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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离开清水县时,黄水清还特意请清水县林业局为他安排了两份高档的纪念品,说是身上没带那么多钱,钱先垫着,等返回清水时再还。
这当然是一种巧妙的索贿方式,黄水清回到清水时,根本就没有提起这件事,人家林业局也不会去问。
审计目前已经发现了一些问题,后面肯定还会发现一些问题,到时涉及到审计处理处罚时,说不定还有求于人家,人家不还,就当作是送给人家的吧,到桌面上来谈处理处罚的事时,想送还未必好送呢。
所以当审计组长黄水清一开口说先垫付后再还时,立即吩咐手下去办了,并且办了四份,两份组长黄水清的,两份所长甄当真的,同车回去,肯定不能一个有纪念品,另一个人没有,那反而会把事情办砸的。至于银行卡,那是揣在身上的,别人看不到。
那是四份2008年奥运整套金币,每份价值近万元。黄水清在去了漆厅家后,又找个时间送了一份去了分管人事的黄副厅家,黄副厅不在家,是夫人郑美霞收下的。这是黄水清的策略,虽然他与黄副厅是本家,而且是一个县的本家,但他每次送给黄副厅贵重的物品或银行卡,都事先打电话跟郑姐约好,单等黄副厅不在家时去送,事后由郑姐跟黄副厅吹枕头风,这样在单位碰到时,领导和下属之间才不至于尴尬。
当然,这只是针对黄副厅这样的人才能采取的策略,送礼也要讲究因人而异。秦时月副厅长调离审计厅后,屠兵副厅长接管了秦副厅分管的部门,企业审计处的分管厅领导就空着,由漆厅暂时代管,不用重复送,黄水清就留在家里以备不时之需,要没有这个“不时”,也可以自己收藏着,这种东西有收藏价值。
在厅里呆了三天,没见漆厅找他,估计这份厚礼是送出去了,自古就有“当官不打送礼的”说法,这回再次得到验证。想着许诺等6个人还在审计现场,身为审计组长还得亲临现场,督促鼓劲,不管怎样,工作还得做好。
带着内心的激动和喜悦,黄水清相约甄当真再次来到了清水县。一到县里,就召开审计会议,听取审计人员的情况汇报,对一下步的工作下指示。当然,他的指示,就是把项目主审许诺的建议复制给审计组员。
村干部虚报冒领专款的突破口撕开了,审计组继续兵分两路,两路都上户调查没有足额领款的农户。这次调查除要花费些时间外,并没有什么悬念。因为没有足额领到的款项,其实是林业局收取了荒山代造款。荒山代造款的收取凭证按规定应该是从财政局申购的行政事业性收款收据,但审计人员上户调查时收集到了部分农户提供的白条收款收据。
审计组返回县林业局,要求盘点县林业局的所有财政收据和在市场上购买的白条收据。经审计监盘、汇总得出,白条收取的近两百万元荒山代造款,账外用于林业局机关职工这两年的奖金发放、林业局干部集资入股创办的苗圃购置小车和苗木运输专用车各一辆、单位超过财政集中支付限额的招待等费用开支。
审计组乘胜追击,林业局账外账牵出的林业干部集资入股创办的苗圃,很快就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审计成果。
经审查苗圃财务账,该苗圃自身并不种植苗木,全部从广西等外省市购进,且大部分苗木采购不通过招投标程序,自行议标定价。
议标采购价明显高于当地市场价,审计组与省厅其他审计组交流情况,证实同一时段、同一供货方购买的相同苗木,价格相差很大,即使剔除后面审计发现的虚报造林面积5万亩,审计组仍有理由怀疑,因为未进行采购招投标而增加苗木成本一百多万元。
为什么会这样呢?
