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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宅邸。正厅。
柳荫梅把朱老大和朱清海请到家里来。
朱老大说，二小姐，我和清海这样穿戴，咋能进你家？
柳荫梅说，老大叔，您这就见外了。您是我的长辈，咱是乡亲，快进来吧。
朱老大带领朱清海走进厅内，哪儿也不敢坐。
柳荫梅说，老大叔，您随便坐。
朱老大说，好，好。二小姐真是女菩萨心肠，为俺朱家把心都操碎了。
柳荫梅说，看您老人家说的。老大叔，今日请您来，就按刚才我在您家跟您说的，把您家的明王堆的来龙去脉说道说道，讲清楚。您看，我把你们朱家的本家宗岳也请来了，对明王堆，他也知道一些，但总没有您知道的清楚，因此，您再对俺俩说一说，俺俩给您写一份诉状，咱送到县里，跟周宜仁打一场大官司，彻底断了他周家对您的明王堆的想望！
朱老大说，好，那我就说道说道。说到明王堆，这话就远得很了……
柳荫梅说，老大叔，您慢慢说。
朱老凤在正堂里坐着，看柳荫梅叫走了朱宗岳，心里就有点儿喜兴：宗山呐，我看这柳家二丫头跟宗岳的事儿八成能成哩。那天，他俩在宗岳屋里说了半天话，今个儿，她又把宗岳叫走了。
朱宗山说，爹，我也觉着柳家二小姐跟宗岳能说到一起去，他们能成姻缘太好了。
朱老凤问现在他俩又去哪儿了？
朱宗山说，我听宗岳说，他们是去老大叔家，还要问清楚明王堆的来历。
朱老凤说，问明王堆的来历我也知道啊，还去问他朱老大？！
朱宗山说，爹，他俩是要给老大叔家写一份状纸，要帮老大叔家去县城告状哩。
朱老凤说，告状，告谁？
朱宗山说那还不是告周宜仁。
朱老凤说，这周宜仁是该告，可就是怕告不赢啊。
朱宗山说，爹，这次，要是荫梅和宗岳再动员你去作证，你还能不去？
朱老凤说，这事儿我得好好思谋思谋。告得赢，对谁都好；要是告不赢，那周家咱也得罪不起啊。
柳家宅邸。正厅。柳荫梅和朱宗岳已经听完了朱老大的叙述。
柳荫梅说，老大叔，您讲述的非常清楚。这些证明，这块明王堆自打百几十年前，就是你们朱氏家族的土地，也就是您老大叔家的土地。
朱老大问，二小姐，您都记下了？
柳荫梅说记下了。
朱老大说，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些，老凤哥他也知道，要不信，宗岳回去再问问你爹，验证一下。
朱宗岳说，老大叔，我们都相信。我们还打算让我爹到县府大堂为您作证哩。
朱老大说，他能去作证，那太好了，可就怕他不去呀。
柳荫梅说，老大叔，您放心，我和宗岳写好诉状，就去动员老凤叔到县府大堂为您作证。
朱老大说，二小姐，还是您想得周到。咱要有证人。
柳荫梅说，老大叔，您跟清海哥先回去吧。对了，你们还要守护明王堆哩。
朱老大说，清海，咱回去吧。
柳荫梅送朱老大父子走出房门，看着他们走向村街，又走回厅内：宗岳，咱们开始写诉状。
朱宗岳说，好，现在按照咱们昨天议定好的内容，先分头写，然后再合为一个整体。
柳荫梅说开始！
两人各自伏在案头，奋笔疾书。
渐至天晚。两人仍在书写。
女佣给他们点上灯。
柳太太也走过来：晚饭好了，你们也吃点儿东西再写吧。
柳荫梅说，谢谢嫂嫂。我跟宗岳说好了，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吃晚饭。
