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淮县政府大院。深夜。狂风大作,暴雨骤至。
一股冷风吹开一间客房的门,前来巡行的新任皖东北视察专员司空照在睡梦中被惊醒,他抬眼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1933年7月24日/1点42分。
门外昏天黑地。暴雨如注。
漆黑的院子里忽然亮起一团微弱的灯光,刘县长一手举着一把纸雨伞,一手提着一只灯笼,趟着没膝的大水走到门口。
刘县长推开又被一阵狂风吹闭了的房门,问了声:司空专员,惊吓您了吧?
司空照已从卧榻上坐起来:好大一场风雨!
刘县长说,看来是天灾啊。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突发狂风暴雨,怕是要引起山洪暴发呀。这正是庄稼待成熟的季节,如何是好?
司空照说,这是上天意在考验我这个刚上任的专员吧。今年,恐怕要苦老百姓了!
说话间,一股大水破门而入,差点儿冲上了司空照的卧榻,司空照本能地从床上站了起来。
刘县长惊叫一声:这么猛的大水,真是山洪暴发了!
明中都皇陵。夜黑如漆。
飓风裹挟着洪水,冲撞撕裂着明中都皇陵整个巨大的院落。
洪水裹挟着的院落的一个角落。一间庙宇内。守陵人猛然醒来,从床上扯起一件单衣,蒙在头上,又紧紧缠了缠,只露出两只眼睛。他翻身下床,蹚着满地的大水,走出庙宇,冒着风雨艰难地冲出皇陵大院。
皇陵后山。夜更深更黑。风亦愈急,雨亦愈狂。
守陵人在风雨中跌倒着,滚爬着,艰难行进。
山半腰的惠生庵。
一注大水从庵后的山上不断冲泻而下,房基已经浸泡在水中,惠生庵摇摇欲坠。
庵内。屋顶如注。
一位青年尼姑正跪在床上,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
床上,她的身上,已经湿透了水。
蒙面的守陵人一身水湿撞进庵内,他撩开蒙脸的单衣的一条缝,看了一眼青年尼姑。
青年尼姑吃了一惊,几近失声:你是谁?!守陵人?!
守陵人没有答话,再度蒙紧单衣,迅速爬上房梁,从一个隐秘的地方摸索出一件什物,跳上青年尼姑的床,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毫无顾忌地撕开青年尼姑的领口。
青年尼姑更是惊恐:你?!
守陵人虔诚而又细心谨慎地把那件什物藏在青年尼姑贴身的胸口处,按了按,觉得牢靠结实了,跳下床来,脚下满地是水。他又从青年尼姑床头处的柜子中找出一件衣服,紧紧地缠在藏着那件什物的青年尼姑的上身处。
惠生庵瞬时倒塌。
山下。皇陵前。更深夜。
原来一望无际的大片平地,现在是大片汪洋。
守陵人背着青年尼姑艰难地挣扎在洪水中。
洪水滔滔。
汪洋大海中显现出一片高地——明王堆。
守陵人已经精疲力竭,他使出最后一把力气推青年尼姑爬上高地,叮嘱说:保护好那件什物……记得……认识司空照……
青年尼姑由吃惊到不解:你……你是……
一股洪水打来,卷走守陵人。
皇陵主殿。阴沉的黎明。
青年尼姑一路挣扎,天亮时分,昏倒在皇陵主殿前的台阶上。
早晨。风停雨住。
明王堆成了遍地汪洋中的一座孤岛,其上的庄稼被冲得七零八落。
朱老大带着儿子朱清江、朱清海趟着泥水爬上明王堆,面对洪水裹倒和压在泥水中的就要成熟的庄稼,朱老大一下子跪在泥地上,仰天长哭:老天爷呀,你这可是要了俺穷人的命了啊!
不远处,周家的管家王忠指挥长工划着一只小船,陪着周善人在水中巡查。他们看到前面凸起在一片汪洋之中的明王堆。
王忠指着明王堆:老爷,这明王堆竟然没上水,真是一块宝地!
周善人说,我顶着大水来看什么,不就是来看这块土地的吗?我早说过,这明王堆从来就是一块宝地,天不雨不旱,天下雨不湿呀!
王忠说,就是呀,下这么大的雨,发这么大的洪水,就它竟然还在洪水中露着顶!老爷真是有眼光!可它咋是他朱老大家的呢?