审计组通过多方努力,与种苗的供货方取得了联系。但供货方属私营苗木公司,借口资料不全和时间过长记不清,对审计工作不予配合,而苗圃所有采购支出均通过现金支付,无法取得银行这一有力的证据轨迹,审计陷入了僵局。
项目主审许诺在召集审计组员开会讨论后,决定暂缓这条线索的调查取证,而是继续对承包大户的造林面积进行实地观察。与此同时,利用晚上休息时间走访苗圃经营管理的有关人员。
审计人员拿着林业局提供的造林规划与施工、验收图,再一次实地调查走访造林区农户,吃住在农户家中,通过各种方式拉近与农户的关系,希望他们提供更多更有价值的线索。
那些本想自己造林,因为时间和经济实力达不到县林业局的要求而不得不放弃造林的农户看到审计工作人员不辞辛劳,誓要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的工作态度和虚心向他们请教的真诚所感动,他们带着审计人员上山,与他们一起来识别哪些是原来的老林,哪些是自然生长的新林,哪些才是真正栽了新苗新造的林。
他们还讲了一个笑话,说当时上面组织来这里验收,乡、村两级干部还动员平时听话的村民上山,躲在砍下的树丫底下等验收组的人在山下目测造林面积,换一个地方验收时,这些砍下来的树丫很快就移到了新的验收地点。
许诺不无调侃地说,“那种场景岂不很是滑稽且搞笑?”
根据造林附近农户提供的线索,审计分析判断该县存在虚假的荒山代造,以及承包大户虚报造林面积等问题。然而这只是调查得来的证据,没有相关证据的印证,是无法说服被审计单位的。
审计组进一步从农户那儿调查了解到,造林承包大户绝大部分为林业局干部、亲朋、有势力的人和下属林业工作站的人,也就是说,中央资金被资金管理部门的人吞了。
掌握了这一重要线索,审计组直接找到几个承包大户,希望他们配合,说出苗木价格虚高的实情,否则审计将以虚报造林面积骗取国家专项补助资金而移送有关部门处理。
这些承包大户都是有工作单位的,不想事情闹大,况且牵涉一百多人,就是说了实话,因为是集体商量决定的,所谓“法不责众”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于是全盘托出,说他们明知道苗圃的苗木价格高,但又不能买外地的,这是县林业局领导安排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价格虽然高,但以多报造林面积作补偿。
人为抬高采购价格,之中隐藏了什么呢?
通过走访苗圃内部管理人员终于找到了答案。因为内部分配苗木虚高价格利润不平衡,激发了内部矛盾,部分苗圃管理人员证实苗圃经理和具体经办人员收取回扣。在多方证据面前,苗圃经理承认得到苗木供货方四十万元的回扣,但否认县林业局领导拿了回扣。苗圃负责人一方面收取回扣,以高于市场价购进苗木,另一方面又加价将苗木销售给造林承包大户和造林农户,获取的高额利润,按县林业局干部集资入股的股份分红。
事已至此,县林业局主动交待,该县原打算以实物方式发放退耕农户的粮食补助,后经多方协商改为现金折价发放。由于承诺过弥补造林承包大户高价购买苗木带来的损失,所以大部分粮食补助折价款没有发给退耕农户,而是给了承包大户和部分造林农户。但否认虚报造林面积套取资金弥补造林承包大户购苗损失,并保证说,所有问题都交待了。
而为什么要高价从外省购进种苗,其实是省林业厅领导要求的,据说省林业厅领导又是遵照省委巴书记的指示办的。
县林业局的这一“交待”,非但没有解除审计人员对于“农户没有得到粮食实物或现金折价补助”的疑问,反而让审计人员如坠迷雾。
弥补造林承包大户高价购买苗木的损失,到底是来自虚报造林面积套取的补助资金,还是来自本应发放给农户的粮食实物折价补助资金?这两项被套取出来的资金至少有一项又在哪里呢?还有,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改实物补助为折价补助呢?
很快,粮食局财务账上两张连号的记账凭证拨开了审计人员眼前的迷雾。许诺想在中考前一天赶到省城给儿子任少彬鼓劲打气的计划也因此不得不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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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谌和小刘在对清水县粮食局粮食购销业务进行汇总核对时,发现零七年十二月份的第15#凭证反映粮食购进业务、第16#凭证反映粮食销售业务,下附的原始凭证转账支票付款和进账单银行印章日期是同一天,凭证下附的购销合同也只相差一天。也就是说,500万斤粮食在同一天完成购销两种性质不同的业务,且当天都完成了出账和进账,这让人有点不可思议,基层单位什么工作效率这么高?