朱宗岳也说谢谢柳太太！
柳太太说你们也真像是一对傻人儿。
夜更深。灯更亮。两人终于抬起头来。
柳荫梅说，宗岳，吃饭！
朱宗岳也说，好，吃饭！
柳荫梅说，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为老大叔家作这次诉讼的辩护律师。因此，吃过饭，我们的事情还很多。
朱宗岳说，我知道。你去作辩护的准备工作。我去动员我的父亲到县大堂作证。
柳荫梅 对，这一次，我就是请也要把老凤叔请到县大堂里！
朱老凤家。院子外面和村街上都是准备前往县大堂作证的朱氏乡亲。他们就等着朱老凤一声令下，立即出发。
正堂内。朱宗岳还在劝说朱老凤：爹，从昨天我就跟你说了一天了，这次你出来作证，至关重要。
朱老凤说，我重要啥？都是你跟那柳家二丫头鼓吹的。
朱宗岳说，爹，你还叫我重复吗？怎么是我跟荫梅鼓吹的？你是我们朱氏家族的族长是真的吧？
朱老凤问，除了这，我还有啥？
朱宗岳说，你在我们皇陵一带，现在有一百多亩地不假吧？
朱老凤说，一百多亩地又算啥？跟他周家差远了。
朱宗岳说，爹，现在我不是叫您跟人家比地多。就这一百多亩地，您在我们皇陵就有一个身份……
朱老凤问啥身份？
朱宗岳说，他周善人作为镇长建立镇董事会的时候，你名列其中，是董事。这证明你在我们皇陵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好了，别的我就不说了，就这族长、董事两个身份，你往县大堂里一站，你说话就能如黄钟大吕，响得很哩。再加上我们朱氏有理，老大叔家有理，这官司一定能打赢，胜过他周宜仁！
朱老凤说，我这俩身份，还顶不住他一个县侦缉队长哩。再说，他背后还有刘县长，还有司空专员哩。
朱宗岳说，那在我们背后还有二三百口子乡亲哩。我就不信这些当政的官员，眼里没有一点儿老百姓！
朱老凤似乎不相信：乡亲？
朱宗岳说，爹，你也出门看看，我们朱氏家族的光是能打能跳的百几十口子，都在我们家院门前等着哩，就等你走出门，招呼一声，他们就跟随您一起，都上县大堂去作证！
大门外。众人的呼声：
“老凤族长，您发话呀，咱可是朱氏皇帝的子孙啊，怎么能这样受他周姓的欺负！”
“明王堆自古以来就是咱们朱氏家族的风水宝地，咋着都不能让他姓周的夺去啊！”
“老凤叔，您发话呀，咱就等着您一声令下，这就向县大堂进发！”
突然，村街上响起了一阵汽笛声。大家都觉得很稀奇，抬眼望去，是一个像乌龟样的大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人们赶紧让开道路，这东西停在院门前。从大东西里走出来的是柳荫梅。
众乡亲既稀罕又惊奇：“是柳家二小姐！”“这是个啥东西？能跑，还能坐人？”
柳荫梅说，乡亲们，这是辆汽车，是烧油的，叫小轿车，我从县里请朋友开来他的车子，就是来请老凤叔去县城的！
众人一起说：
“好，这下，看老族长还能不去！”“老凤叔，出来吧！”“柳家二小姐把请您的洋轿都弄到门口了！”“不是洋轿是洋车！”
柳荫梅走进大院里：老凤叔，我开洋车子来接您了！请您上车！
室内。朱老凤看着正对着院门的小轿车：那车子，洋玩意儿，我更不坐。我不去！
柳荫梅说，宗山哥，宗岳，你们把老凤叔扶上车子。我说过，这一次，就是请也得把老凤叔请到县里去！
朱宗山说，爹，荫梅这把啥都做到家了，您再不去？