周善人好像有点儿扫兴,说,回府,不看了!
王忠说,是,回府!又指挥长工:快开船,回府!
长工问,老爷,回哪儿的府?
王忠立即明白过来:对!老爷,回哪儿的府?村里的府邸?镇里的公馆?
周善人有些不耐烦:镇里!到村里,你能找到宜仁?
王忠说,是,是,回镇里的公馆!
皇陵镇。周家公馆。
周善人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女仆斟上茶,退了下去。
一个门人走进来:报告老爷!几个保长一早就来了,要向您报告灾情,等着见您呢。
周善人说,你先让他们到镇公所那边等着,我一会儿就过去,要召开一个会议。
门人说,是,老爷。
门人退下,刚向外走了两步。
周善人叫了声:回来!
门人又退回来:老爷,您还有吩咐?
周善人说,叫镇公所的公差或是那些保长,通知各保的乡绅和土地大户也来参加会议。
门人说是!又退下走出去。
周善人把女仆喊回来:看看王管家把宜仁找回来没有?
女仆走出去,一会儿又走回来:老爷,少爷回来了。
王忠带着周宜仁走进来。周宜仁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周善人一见,就有点儿想发怒:坐下,我跟你说话!
王忠扶周宜仁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少爷,坐好了,老爷要安排你事情,你得去做。回头向周善人:老爷,少爷坐好了。
周善人用手敲了敲桌子:宜仁,你也二十大几的人了,不是烟馆,就是麻将铺,再不就是往妓院里跑,你还能继承、支撑我们周家的家业吗?
周宜仁说,我能!妓院里的那些相好的都争着要给我生儿子呢。
周善人骂道:混蛋!坐正了,我今天跟你说正事!
周宜仁说我听着呢。
周善人说,昨天夜里这一场山洪,正爆发在节骨眼上,庄稼要成熟没成熟,要收没收。这可是个大灾变之年,我们可得看准时机!
周宜仁说,我知道,你不就是还想再扩张几百亩土地吗?这事我就能办好。
周善人说,你真能办好这事,也算我养你养值了。看着王忠:我看这事儿还得你指点着他,交给他,我还是不放心。
王忠说,老爷,您尽管放心,我和少爷会给您办好这件事儿。
周善人说,你和宜仁还是要再去查看一下,咱们皇陵镇另两家土地大户,朱老凤家和柳荫植家的受灾情况,回来我们再作商议。
王忠说是。
周善人又说,你们下乡去吧。我到镇公所召开一个乡绅、保长会议,朱老凤和柳荫植也会到会上来。
皇陵镇镇公所。
这里与周家公馆一墙之隔。
一间会议室里,坐着十几个人,有的在高谈阔论,有的在喷云吐雾地吸着烟。一名公差在不断地端茶续水。
一个乡绅说,昨天这一场山洪,看来没有让周镇长家的田产伤筋动骨啊。你看,我们在这儿等着向他报告灾情,他到现在还迟迟不进场。
一个保长说,各位,周镇长马上就到。我刚才在街上遇到他的王管家了,周镇长夜里是着了凉,吃口药,马上就到。
朱老凤说,他着啥凉,我一早就看到他和王管家划着船去查看明王堆了。
又一个乡绅说,噢,朱老凤,看来你一大早也没在家里待着,也去了明王堆吧。
皇陵前。依然是一片汪洋。
朱宗山、朱宗岳弟兄俩正站在差不多齐腰深的水中,挖开泥土排水。
朱宗岳打量着远处:哥,你看,如果在这儿开挖一条排水渠,这水下泻得就快多了。
朱宗山看了看:只挖这一段恐怕不行,挖长一些,远一些,再到明珠湾,才能有用。不过,那就要经过他周家的土地了。这事恐怕不好说。
王忠和周宜仁划着小船向这儿荡过来。
朱宗岳看着他们,有些疑惑:他们也到这儿来了?
朱宗山说八成也是来察看水情的。
小船划来,快到朱宗山他们跟前时,小船触了地,不能划动了。
周宜仁嚷嚷着:别放水,别放水,你看,我的船走不动了。
朱宗岳说,你乱喊什么!不放水,怎么救庄稼?
周宜仁说那也等我过去再放!
朱宗山又猛挖几锨泥土,一股大水猛然向前冲去,直冲向周宜仁的小船,小船打着转向后退去。
周宜仁大叫:水来了,水来了!