小谌和小刘及时将这一疑问告诉了项目主审许诺。许诺再认真核对了记账凭证和下附的原始凭证,确实如他们两个所说,她决定查证这笔粮食购销中转业务的丰和粮油所。
丰和粮油所的粮食购销入出库凭证如结算、收购、保管员签字手续等一应俱全,账簿凭证本身看不出问题。审计人员要求他们提供原始凭证和仓库保管账。但粮油所仓库保管员说没有仓库保管账。
“没有仓库保管账?这么大笔的粮食购销业务却没有仓库保管账,这怎么可能?”审计人员感到很惊讶。
“真的没有保管账,粮食是购入后没有入库,直接拉到项目村发放的。”
“那粮食上下车的装卸力资费用,以及运输费用呢,这些总该有原始凭证吧?”
“这些费用都是由供货方负担的,我们财务账上没有。”粮油所财务人员解释说。
许诺要求粮食局承办此项业务的粮食收储公司提供粮食购入的供货方的详细资料,明白无误地说,“我们要去对方核实,必要时请有关部门配合调查。”
“具体情况……”粮食收储公司的负责人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耗了一下午的时间,已经很晚了,粮食局的领导说,还是边吃饭边谈吧。
饭桌上,刚进入到正题,来了两个人,只是简单与席上的主人打个招呼,没有人请就一屁股坐下来,加入了饭局。粮食局的领导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审计人员和刚来的两个人,两个人也不跟审计人员打招呼,自顾自倒酒开喝开吃。许诺认真打量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脖子上有条很粗的黄金项链,另一个人手臂上方还有纹身。
听他们的名字,正是粮食销售合同上的乙方——购货人。饭后粮食局的人悄悄告诉审计人员,说他们不敢如实说出来合同上的乙方是谁,是因为乙方是本地黑社会的,弄不好会出事的。其实审计组的人在饭桌上,从那两个人的言语和眼神中隐约感觉到了威胁。虽然是省厅下来的,但毕竟是异地审计,人生地不熟,要有足够的思想和心理准备。
当天晚上审计人员就收到恶意短信,审计组紧急开会,严明纪律,禁止单独行动,晚上不得外出。第二天黄水清和甄当真去了一趟县政府,把此事告知政府曾常务,希望引起当地政府的高度重视,有必要请公安部门查出短信来源。曾常务非常关心这件事,要他们搬到县政府宾馆去住和工作,那里安全保卫工作做得好。
黄水清笑笑,“县长不会对你的社会治安这么没信心吧?”
甄当真说,“谢谢县长的好意,还是等我们两个回去跟其他组员商量一下再定。”
许诺他们得知此事,坚决不同意搬,“要这样,不等于向邪恶势力示弱。我就不信这个邪,说不定这两个人是粮食局甚至是政府请来演戏的也说不定。不然,那两个人怎么就直接跟到政府部门蹭饭来了。”
科研所谢主任则打趣地说,“我是本地人,我怕谁。”
审计组再一次召开会议。会上,大家都决心要排除阻力,克服因遭受威胁而产生的恐惧心理,进一步扩大审计调查面,一定要把这个可疑的粮食购销案查个水落石出。
三天后,一起粮食部门虚购虚销案终于浮出水面。
原来,县粮食局收储公司在协议委托丰和粮油所收购粮食后,又说要折价发现金给农户。但丰和粮油所说已与外省某国家粮食储备库签订了购销合同(实为撒谎),如果取消合同,就要赔偿损失,要么把粮食购过去,要么就把粮食返卖给粮贩,这是个体粮贩,也就是他们所说的黑社会惯用的威胁加利诱。
于是县粮食局通过丰和粮油所又与个体粮贩签订了一份销售合同,高价购买,低价销售,实际没有任何粮食进出库,这是一宗完全由纸上作业的粮食购销业务,粮食购销的一进一出,四个个体粮贩获取购销价差六十多万元。
经审计查实,虚购虚销粮食套取的专项补助资金全部供县粮食局和林业局两家账外使用,弥补造林承包大户高价购买苗木的损失也证实为虚报造林面积套取的资金。