朱宗岳也劝：爹，上车吧。到了县大堂，您也不用说多少话，到时候，荫梅叫您说什么，您说什么就好了。
柳荫梅携着朱老凤的一只胳臂：老凤叔，上车吧。
朱宗山、朱宗岳也都走过来，和柳荫梅一起把朱老凤架出院子装进小轿车。
柳荫梅说，宗山哥，宗岳，你们陪老凤叔坐在车子里，我招呼乡亲们随后就到。
柳荫梅说着，把朱宗山和朱宗岳也推进车子里：你们先走！
小轿车开向村街。小轿车沿村街驰去。
柳荫梅说，乡亲们！现在咱们的族长头前走了，咱们也一起去。都跟着我，走！
柳荫梅头前带路，满街筒子的人跟随着，出了村街，浩浩汤汤行进在皇陵前的大道上。
临淮县政府大堂。
这是一个特殊的法庭。周宜仁作为被告竟然坐在正席上，与他并列坐在一起的是司空照和刘县长。
柳荫梅已经没有办法改变这种审理方式。只要让老百姓进入县大堂，能够坐在主席台的下面参与诉讼，也多少让她有点儿小小的安慰。
现在，她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态，看向司空照和刘县长：司空专员，刘县长！今天，尽管周宜仁与你们坐在一起，那显然不是被告的位置，但他仍然是这场诉讼的被告。这场诉讼，是皇陵集镇的贫苦农民朱老大提起的，同时也是毗陵村所有朱氏家族的人提起的，我，柳荫梅，受委托担任他们的辩护律师，现在请求开庭！
刘县长看了一眼司空照，又看了一眼周宜仁：好，现在开庭！请原告朱老大提起诉讼！
柳荫梅说，我的委托人是一位乡村的没有见过世面的非常老实的庄稼人，因为没见过世面，所以畏惧害怕你们这些官员，他在你们面前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因此，他的诉讼由我一一提出。
刘县长又看了司空照一眼：可以由被委托人提起诉讼。
柳荫梅语气庄重严肃：一诉，明王堆是朱老大家几代流传下来的土地，周宜仁几次以殴打被害人、威逼被害人、欺诈被害人的手段，图谋强占；二诉，周宜仁最近一次为了谋取强占明王堆，两次以通匪罪逮捕被害人朱老大的大儿子朱清江，强逼朱老大拿出自家的明王堆换回儿子朱清江的性命；三诉，朱老大的儿子朱清江没有通匪罪行，通匪罪名是周宜仁为了达到其抢占明王堆的目的而强加的——
刘县长问，明王堆于什么年代开始属于朱氏家族的？
柳荫梅说，依据当事人朱老大的陈述，自清代乾隆三十九年再次归属朱氏家族！
刘县长问何人、何物为证？
柳荫梅说，朱老大本人即是证明。若要再找人证，现在堂下正在坐着皇陵朱氏子孙的当今族长朱老凤——
周宜仁这才发现朱老凤坐在堂下，有些惶然。
刘县长说请朱老凤作证！
柳荫梅说，请老凤叔说话，明王堆是不是于清代乾隆三十九年再次归属朱氏家族的？
朱老凤说，我记得清楚，明王堆是在大清乾隆三十九年再次归属我朱氏家族的。
刘县长问你的言说依据是什么？
朱老凤也许是没有听清楚：啥？
柳荫梅说，老凤叔，他问您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朱老凤说，我还能说假话。我们朱氏家族的族谱上写着的，清清楚楚。
柳荫梅说，刘县长，听到了吧，这就是物证。
刘县长问物证在哪儿？
柳荫梅说，老凤叔，您说的族谱在哪儿？
朱老凤说这还能有假！
朱老凤说着，在自己背着的布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本古书一样的纸本。
朱老凤举起古纸本：看看，这就是大清光绪三十四年我皇陵朱氏再修的朱氏族谱！