朱宗岳说去你的吧!
朱宗山兄弟俩又狠劲挖了几锨,水流更大,冲翻了小船。
周宜仁、王忠掉进水中又连忙爬起来。
王忠说,少爷,快回去吧。
周宜仁望着皇陵:先到皇陵庙里去,凉凉衣服。
皇陵镇镇公所。
周善人在主持会议。
周善人说,刚才各位提出的减免租税的意见,当然是好意见,正像柳荫植先生说的,是体谅乡亲邻里嘛。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样大的灾情,我周某人也怜惜众乡亲啊。可是,我们这些人还都负担着国家的赋税,乡亲们不交给我们,我们也无法报效国家啊。听说新任专员要来视察,估计今明两天就要到来。我想等新任专员到来之后,我们向他作个请示,再商量这件事。
众乡绅说这也好。
周善人说,现在,我们就依据民愿,商量一下祭皇陵祈祖救灾之事吧。
柳荫植说,这次受了大灾,乡邻们恐怕拿不出香火钱……
周善人说,不一定都拿钱,出粮食也一样。
柳荫植说,这秋庄稼眼看收不上了,即使家里还有点儿粮食的,下半年能顾命也就不错了。我看,那些小户人家就不出钱也不出粮食了,还是咱们这些大户给代出了吧。
周善人说,你这话可有点儿不对。这么多乡邻都生活在皇陵之下,是托皇陵,托老祖宗庇佑呢。既是祭皇陵祈求祖上保佑,每个人都要献出自己的一份诚心。如果不拿出一分钱一份物,怎么能见出是诚心,这是对皇陵对祖上的不敬啊。
朱老凤附和说:周镇长说的有道理,拿是都应该拿点儿。
一个保长说,那好。请周镇长说个数吧,每户收多少,咱各保都照着办。
周善人说,那就每家每户交一斗粮吧。交粮是一斗,交钱也行;折合一下,一斗粮,那就拿三块银元吧。当然,我们在座的各位,想多交也是可以的,我周某人代表镇里,欢迎大家多交。各保保长听好了,无论是粮还是钱,三天收齐,等新任专员到来,选定一个好日子,举行祭拜皇陵大典,祈福消灾!
另一个保长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那儿已经有不少农户外出逃荒了,这一斗粮的香火钱恐怕是收不齐啊。
几个保长跟着说:对,对,我们那儿也是。
周善人说,各保要抓紧时间催收。同时,还要管住外逃,在祭皇陵大典没有举行之前,谁也不能外出逃荒。各保自设卡子,先把人拦住。
皇陵大院。神道一旁的於皇寺。
周宜仁一身水湿地跑进来,一头就向皇陵正殿里闯。
紧紧跟来的,也是一身水湿的王忠,连忙拉住他:正殿里哪是随便去的!这边,先到那寺庙里,找老和尚喝杯热水,换身干衣服再去。
周宜仁只好折回头来,一头跑进於皇寺,刚进了门,就在众神面前脱下衣服拧起水来。青年尼姑从一旁站起来,连忙想走出去。
周宜仁叫着:尼姑,是个尼姑。这儿哪来的尼姑?
王忠说,少爷,你看错了,那是个小和尚。
周宜仁说就是个尼姑。
周宜仁说着就去追赶,主持僧从大殿一旁快步走出来,让过青年尼姑,直向周宜仁走来,拦住他:施主,这边请!
王忠走过来:老主持,认识吧?这是咱们镇上周镇长的公子,周少爷。
主持僧躬了一下身:周少爷,请里面用茶。
周宜仁问你这里怎么会有尼姑?
主持僧说,少爷既然见问,老衲也不敢隐瞒。这本是后山惠生庵新来的一位尼姑,昨夜的山洪,冲塌了惠生庵,她好不容易逃出性命,投到敝寺,老衲不能见死不救,所以就容她在敝寺暂且栖身。
周宜仁哦了一声:是这样。不过,这也不大对呀,住和尚的地方怎么能住尼姑?
