟儿泼喇喇穿向天空,台下的人眼酸心疼。
巧莲的眼神日渐暗淡,常常驻足走神,眼睛不敢正视台上的老淘。
老淘和巧莲私奔的故事发生在深秋后一个小雨濛濛的黄昏。
那天,葛卵子赌赢一大串铜钱,半路买只卤肥鹅,回水豆腐坊吆喝卫老三。雨天客少,正好收摊与老丈人买醉。
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晶莹透亮。摊上只见醉卧在条凳上的卫老三,坦着蛤蟆肚子,死猪一样打呼噜。盘碗筷碟、红辣油、绿芥末整整齐齐,地面也干净的水洗过一般。只是不见巧莲的身影。
“原以为上茅房的样子,或者去圩坝买个针头线脑,过去常有的事情,一袋烟的功夫,谁知有恁般的野心。”这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卫老三逢人就说的一段话。“找了一夜,连路边的塘都捞了一遍,每一个放排客都问个遍。”
直到有一天人们突然听不到老淘唱彩调的声音,听不到老淘唱彩调的时间恰好是巧莲走失的时辰,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故事一直流传至今,有放排客说在沱水头见过老淘和巧莲,有的人说在沱水尾也见过,老淘依然搭草台班唱彩调,巧莲在台下支一水豆腐摊,老淘的彩调又回到了明亮和快乐,巧莲还是腰粗臀肥,风风火火的样子。二人恩爱的样子让周围人羡慕。还有人说,老淘又做了放排客,竹杆一撑,彩调高亢。排上生火做饭的女子是巧莲,剪了短发,眼睛依旧乌黑明亮,腰粗臀大,甩一把汗珠,映出七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