柳荫梅没想到朱老凤作了如此准备，大感意外又赞赏至极：老凤叔，您真行啊！
朱宗岳也为父亲的作为感到高兴：爹，您今天可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堂下坐着的人一起鼓掌欢呼：老族长，您真有心机啊！
柳荫梅说，刘县长，现在朱老大家与皇陵的朱氏家族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明王堆是朱老大家的，同时也是皇陵朱氏家族的。你应该当场判定明王堆的归属！
刘县长看看司空照和周宜仁。
司空照低声对刘县长说：这一问题连带她提出的二诉与三诉的问题，要等二诉与三诉的问题澄清后一同作出判定。
刘县长说，一诉与二诉、三诉一同判定。你的二诉与三诉的关键问题是朱清江究竟有无通匪罪行。
柳荫梅说，现在就请当事人朱清江为他的无罪提出辩驳。
司空照说，柳荫梅小姐，这一点已经无需辩驳了，根据你们提出的事实，我与刘县长已经研究判断，无论如何，朱清江都摆脱不了通匪的嫌疑！
朱清江大呼：我没有通匪！我没有通匪！是周少爷为了抢占俺们家的明王堆强加的罪名！
司空照说，周宜仁在与你家的明王堆归属争议上有处理不当的行为，但以通匪罪逮捕你是有充足的证据的。至少你摆脱不了通匪嫌疑！
柳荫梅厉声斥责：司空专员，你们真是无法无天了！
司空照说，什么叫无法无天！说他摆脱不了通匪嫌疑，就是在法律的意义上作出的判定。刘县长，现在宣判！
刘县长说，现在宣判。依据本县调查与当事人的陈述，皇陵下的明王堆归属皇陵朱氏家族，亦即归属朱老大！
众人说，这本来就是我们朱氏家族的，就是朱老大家的。
刘县长继续宣判：朱清江通匪罪成立，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朱老大悲声大哭：天哪，您真是瞎了眼了啊！我儿子冤枉啊！
柳荫梅流着眼泪：司空专员，刘县长，你们代表的国民政府，如此草菅人命，我实在无语……
朱清江叫声爹呀！——
朱清海喊声哥！——
周宜仁大喊：把朱清江带出去，立即执行！
柳荫梅擦着眼泪：慢！刘县长，司空专员，等我把朱清江的老婆孩子接来，让他们见最后一面！
周宜仁说不行！
司空照说，那就到刑场去做告别吧。押他走！
周宜仁喊押赴刑场！
周宜仁带着兵丁押着朱清江走出县大堂。人们蜂拥跟出县大堂。
朱老大看着柳荫梅：二小姐呀！俺家咋过到这一步啊？！
柳荫梅扶着朱老大：老大叔，国家黑暗呀。您和清海哥也跟着去刑场，能多看一眼清江哥就多看一眼吧。我现在就回去接草豆嫂子和孩子。
朱老大说，那就靠你了。清海，咱跟着你哥走吧。
朱老大拉着朱清海随着人群走出县府大堂。
柳荫梅走出县府大堂，找到她的朋友。
柳荫梅上了小轿车：走，请再跟我去一趟皇陵毗陵村！
郊外刑场。司空照、刘县长坐在一张桌子前。不远处，是被捆绑着的朱清江。
周宜仁说，司空专员，刘县长，行刑吧！柳二小姐不会来了！
朱老大哀求说二小姐会来的！
一声汽笛响。围着的人闪开一条路，小轿车开了进来。
柳荫梅下了车子，扶着怀抱孩子的草豆下了车子。朱清海连忙跑过去，与柳荫梅扶着草豆慢慢走到朱清江面前。
这真是一场生死告别啊。这是一家亲人的生死告别啊。
草豆一见捆绑着的朱清江，哭得昏了过去，在柳荫梅和几个妇女的抢救下，又缓过一口气来。
草豆说，清江，你冤啊！我草豆真是命苦啊!