主持僧说,俺们和尚也好,她尼姑也罢,都是微命之人,暂且共度苦难吧。
毗陵村。朱老大家的小草房。
几根乱柴插扒了一个不成院子的小院,两扇柴扉向两边敞开着,三间小草房被雨水冲刷得东倒西歪。
门外满是积水。门槛上堵着高高的泥巴。
草房内。地面潮湿得汪着水。朱老大父子三人赤脚裸腿,蜷缩在几块木板上。
朱老大说,这眼下又是大灾年呀。你弟兄两个还是早点儿出去讨饭吧,多要个一升半斗的,也好让咱熬过这一年半载。
朱清江说,爹,我看咱爷儿仨都出去逃荒吧。等明年春天再回来,一来逃个活命,二来也能躲躲周家的债。
朱清海说,爹,哥说得对。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周家还要今年的租税哩,咱庄稼一个籽儿没收,你一个人找啥交?
朱老大说,你俩是傻呀。他周家的人正巴不得咱一家人都跑了呢。那样,他就有借口,说咱拖欠、躲避他的租税,把咱家那二亩明王堆就直接霸占成他家的了。就是他周家现在还没有明目张胆地做,他朱老风迟早也会下手。这两家,从几辈子就都想弄走咱家这二亩明王堆,你弟兄俩还不知道?!
朱清海说,爹,那地是咱祖上传下来的,到啥时候都是咱家的!
朱清江跟着朱清海的话:这事俺弟兄俩早都知道。爹,您放心,咱家这二亩明王堆好不容易传到你这一辈,现在又有我弟兄俩,说啥也不能到了人家手里。真到有他们想要夺取、霸占咱家的明王堆的那一天,俺弟兄俩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让谁家占有咱家的明王堆!
朱老大说,有志向就好!我就是怕有那一天,怕咱守不住祖宗传下来的这二亩明王堆呀。还是你弟兄俩出外逃荒吧,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看守着咱家那二亩明王堆。等水退下去了,要是能补种点儿晚秋庄稼,多少收一把,加上你俩这几个月出外讨来的,也许能让咱度过这一场大灾难。
王忠带着一名乡丁沿着村街,踏着烂泥走来。
他看到朱老大家的小草房,指点着对乡丁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周镇长着意跟咱安排的朱老大家。这一家,三个顶壮顶壮的大劳力,又都是咱皇陵镇跳花鼓灯、舞狮子龙灯的好手,祭陵祈祖大会,缺了他们可不行。走,看看去!
朱老大家。朱老大爷儿仨已经从木板上跳下来。正在修理收拾东倒西歪的小草屋。
朱老大说,你俩别整治这个了,看看拿些啥东西,能早走就早走吧,晚了,万一出个啥事,想走就走不了了。
朱清江说,爹,俺弟兄俩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就这房子,俺们就不放心。
王忠带着乡丁来到小草房前。
王忠说,朱老大,过来,说件事。
朱老大说,王大管家,是您来了。您看,我这小茅屋里,连让您坐的地方都没有……
王忠说,不用坐了,我是来办件事,办完就走。
朱老大问在俺这里办啥事?
王忠说,今天周镇长在镇里召集各保保长开会,商议要收祭陵祈祖的钱。
朱老大问您收啥租钱?一忽儿就明白了,又说:您看眼下这遭了大灾,庄稼全都冲毁了,今秋要颗粒无收呀。
王忠说,我昨天不是看到你那明王堆上的庄稼,还有没被冲毁的吗?
朱老大说,见笑。就那几棵没倒的,能顶啥用?就是把那倒在水中的庄稼一棵一棵扶起来,也打不上一升半斗。再说,王管家,你知道,现在也不是该收租子的时候呀。
王忠说,朱老大,你是没听清楚。我这次来,不是收租子;收租子,那是秋后的事,每年都是,这你知道。我现在收的是祭祖的钱,就是祭祖的香火钱。祖,就是咱的祖先,祖上。听清了吗?你看那远处的皇陵,咱们不是都生在长在这皇陵之下吗?我,姓王,不说。您,还有朱老凤,您这皇陵下毗陵村的人,不都说自己是朱氏皇帝的子孙吗?包括你们朱氏皇帝的子孙,还有所有在这皇陵之下生活的人,咱都是靠皇陵祖上的庇佑,每年才有个好收成。今年,怕是谁得罪皇陵祖上了,祖上发怒,惩罚咱们,所以才来了昨夜这一场大洪水!……
朱老大不知道该咋说了:这也可能……
王忠说,所以,周镇长上午在镇里开会,同着各保保长商议,全镇要在皇陵举行一个盛大的祭陵祈祖大会,向祖上谢罪,请祖上原谅我们,降福给我们,让我们度过这一场大灾难!