而这起虚购虚销粮食案是不是林业、粮食部门与个体粮贩合谋导演的?还有在购买造林苗木过程中,林业局领导是否拿了回扣?限于审计手段,无法查证。
“既然我们无法查证,就交给当地政府去查证吧,不能在这儿耗的时间太长了,后面还有一个县,想在八月底前提交审计报告还得赶紧。”黄水清作出决定。
六月底,审计组结束清水县退耕还林专项资金绩效审计。该县离省城很远,专车也要四个多小时,为了免去来回奔波,就在审计现场召开审计报告讨论会,就审计发现的该县退耕还林存在的问题,讨论如何处理,被审计单位的人也参加。
讨论会很激烈,但最终没有结果,县政府和林业、粮食等部门领导说,再约个时间去省厅面谈,一定不会让审计组为难。
林业局和粮食局各安排了一辆商务车送审计组的八位同志返回省城,黄水清、甄当真和省林业厅的两个人一车,剩下许诺他们一车。
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审计人员乘车出县城时,那四个据称有黑社会背景的粮贩结队大摇大摆来“欢送”审计组离开。围绕这一话题,许诺这一车的人一路都在议论,会不会是有人打了招呼叫他们不要走,也不用怕,如果走了反而会把幕后主使牵出来。
返回省城的路上,望着车窗外的青山绿水,回想起清水县前后近两个月的退耕还林专项审计,许诺心有感触:为了部门小利益,为了一己贪欲,骗取、侵吞、瓜分退耕还林专项资金,一些单位和个人可谓绞尽脑汁。但不管怎么掩饰怎么造假,真实的退耕造林就在那儿,无人能够改变,青山可以作证。
许诺突然想起,儿子中考已经结束了,得打个电话问下,考得如何……
就回来休息的两天,许诺完成了清水县退耕还林审计报告征求意见稿,经过黄组长、甄所长修改完善,再由他们向农业处长蒋玉林、分管副厅长肖俊时汇报。
事后许诺才得知,黄、甄两位看完征求意见稿后,没有向蒋处和肖副厅汇报,而是直接寄给了清水县政府。
就在许诺带组进点竹城县退耕还林专项资金绩效审计现场时,清水县分管副县长带着林业、粮食等部门领导专程到了省城,与黄组长、甄所长密谈对该县退耕还林的审计处理问题。
密谈结果是,只出审计报告,不下审计决定,依法应予处罚收缴的款项,以赞助科研所课题研究经费的名义,汇款36万到清水县审计局,再从清水县审计局转账至科研所财务账,通过清水县审计局洗一下钱。
这笔本来应该纳入预算的审计罚没收入,成了科研所的事业收入,由科研所长自由支配,黄水清同志要报什么账,自然也是一路绿灯通行。
等许诺从竹城县审计现场回来,发现本来是她负责起草的正式审计报告已经送达清水县政府了,报告内容删除了审计发现的有关严重问题。
她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作为主审不承担隐瞒不报的责任,黄水清这才把实情告诉了她,并承诺,这事只与他和甄所有关,以后有任何问题都跟你许诺无关。甄所还补充说,你个人有费用要报的,尽管拿来我们所里报。
没想到凭借自己的专业能力,积极认真发现的严重违法违纪问题,凭借审计团队的共同努力,不畏威胁敢担风险的精神而结出的审计硕果,却成了某些人谈判捞好处的筹码。审计机关怎么会有这些人啊?这是怎样的一个审计队伍呀?
挣脱了情感困惑的许诺,却陷入了工作的深度迷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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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对审计的敬畏、热忱和执著之心,不惜抛弃个人情感和家庭来到省厅工作的许诺,忽然感觉到无比的迷茫和困惑,她开始对自己所执著追求的审计有所怀疑,怀疑审计是不是真的有精神?