朱清江说，咱俩是苦命人碰到一块儿了，谁叫咱生在这个世道哩！草豆啊，守田这孩子从出生我就没能看上他几眼，现在我走了，他也就没有爹了。你可一定要把他带大，让他给我报仇！
草豆说我记下了。我要带大守田，让他给你报仇！
朱清江叫声：清海，你过来。
朱清海走到朱清江面前：哥，有啥话，你说吧。
朱清江说，清海，咱爹就咱弟兄俩，咱老朱家也就咱弟兄俩，现在，我不能照顾咱爹了，这以后的事儿就都靠你了。
朱清海哭着说：哥，我能照顾好咱爹。
朱清江说，还有。清海，你嫂子草豆，以前受的是啥苦啥屈辱你都知道，她可是没享一天福啊。她还受了病，身子骨不好，还有守田这个奶孩子，她娘儿俩，我就托付给你了……
朱清海哽咽说：哥……
朱清江说，你要有一口吃的，就养活着她娘儿俩，给她娘儿俩一条活命！
朱清海哽咽地已经说不出话：哥……
周宜仁走过来：行刑了，行刑了，走开走开！
草豆声音凄厉：清江！
朱清江悲声欲绝：草豆，守田！
朱老大长呼一声：清江！
朱清江最后看了一眼家人：爹！——
柳荫梅强忍泪眼：清海哥，快把草豆和孩子带离开，别吓着她和孩子。
朱清海赶忙和柳荫梅一起在几个乡亲的帮助下，架着草豆，抱着守田，走出人群。
刑场内。朱清江被杀害。
刑场外。大街上。
柳荫梅走到一个棺材铺前。她满怀悲哀：掌柜的，请您捡出一副最好的棺材。
卖棺材的说，这位小姐，您知道，这最好的也是最贵的，您……
柳荫梅说，您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但我要请您把棺材送到那边刑场上，您愿意吗？
卖棺材的说，只要肯出钱，咱都能办到。
说着走到一副棺材跟前：来人，把马车赶过来，把这副棺材装上，送到城外刑场那儿去。
几个人把棺材装上马车。
柳荫梅说，掌柜的，我再向您提出一个请求。
卖棺材的说，小姐，您说。
柳荫梅说，我还想雇用您这辆马车，如果您不忌讳，我要用您的马车把装殓的人送回皇陵去，等把人安葬了，再给您送回来？
卖棺材的说，小姐，我们这等人，就是做这个生意的，有啥忌讳不忌讳的。只是出资多少的事儿了。
柳荫梅说，您放心，您说多少就是多少。
卖棺材的说，好好，快拉去吧。
郊外。刑场。草豆抱着守田还伏在朱清江身上痛哭着。
朱老大和朱清海坐在旁边流着眼泪。周围还围着几十个人，朱宗岳也在其中。
柳荫梅带着拉着棺材的马车走来。
众人说，看，二小姐回来了！马车上拉的是棺材！二小姐这真是仁至义尽啊。
朱老大急忙站起来：二小姐，你这是……
柳荫梅说，我给清江哥定了一副棺材，来，大伙儿帮个忙，让清江哥入殓吧。
众人走到棺材跟前：这么好的棺材，清江值了！
朱老大抚摸着棺材：二小姐，俺给清江用不起这么贵重的棺材啊！
柳荫梅说，老大叔，您放心给清江哥用！我没能为清江哥打赢官司，我没能救出清江哥的命，荫梅我有恨也有愧呀！
朱清海心存感激：二小姐……
柳荫梅说，我心里痛苦，我心里难受，就让我用这副棺材安葬清江哥，就算我是向清江哥陪个罪，安慰安慰清江哥吧！
朱老大说，二小姐，你真是好人啊。
柳荫梅说，老大叔，您是好人，清江哥是好人，清海哥是好人，咱现在在场的人都是好人！可是，咱们这些好人顶不住世道的黑暗啊！
朱宗岳说，荫梅，你别说了！你越说大家都越伤心啊！
柳荫梅说，好，我不说了。
朱宗岳说，乡亲们，来，咱们把清江入了殓，快回咱皇陵，安葬清江吧。
朱老凤已经在朱宗山的陪护下回到家里。因为走了一趟远路，好像是受了点儿风寒，正躺在卧榻上保暖着。
朱宗山说，爹，你这次能为老大叔家出头说话，咱们朱姓的人更是尊重您了。