朱老大的意念被王忠搅含混了,只好说:祭祖也对……
王忠说,当然对!祭祖是大家的事,祭祖就要心诚。因此,会上决定,无论大门小户,每家都要收一斗粮的香火钱。现在,我就是来收这一斗粮的香火钱的。朱老大,拿来吧!
听着王忠这一番话的朱清江弟兄两个,早在心中窝满了火。
朱清江丢下手中做活的东西:这一遭灾,今年这下半年活命的粮食都没有,现在还要再收走一斗粮,这不是从活人口中抢食吗?!
王忠声音高了:谁抢你们了?你们自己往外拿,交粮是一斗,交钱是大洋三元!
朱清海说,俺家没有。既没有一斗粮,也没有三元大洋。我爹正打发俺弟兄俩出外逃荒哩。
王忠说,逃荒?不行!至少这两天不能走。周镇长说了,不参加祭祖大会,谁也不能走!再说,你弟兄两个,都是咱皇陵跳花鼓灯舞狮子舞龙的好手,周镇长正要你们在祭祖大会上露一手呢。
朱清江说,俺们参加祭祖大会也行。王管家,求您在周镇长面前讲个情,既是俺弟兄俩参加灯会,那俺们家这一斗粮的香火钱不交了吧。
王忠说,这个我可做不了主。你们还是该准备准备。我今天就算是来通知,明天我就不来催了,只叫乡丁来。他们来,可是谁都不认,那时候,你说抢也有可能吧。回头对乡丁:走,到别家去看看!
朱老风家。虽然宅院不是很深,但也有两重房屋,四边的厢房也都整齐有序。
正堂高大。也是抱厦重梁的那种结构。
门前有石头台阶,虽没安置石狮子把门,但那种气势还是有的。
正堂中。朱老凤坐在上位的太师椅上,手中把着白铜水烟袋,正与他的两个儿子商量出钱祭陵祈祖的事儿。
朱宗岳说,爹,这发洪水是自然灾害,跟气候情况和我们当地的地理环境有关,跟皇陵,跟祖上有什么关系呀?
朱老凤说,你是读过新书,上过新学的人,不信神也不信鬼了?!
朱宗岳说,不信,从来就不信。叫我看,这是他周家借口要敲诈众乡亲。他姓周,本不姓朱,现在倒打起我们朱家的旗号、祭奠我们的朱氏祖先来了!
朱老凤说,你刚才说的我不大信,你这句话说的我信。这收的一家一户一斗粮的香火钱,还不是他周善人一个人管着,谁知道有多少能用在祭陵祈祖上?
朱宗山插上话来:他还能敲诈谁?我看许多人都出外逃荒了,周宜仁正在皇陵前的要道上设卡子要账要地租哩。
朱老凤有些得意:逃吧逃吧,都逃吧。乡邻们都逃了,也许咱能多捡几亩地。
朱宗岳不喜欢朱老凤说这样的话:爹,你这种想法可不对。乡邻逃难,我们怎么能高兴呢?
朱老风说,你是没看见周善人咋个高兴法吧。我猜他,看着这场大灾难,都高兴得天天夜里哼着小曲睡觉哩。
朱宗岳说,爹,我们不能这样。至少我们姓朱,皇陵下跟我们同是朱氏皇帝子孙的乡亲,也都在受苦受难呀。
朱老凤说,你是书读得太多了,关心起天下来了。看着朱宗山:你两个昨天下地,朱老大家怎么样,他那二亩明王堆,没上水吧?
朱宗岳说,我就知道爹还想着老大叔他家那二亩明王堆。
朱宗山跟着说:不只咱爹自己想,有人想得比爹还很哩。
皇陵前的官道。洪水渐渐消退,有的地方露出地面,有的地方还积着深深浅浅的水。赈灾视察专员司空照在刘县长陪同下,骑着马沿大道奔来。
刘县长说,司空专员,您这次下来赈灾视察,真可说是骑马观花了。
司空照看了看自己骑乘着的马:正是这次洪灾冲毁了道路,有车不能乘,才有了这一次骑马视察。不过,不能只是骑马观花,视察民情嘛,还是要下马观花才对!