她无法排解自己心中的困惑,甚至开始厌弃自己竟然可以隐瞒情况不向厅领导汇报,在审计现场无所畏惧的她在怕什么,在担心些什么呢?
因为要守住这个秘密,连续好多天,她都把自己困在自己构筑的自责和自嘲的围墙内,不让也不想自己走出来,无心去搞竹城的退耕还林审计。直到一个月后厅里张榜公示的人事任命。
七月三十日,期盼许久的人事大调整终于新鲜出炉,墙上贴着两份公示,一份是厅领导的,一份是副处以上的。
按规定公示期为七天,实际只有两天,因为从八月一日开始就是全厅干部职工带薪年假的统一休假期,对于这样的公示安排,只能佩服决策者的智慧。
财金审计处处长万一开和企业审计处处长户英杰如愿以偿坐到了副厅长的位置,投资审计处的涂士超再一次与厅领导擦肩而过,替代他的是省财政厅一位处长提拔为审计厅的纪检组长,而新增加的总审计师一职,则被此前呼声并不高,连厅级后备干部队伍都没进的农业审计处处长蒋玉林夺得,成为此次人事变动的名副其实的一匹“黑马”。
审计机关内部提拔这么多的厅领导,是审计机关成立以来的第一次,一个良好的开端,很多人看到了希望。
空出来的处长职位,有些是意料中的自然上位,有的则是大出意外,如黄水清,竟然破格从副调直接跳到农业审计处处长的位置,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到省厅才一年多,去年已经任命为主任科员的凌天,这次也意外的任命为投资审计处的副调研员。
这种超乎常规的人事任命,背后免不了一些猜测,最后大家得出猜测结论:蒋总审计师在北京有后台,据说省政府某领导去北京办事就曾请蒋总带路。而对此次人事调整不抱任何希望,也没有任何动作的凌天,可能是因为他在省纪委的哥哥凌海做了工作。黄水清自己则非常肯定,是送礼效应。
总之,一切皆有可能。所谓论资排辈,得看是对谁说的。
厅里一下子提拔了近三十名副处以上的干部,一时间,审计厅处于一片和谐、喜庆的氛围中。当然,有欢喜也就有忧愁。提拔者等于年终拿到一个厚厚的红包,自然好多个晚上睡不着,做梦也能笑出声来。别人都在进步,原地不动就等于是退步,就好像年终总结不仅没拿到红包,反而被扣了工资,想提拔却没能提拔的人,自然也是好多个晚上睡不着,睡梦中露出一张苦瓜脸。
等到许诺从竹城县审计现场回来,公示期已过,人事任命的红头文件也已经到了手中。看着厅党组任命文件上黄水清的名字,一向端庄稳重不愿背后议论他人是非的许诺,这回终于忍不住了,心里的那个秘密憋得太久,要再不说出来,对不住自己,更对不住“审计”这份事业。
她来到了水若山的办公室,一进门就把门关上并反锁,把水若山给愣住了,“干什么呢,把门都反锁了,有机密呀?”
“还真有机密,哥,而且是绝秘。”许诺把水若山对面的椅子搬过来,坐到水若山的身边。
水若山办公室有两个人办公,两台电脑,但另一个人从来不上班,水若山从借用到省厅工作的那天起,就从来没见过那个人,只听说姓金,真是“无缘对面不相识”。虽然岗位空着,但电脑还得给他配上,水若山一年忙到头,内网和外网就一台电脑,想使用对面那台闲置几年的电脑,免得内网外网换线麻烦。
但是不行,那是人家主任的,这是待遇问题,闲着也只能闲着,这种情况在审计厅机关并不是个案。所以许诺进了水若山的办公室,不用担心还有其他人会听到。
一见面,许诺就把这次在清水县开展审计与审计处理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水若山,“我就不明白,我们在前线拼命,他们在后方打牌,完了还拿我们的心血和汗水去做交易,正式审计报告连我这个项目主审看都没看到就发出去了,这样的审计组长,竟然还破格提拔,厅领导是不是都瞎了眼?”