朱老凤说，该出头时，你要是还躲着，咱也服不了人呀。只是可惜了清江了，咱朱姓恁些人，还有柳家二小姐，咋着也没能保住他的命。
朱宗山说，爹，您不也说过，世道黑暗呀。您要是不是怕世道黑暗，像过去那些时候，您遇到啥事不是该开口就开口了，哪用人这样劝说那样劝说。
朱老凤说，说的是呀。世道黑暗了就能忍就忍。只是，我现在还是有点儿心事儿。
朱宗山问啥心事儿？又说：这明王堆又断给朱老大家，朱清江也被杀了，周宜仁他总得消停一个时候吧，不会再这找事儿那找事儿了吧？
朱老凤说，我说的不是他周宜仁，是说他朱老大。
朱宗山疑问：朱老大？
朱老凤说，他觉得他的儿子死得冤枉，又为着明王堆与周宜仁争来争去，这次一伤心一恼恨，会不会把朱清江埋葬在明王堆啊？
朱宗山问，爹，您想到这儿？
朱老凤说，咋能不想！那朱老大头脑一根筋，他要想到哪儿一定就去做。你想，朱清江是啥身份，又是年轻人，他咋有资格埋在咱朱氏家族的明王堆上，再说，他又是个被杀的人，这在过去，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进祖坟的。
朱宗山说那明王堆现在是朱老大家的呀。
朱老凤说，虽说现在是他家的，但它也是咱朱氏家族的。不行，不能让他玷辱了咱朱氏祖宗！宗山，赶快扶着我上马车，咱去明王堆那儿等着他，不能让他家在那儿下葬。
朱宗山说，爹，咱咋现在去明王堆？他总得把清江拉回家里来吧，现在不是还没有听到啥动静，八成还没弄回来的吧。
朱老凤说，你又傻了。那样死的人咋还能弄回家，朱老大也懂得这一点儿，他回来经过明王堆，就势就埋在那儿了。赶快去，晚了别出了啥事儿！
柳荫梅带着朱老大一家人拉着朱清江的棺材回到明王堆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柳荫梅领着人还要往回走。
朱老大说，二小姐，就停在这儿吧。
柳荫梅问，咋啦？咱不把清江哥拉回家，再安葬吗？
朱老大说，二小姐，清江是咋死的呀，是人家杀的呀，不能把他拉回家。
柳荫梅既遗憾又怜惜：清江哥不能回家了？
朱老大说，是啊。二小姐，你看，这不是俺家的明王堆吗？清江也是为和周家争明王堆而被杀的呀，我就把他埋在明王堆。
柳荫梅说，老大叔，您想得对！咱自家的明王堆，咱就把清江哥埋在这儿吧。
几个人就回村里找铁锨。
柳荫梅和朱宗岳、朱清海和剩下的几个人就从马车里往下抬棺材。跟来的棺材铺里的两个人就在地上朱老大划出的一个位置上挖掘墓穴。墓穴挖到半成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村口处赶来的马车。
一个人说，老大爹，村口来了一辆马车，像是朝这儿来的呀。
朱老大说，管他干啥？咱这是埋死人，谁还能来打搅咱？！
朱宗岳也看见了远处驰来的马车：荫梅，那咋像是我哥赶着马车来了？
柳荫梅说，宗山哥这时候来，也该是来给咱帮忙的。
朱宗岳说马车上还像是我爹哩。
他们说着，马车已经来到近前。
朱老凤没下车就发话了：朱老大，快叫人停下！快叫人停下！
朱老大说，老族长，您还要给俺家清江来主办个入土仪式，俺谢谢您了！
朱老凤说，老大，哪是这回事儿！你该明白，清江是被人杀的，这样的人是不能进咱朱家的坟茔的！
朱老大说，老族长，这明王堆你晌午还帮俺作证是俺家的，俺把俺家的人埋在俺家的土地上，这有啥不能埋的？
朱老凤说，你老大家也是咱朱姓人家，是咱一个大家族的，就得认咱朱氏家族的族规族训。虽说明王堆是你家的，但这总归是咱朱氏家族的土地，要是让清江这样的人进了咱朱氏的坟茔，有哪家出个啥事儿，你可担待得起？