刘县长说,对,对!司空专员真是一位务实的官员啊。现在的官场上,像您这样的官员可是少有了。
司空照说,小弟不才,承蒙刘县长夸赞,实在不敢承当。抬首望见皇陵:前面就是久负盛名的皇陵吧。
刘县长说,是呀。我刘某人就是常以在天子脚下任父母官既觉荣耀,又觉责任重大啊。
司空照说,是啊!今天我来这儿做地方官,又是在天子脚下,不能不下马一拜!
司空照说着,就要打马驰向皇陵。
刘县长赶忙说:司空专员,拜祭当然是应该的。不过,今天天已晚了,还是先到镇公所休息一晚,明天再来拜祭不迟。我已经派人通知周镇长了,他们早做好了接待准备,还要给您接风呢。
司空照说,不,对天子不能不敬。还是先拜祭一下,再去镇里不迟。
两人拍马向皇陵奔去。
皇陵大院。已是黄昏。
司空照和刘县长在院门前下了马,立地恭候,没有轻易踏进门去。
一名僧人从院中走过来,施了一礼:阿弥陀佛!敢问施主,来自何方?
刘县长回了一个礼:阿弥陀佛!请主持说话。
僧人回到院中,引领主持僧走出来。
主持僧深施一礼:施主,哦,原来是县长大人。看着司空照:请问这位施主……
刘县长又回了一个礼:这位是我们皖东北新任视察专员,贵姓司空,大名一个单字,照耀天下的“照”!
主持僧面向司空照,又深施一礼:阿弥陀佛!不知司空大人光临弊寺,未能远迎,失敬失敬!
司空照向前一步,还了一个礼:阿弥陀佛!大师,司空只是一名才疏学浅的学生罢了,主持不必多礼。
刘县长走向主持僧:司空专员今天第一次来咱们皇陵赈灾视察,出于对朱氏皇帝的崇敬,特意前来拜谒。取出十块银元,递给主持僧:大师,这是司空专员敬献的香火钱。请您收下。
主持僧向后退了一步:老衲不敢收取。
司空照接下刘县长手中的十块银元,又递给主持僧:不收取就是我心不诚了。请大师收下这点儿薄礼,麻烦您为我简单安排一个小小的拜祭仪式。
主持僧收下银元:这就却之不恭了,老衲只好暂且收下。又转身把银元交给身边的僧人:司空大人,县长大人,您两位先请寮房稍坐。
后院寮房。更黄昏。
主持僧引领司空照、刘县长走进寮房。
主持僧说,请两位大人稍坐,老僧就去安排。
主持僧看司空两人已经落座,对门外喊了声:上茶来!
主持僧走出去,青年尼姑端着茶盏走进寮房。
青年尼姑走到司空照面前,谨慎恭肃地把一个茶盏放在他面前,又谨慎恭肃地斟好了茶。
刘县长端起茶盏恭敬地递给司空照:司空专员,请用茶!
青年尼姑听到“司空”两字,心头猛然一震,又旋即镇静下来。司空照突然有所发现,青年尼姑的帽檐之下,露出来一绺不易发觉的黑发。司空照不觉心中一动,也立即镇静下来.
司空照端起茶盏:刘县长,您请。
青年尼姑这时正好给刘县长也斟好了茶,站起身来,在主持僧走进来时,悄悄退了出去。
主持僧说,仪式已备,请司空大人前往拜谒。
皇陵正殿。傍晚。一场小而不减隆重的仪式。
主持僧亲自主持,司空照在刘县长的陪同下,恭肃地一一完成了设定好的祭拜仪式。
仪式结束,司空照走出殿来。主持僧亦跟出殿来。
司空照施了一礼:多蒙大师特爱,为小生如此辛苦一场,实在感谢不尽。
主持僧恭敬地还了一礼:不敢不敢!
司空照说,我观察主持的言行,必是学识渊博之师。比较起来,在下只不过仍是一个小小的书生罢了。今晚愿与大师长聊一宿,以补小生之不足,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主持僧说:不敢不敢!只是敝寺贫穷,若安置大人留宿,那是太委屈大人了。
刘县长说,主持多想了。司空专员只是想跟您请教一下,请教之后,自然是回镇里下榻。
司空照说,不。我就是想与大师来一个彻夜长谈!
刘县长说,这……司空专员,镇里正等着您呢?