“不是厅领导瞎了眼,是他们装作没看见。”水若山说,“我还正奇怪呢,清水县审计局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给科研所几十万课题研究经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原来问题在这儿。”
“哥,你说,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同事?”许诺的身体有些发抖。
“他们不是我们的同事,他们充其量只是一堆垃圾。是垃圾总有一天会处理,会被大家扔掉的。你不要激动。”
“不激动才怪呢,我气不过。不行,我要去厅长那儿举报,我虽然没在审计报告发文稿上签字,但以后万一出了事,作为主审我还得承担责任。”
“举报?对你有好处吗?没有,只有坏处。任何一个机关都有一张深不可测的关系网,你不是这个网内的人,只是这次不小心闯入网里了,所以,你要么默不作声,同流合污。要么就闭上你的嘴,装聋作哑。再者说,黄水清从副调直接破格提为处长,说明厅长和分管人事的副厅长都看好他,你去举报,说明他们看错人了,组织考察有问题,那他们怎么下得了台?领导的面子往哪儿放?”
“我不要好处,我只想净化一下这雾霾一般的空气。”
“算了吧,你都不知道这网里有哪些人。你没看最高人民检察院的网上新闻吗,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实名举报人都遭到了打击报复,得不偿失,何况你举报还没有得,只有失。”
“难道就这样看着他们逍遥法外?这也不是哥你的性格呀。”
“我有什么性格,我在科研所两年,早已锋无棱,芒无角了。”水若山笑笑,“再者说,你可能会觉得举报了,审计队伍纯净了,这也是一种得,甚至是一种大得。但现在不是时候,佛说,因果循环,无休无止,相信佛说的吧!”
“哥何时信佛了。”
“我还谈不上信,只是闲暇时看一看佛书,觉得里面的一些说法很有道理。可能你不知道,厅里有好几位都在看佛书呢,他们都比我懂的多,有的还经常参加佛会,成为社区服务志愿者,广做善事。对了,听少彬说你也是社区志愿服务者,经常去敬老院和SOS儿童村做义工?”
“是啊,不过我不是经常,是有空才去。这样不至于出差回来儿子又在校时,一个人在家无聊。”许诺站起身来浏览水若山的书橱。
“我的书橱里有一些佛书,你感兴趣的话请去看看。”
许诺一边在水若山的书橱里翻找着,一边问,“哥最近在忙什么呢?你上次说的审计案例一书完成了吗?”
“完成了,书稿已经寄给时代经济出版社了,等他们审稿结果通知,估计不会有问题。现在手头上的是审计志,初稿已经完成,准备开个有关部门参加的审稿会。”
“这是一项大工程,能在半年内完成初稿,也只有哥这样的大手笔才能做得到。”
“你不知道为了这个审计志,我有多辛苦,半个月的带薪年假,我是一天都没休,黄副厅说是答应我等稍微轻松些让我去补休,但审稿会后又要修改,之后还要请省方志办的专家审稿,都不知道何时才能轻松。”
“唉,没办法,这厅里就会鞭打快牛。全厅都休年假时,我不也是在公益林审计现场,万副厅长也说后面补休,但我补休不成,那时少彬读高中了,我又不喜欢一个人出去玩。只希望国庆节时带儿子去附近几个景点转转,奖励一下儿子考了个好高中。”
“嗯,有这个必要,才从县城转学过来,就能考上省重点的外国语学校,真的应该奖励他一下。”
许诺拿了一本大藏经,“我先看看这本吧,里面有金刚经和观世音菩萨心经。”许诺重回坐椅上,说,“对了,哥,听说漆厅九月份去欧洲考察两个月,十月底才回来,是不是漆厅真的要退了啊。”
“漆厅到年纪了,退是迟早的事。”
“听说他走的这段时间,由黄副厅主持工作,黄副厅是不是真的跟大家议论的那样,做厅长啊?”