柳荫梅说，老凤叔，您那是老思想，老迷信，那都是假的。咱别信那一套。
朱老凤说，二丫头，我也不叫你二小姐了。你懂个啥，有老一辈人在这儿……
朱宗岳说，爹，荫梅说得对！别信那一套了。
朱老凤说，你也是不懂经！啥都跟二丫头一个样！都给我过一边去！
柳荫梅说，老凤叔，好，那咱就啥都不说，就算您说得对。可是，您也得可怜可怜清江吧，他死得有多冤，有多屈，老大叔心里又有多苦啊！您就不可怜他们这一家人吗？他跟您可是一个家族的人啊！
几个人刚开始停下了掘墓，听了柳荫梅这些话，又起身崛起墓穴来。
朱老凤一看急眼了，用手拨棱开柳荫梅和朱宗岳：过去过去，别挡着！
柳荫梅和朱宗岳让开路，朱老凤跑到墓穴里，不顾铁锨碰着：给我停住，别挖了，别挖了！
柳荫梅担心碰着朱老凤：好吧，先停下来。我们再商量商量吧。
朱老大说，还咋商量?俺自家的地就不能埋自家的人了？！
朱宗岳说，老大叔，俺爹对不起您！
柳荫梅说，朱大叔，今晚把清江哥拉回家吧，咱不能让清江哥停在这野地里啊！
朱老大说不是不兴拉回去吗？
柳荫梅说，咱还能跟老凤叔一样，信这个？拉回去，我再仔细想想，我一定要给清江哥找一个葬身的地方！
草豆说，爹，把清江拉回去吧。
柳荫梅说，老大叔，您看，还有守田这小孩子，咱回去吧。
朱清海说，爹，就听二小姐的，咱把俺哥拉回家吧。
朱老大说，好，那就拉回家吧。
几个人又合力把棺材放到马车上。
朱老大扶着棺材：清江，咱回家吧。
柳家宅邸。柳荫梅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她心力疲惫。
柳太太说，荫梅，叫小爱儿给你烧碗热汤吧，你喝了好好休息！
柳荫梅说，嫂嫂，不麻烦小爱儿了。烧了我也喝不下。您先休息吧，我还有话要跟哥哥说。
柳太太说我就去照护英兰睡觉了。
柳太太说了走出去。
柳荫植说事情我都听说了。
柳荫梅说，听说了就好了。哥哥，我要跟你商量的事儿你也能猜出来了。
柳荫植说，不是我猜出来了，是我也想到了。
柳荫梅非常感动：哥哥，你……
柳荫植说，我同情清江，同情老大叔一家人。妹妹，我的心跟你的心是一样的啊！只是，在这样的社会，我们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恐怕以后我们要自保都很难。
柳荫梅说，我们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哥哥，您打算把清江哥葬在我们家那块土地上？
柳荫植说，清江是朱家的人，明王堆是他们家的命根子，他这次也是因为明王堆被周宜仁害死的。因此，我想让他死后也要离他家的明王堆近一些，如果他有灵，好让他常常看顾着他们家的明王堆。
柳荫梅说，哥哥，你想把清江葬在离明王堆近的我们家那块土地上。我替清江哥感谢你，也替老大叔感谢你！
柳荫植说，好了，你的心事可以暂时放下了，回屋去吧，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柳荫梅说，好，明天一早，我们就带着一些人，帮老大叔把清江葬在我们家的土地上。
皇陵左前侧。柳家的土地上。
朱老大、朱清海，还有朱宗山、朱宗岳招呼来的十几个朱氏乡亲，在柳荫植兄妹俩的带领下，在自家地里安葬了朱清江。
草豆抱着儿子朱守田给朱清江磕完最后一个头，在柳荫梅和朱清海的搀扶下正要离开墓地，远远看见从皇陵镇来的大道上，走来了一队兵丁，紧接着，后面跟来了几辆马车，再后面，是一辆大马车，车子上装着一个又高又大的物件。
往回走的人有的已经走到大道上。兵丁队伍和车子队伍已经走得很近了，人们发现，那大马车上装着的竟然是一个大棺材。