司空照说,你今晚先去镇里,听周镇长汇报一下灾情大势。我明天一早去镇公所,有你了解的情况,我也就可以处理公务了。
刘县长说,也好,我现在就去镇里。大师,司空专员就拜托给您了。
主持僧说,县长大人,您请放心,我会照护好司空专员的。
后院寮房。初夜。
几案上燃着蜡烛。司空照、主持僧在对坐品茗。
看来交谈已经很久了,话题深入而投机。
主持僧颇有感慨:年纪如此轻轻,身担专员重任,不是有非凡才干,焉能如此?老衲佩服,真是五体投地!
司空照又呷了一口茶:大师说小弟有非凡才干,小弟不敢担承。可就算有点儿才干,也不敢与大师相比啊。
主持僧问此话从何说起?
司空照说,大师您学识渊博,不仅有才干,且有厚重道德。这厚重道德,小弟不敢比啊。惭愧,小弟无德啊。
主持僧大惑不解:此话怎讲?
司空照说,今天来到贵寺,竟贸然生出一种俗人的情愫来,这不证明,小弟依然无德啊?!
主持僧似有所悟:莫非,你遇到了……
司空照说,大师既已看出小弟的心思,小弟也不敢在您这高人面前藏匿了。敢问,贵寺,您的下属之中,有一位青年女子在吧?
主持僧恍然大悟:大人既然有心,老衲也不必隐瞒了。属下之中确实有一位青年女子,她本是后山惠生庵的一位新来的尼姑,不幸遭遇此次大灾,庵毁人亡,她一个人逃出命来,投奔到敝寺,我佛家之人,不能见死不救,故而收留了她。
司空照已心有所知:您不说她是一位尼姑,而说她是一位青年女子,莫非您知道她原本没有削发剃度,不是一位真正的尼姑?
主持僧说,小女子心中可能另有委屈,老衲也不便多问,虽有发现,也只放在心中了。司空大人对这位女子如此有心,想必是对她情有所钟?
司空照说,小弟今晚有心见她一面,不知大师能否应允?
主持僧大彻大悟:司空大人是少有的青年才俊,既有折花之心,老衲哪里会故意作梗?!
司空照深施一礼:多谢大师!
主持僧说,何用谢我?!如果她真是一位削发剃度的皈依女子,老衲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司空大人在敝寺了此心愿的。因为,如果那样,也就玷污了我作为一名僧人的终生名誉,有失一名僧人的理分。好在她还是一个俗人,本就未曾真正出家,虽在惠生庵中修行几天,只不过是另有隐情。现在再回俗世,有何不可?司空大人如果真的心仪于她,老衲也就成人之美了。
司空照此刻已急不可耐:不知贵寺有无方便之所,我也该避讳一下其他僧人的眼睛?
主持僧最是善于点化:司空大人,她的住所不就是方便之所吗?
司空照稍显尴尬:是呀是呀,承蒙主持提醒。
主持僧说,不过,老衲不能亲自带你前去,把你引荐给她了。老衲只能装作睁只眼闭只眼,只指点给你她的安歇之处,你自己前去叩门,她若有意于你,自然会开门迎接。这就看你们的造化了。阿弥陀佛!
寮院一角。夜。
这是一间小室。
室内,一张小小的竹床,一张小小的木桌。木桌上燃着一盏小小的青灯。青年尼姑坐在床头,打开一本经卷,伏在木桌上默默诵读。
室外。主持僧指引司空照来到房门前。
主持僧退回去。司空照向门前走了一步,又犹豫地停下来。
室内。青年尼姑听到外面轻微的脚步声,伸手捂住青灯,隔着窗纱向外望了望。
室外。司空照轻步走至窗前。
室内。青年尼姑感觉有人站在窗前,吹熄了青灯。慢慢站起来,移步到窗前。
两个人一个窗外一个窗内站了很长时间。
青年尼姑问走了吗?
司空照答:未见小姐,小生何敢离去?
青年尼姑说,小尼已是出家之人,不愿他人相扰,你还是走吧。
司空照说,小姐并非出家之人,你下午奉茶之时,我已看得分明。如何来到此地,能说与小生听听吗?
青年尼姑似梦非梦:原来你是下午那个司……
司空照说,小生正是下午那个司空照。
青年尼姑紧按胸口:你真的姓司空?!
司空照说,在小姐面前,何敢作假?请小姐开了门吧,好向您说个真实真切!
青年尼姑不觉仰天一叹:真真是天意难违啊!如果你真是姓司空,就别怪小尼太风情了……
说完打开房门,司空照一脚迈进房内,未等青年尼姑闭紧房门,伸手就把她紧紧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