“这个说不准,高层人事任命的事,没看到文件,就存在变数,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审计厅长这个位置。官位有价,自从巴书记来了后,更是成为一种风气,这个时候就看谁出手快,下手狠。”水若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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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审计志初稿完成。水若山打印了一份呈给常务副主编黄副厅长,说这只是初稿,里面的内容是不是完整,有没有重大错漏,还需要召开一次设区市局和厅各单位有关人员的审稿会,再在此基础上修改完善,由厅编纂委员会审核后,交省方志办把下关。后面的工作还有很多,不然年底真的完不成。
黄副厅接受了水若山建议,叫水若山拟份通知尽快发下去。
水若山把准备好的通知发文稿给黄副厅审签后,想想还是跟黄副厅说起了自己的事,“黄厅,有件事我想跟领导汇报一下,之前我一直想说,但不好开口,总想事情还没做好,就提个人的事不太合适,现在审计志初稿出来了,两月前副处以上的人事调整也到位了,我想,去年您跟漆厅都答应过的事是不是考虑一下?”
“你是说科研管理部主任职务的事?”
“对,我现在工龄都25年了,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工作业绩,虽然不是厅里最好的,但我自信中等偏上不会有问题,享受正科待遇这个要求,我个人认为还是比较合适的,您看,是不是帮忙解决一下。”
“对,你的工作能力和业绩全厅人都看得见,公认的审计大才子啊,况且工龄也不短了,组织上应该考虑,上次副处以上的人事调整我也跟漆厅提起过,为此还专门问了人教处的。不过,目前很困难啊,管理岗位职数全部满了,看看等空出职位来再安排,你看行不?”
“这次不是有几位正科的上了副处或副调吗,应该有正科职位空出吧?”
“事业编是空出了三个正科职位,但之前不是正科和副科的职位都超了好几个吗,再说还有十来位副科职务的都比你任职要早,正常排的话也是先紧着他们上,我想你应该理解组织上的难处。”
“要不,我换技术岗位吧,我问了下人教处,他们说技术岗位有1正高4副高的职数,一直是空的,我是高级审计师职称,厅里要能聘用,这就解决了我副高待遇的难题,您看行不?”
“这也是个办法,你等会,我叫人教处长上来,看他聘副高有什么具体政策要求。”
一个电话过去,人教处长景其祥很快上来了。一说起这个,就说有难度,“技术岗位倒是有,但正高目前厅里一个也不符合条件,副高资格条件的厅里事业编的也有5个还是6个,而且在厅里的资历都比你老,要考虑聘用,按厅里一惯的做法,也就是先聘用他们。”
“就不能破格聘用吗?”
“是有破格聘用的政策规定,但破格要有特殊的条件,比如省部级以上的表彰,或有援藏支边的工作经历,这些你都没有,要破格就难,因为其他人也会要求破格聘用,这种情况下,谁都说不好哪个更应该破格,何况人家还是从正科到副处待遇,是属于正常的职务晋升。要给你破格而不给他们正常晋升,那肯定会乱套的,说不定闹翻打架都有可能,这种不利于稳定和团结的破格估计厅领导也不敢做。”
黄副厅说,“要不这样你看行不,景处,先由厅党组下个任命科研管理部主任的文件,这样上了一个台阶,明年再看是否能聘用副高?”
“职数已经超了,任命也享受不到待遇,这样恐怕不好吧?”景处感觉还是有点为难,以后真要出了问题,厅党组的这份假任命文件责任岂不是要追究到他人教处长头上了。
“等等,”水若山突然想起了件事,“厅党组去年下文任命我为科研管理部副主任,这个任命是不是一直没生效?我昨天才去财务室查了一年来的工资条,发现自从我被任命副主任以来,除今年元月起每月加了二十八元的薪级工资外,职务工资根本没动。问财务人员说没错,工资标准是人教处工资科给的,财务只是照实发放。要这么说,我这副主任的任命也是假的,厅党组下了一纸空文给我,是不是这样?”