众人议论说： “周宜仁又来埋他爹周善人了！”“看，还有恁多的兵开路，又想干啥事？”“他还想干啥事？再不埋他爹不是沤烂了就是风干了，现在，埋他爹是大事儿！”
人们眼睁睁看着，这队伍直向明王堆走去。
正在流着泪的朱老大突然明白过来，拼命向明王堆跑去，边跑边喊：周宜仁又来抢占俺家的明王堆了！他这是还要把周善人埋在俺家的明王堆上！
人们一时也都惊醒过来，跟着朱老大向明王堆跑去。
柳荫梅说，哥，你赶马车把草豆和守田先送回去。宗岳，你跟我去看看。
柳荫梅说完，拉着朱宗岳就跟着跑过去。
朱清海也丢下草豆：嫂子，你带孩子先回去，我找咱爹去。他周宜仁又耍赖皮了！
周宜仁的队伍已经来到明王堆。
大马车拉着高大的棺材直向明王堆的地中心奔去。跟来送葬的小马车停在地头上的大路上，送葬的人跟着大马车也向地中心走去。
周宜仁下了马车，指着朱老大和已经奔来的人，指挥兵丁：列队散开，把他们给我拦在这大路上，一个也不准跑到明王堆！
兵丁一字散开，端着枪拦阻在明王堆地头上的大道边缘。
周宜仁说，朱老大，你今天听明白，我今天不是来抢占你家的明王堆，明王堆是你家的，但我今天只是借你一片土地，安葬我的父亲周镇长。你要是识相的话，就不要再哭再闹，让我的父亲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儿，咱们之间啥事都没有，各走各的路。你如果还不识相，胆敢再往这里跨上一步，别怪我的士兵手里的枪，那可不是吃素的！
朱老大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哭了一声，就又昏了过去。
朱清海跑到朱老大面前，抱住朱老大失声痛哭。
柳荫梅、朱宗岳跑过来，跑到人群的最前面。
柳荫梅大声呵斥：周宜仁，你真是天良丧尽了！
周宜仁说，你今天可算是认识了我！柳家二小姐，你随便骂吧。只要我爹能埋在明王堆这块土地上，你骂什么我都听着。但是，你，和这些人，如果真敢跨过这里一步，就别怪我的士兵不客气！
柳荫梅绝望而悲愤：我与你已经无话可说，无理可辩！
柳荫梅说完，眼里流着泪，跪在朱老大面前：老大叔，我是啥也帮不了你啦！你们一家，能活下去的，一定要活下去呀。我走了！
朱老大刚缓过一口气：二小姐！
柳荫梅向着朱老大磕了一个头。站起来，扭回头，流着眼泪，向着皇陵大院，发疯似的跑去。
朱清海喊声二小姐！
朱宗岳叫着“荫梅！荫梅！”跟着追向皇陵大院。
皇陵大院内。 正殿。
柳荫梅下意识地哭着走进来。又下意识地跪在一尊神像前。
朱宗岳找过来，站在柳荫梅身旁：荫梅，你相信神佛，他能保佑我们，或者能解开我们的心结？
柳荫梅说，宗岳，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几个月来，经历这么多痛苦，我已经心力疲惫，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我不能再看到我们这个国家的这个社会现实了……
朱宗岳说，我也不想待下去，我也不想看到这个社会现实，可是我们又能怎样？
柳荫梅说，宗岳，对不起！我不能再跟你一同去实现我们的理想愿望了，我是一个可耻的逃兵，请你原谅我……
朱宗岳大感意外：你……
柳荫梅说，我只能再出走，我还是到国外读书吧。等我们的国家、社会光明一些的时候，我会再回来！你或许可以等到我回来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