黄副厅与景处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相持近两分钟,景处底气不足,小声地说,“当时任命就没有职数,所以厅党组决定先下文,等职数空出来了,就第一时间给你补上。谁知道去年十一月事业单位机构改革,职数控制一刀切,档案都封了,所以虽然去年科研所编制内退休了两个人,但还是没法解决……”
“你们不用解释了,请领导自己去查一下一年来的干部职工任命文件,是不是事业单位改革冻结人事后还有正科、副科的人事任命?而且有几个还是参加工作不到三年的?还有三个事业编的转公务员编了。”那几个参加工作不到三年就提拔的都是厅领导的子女,事业编转公务员编的是提拔了副处级,都是有后台有背景的。
水若山的情绪冲动起来了,他在审计现场是一员指挥若定的将军,但在人事关系处理上却是一个失去理智的莽汉,他拿起桌上的审计志初稿,“不就是要请客送礼吗,我告诉你们,我偏不送,我就是普通职员做到退休我也不送。”水若山破门而出。
“你不要这么冲动,若山,要相信组织,组织会认真考虑你个人问题的。”景处追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拉着水若山的手,要他冷静,不要发火,这样对自己不好。
“不要跟我瞎扯蛋,为了骗我卖命做事,为了弥补改变我公务员身份的内疚,厅党组竟然下假任职文件,什么狗屁玩意。”水若山用力将景处拉住的手甩开,“放开我,你们这一帮乌龟王八蛋,以为我认真工作是为这小小的副主任吗,你们也太小人之心了,我是凭自己的良心做事,我要对得住每月的三千块工资奖金。”
水若山这一闹,惊动了同一楼层其他厅领导和厅办公室人员,很快,水若山的事情就传遍审计厅,“冲动是魔鬼啊,水若山不懂机关的潜规则,这以后的日子够他受的了。”这是审计同事们闲聊得出的一致结论。
在湖阳就经历了那么多事的水若山,在政治上始终没有成熟,终究还是没有逃出性格的缺陷。也许他知道,但他不乐意或不屑于这种形式的政治成熟。
在别人眼里,水若山未来的路会怎样,未来会验证。水若山决定自己改变自己。在单位,厅里的中心工作感兴趣的一如既往认真去做,不感兴趣又躲不过的敷衍完成,不管质量。科研所的普通课题一律不参与,重点课题先谈好课题研究经费,并按进度支付,一有违约,立即终止课题研究,他再也不相信什么领导和组织了。
九月中旬,省委组织部长亲自来了审计厅,在厅党组会上宣布新来的厅党组书记梁新,远在欧美考察的漆荣庭知道,他这是要提前退休了。厅内甚至外界传闻最有可能坐上审计厅长宝座的黄荣旺副厅长开始有点浮躁起来。
梁书记到省厅报到的第三天,黄副厅宣布解散审计志编纂办公室,紧接着水若山接到厅办主任陈明华的电话通知,审计志编纂工作暂停,原来漆厅和黄副厅承诺水若山的编纂补助和资料费、稿费之类,全部不作数。
抚摸着办公室那一排厚厚的审计志资料,水若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六十余万字的初稿,四百余万字的资料长篇,一千五百多万字的原始资料,耗费了水若山多少个日日夜夜,凝聚了他多少心血和汗水,怎么突然之间就不要了呢?
后来他才听说,审计志之所以取消不做,是因为要换厅长了,原来主持此项工作的厅领导可能没心情或者没经费审批权,也可能不知道新来的厅长又是个什么想法,在诸多的不确定因素下,只有做出取消编志的决定。
漆荣庭厅长起初对于重蹈十几年前审计志推倒重编覆辙的担心,果然又在他身上重演了。一部举全省审计机关之力,省市县数百人次参与,凝聚编纂人员和各级审计领导与同事心血的审计志就因为领导换了而取消,或许这样的决定真的有点荒唐。
修志只为领导,审计历史只是审计领导的历史,那些做审计文化的人是不是应该觉得汗颜?!
为编审补助和稿费的事,水若山找到厅办郑主任。但郑主任也没办法,只好换个弥补的方式,同意他带夫人补休带薪年假半个月,以旅差费的形式报销。
这时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也来通知,说审计案例一书已出版,找个时间去北京提书。很容易就满足的水若山,借此机会终于可以携妻省外出行,享受一下属于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