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凤大酒家。
柳荫植站在大厅门外,恭敬地迎接约请来的宾客。
朱宗山乘着他家的那辆小马车来到酒家前。
柳荫植快步走下台阶,抱着朱宗山的一只胳臂下了马车,携手把他送到一个大包间内。
柳荫植说,各位,这位是我的邻居,宗山老大哥。
一位宾客说,知道知道。这是先前镇董朱老凤家的大公子,在咱皇陵也是数得着的土地大户了。
朱宗山说,哪里哪里,我眼下也就只有百十来亩土地了,比不上各位,在座的恐怕三顷五顷的都有吧。
又一位宾客说,彼此彼此,都是小户人家。咱皇陵真正的土地大户还是人家周家。柳先生,这个宴会他周宜仁究竟来不来呀?
柳荫植说,会来的。请各位再稍等,我去迎接一下。
柳荫植回到酒店前翘首等待。
周宜仁在两名随从的护卫下姗姗来迟。
柳荫植慌忙走下台阶握住周宜仁的手:欢迎周镇长赏光,使荫植我顿觉脸上有光,内里也信心倍增啊。请!请!
周宜仁说,柳先生,请!他们踏上台阶,向大包间走去。
朱宗山回到家即召开家庭会议。
他面前坐着大虎、二虎和三虎,四虎自己在院子里玩。
朱宗山说,大虎,二虎,你两个也就大了,能撑事儿了。三虎又小一些,四虎更小,还不懂事儿。我这有啥事儿,也就只能跟你俩说了。
大虎说,爹,你说吧。他柳荫植请你到镇里的大酒店赴宴,是跟你商量啥重大的事情吧。
朱宗山说,我要说的也就是这件事儿。确实也不是小事儿。
二虎问,爹,是啥事儿呀?
朱宗山说,这柳荫植还是他先前那种想法。因为他的公司的生产原料的事情,他还想扩大粮食和棉花种植,但他自家的土地数量又有限,这就想着动员咱们用咱们自家的土地作为股份加入他家的公司,以保证他们生产的粮食和棉花需要。
大虎说,爹,这是不是还是过去我二叔从柳荫梅那儿听来的联合经营呀?
朱宗山说,大虎记性好。我想着,差不多就是这个说法吧。
二虎说,爹,那就跟他家联合一下试试吧。
朱宗山说,可是,眼下在这件事儿上,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二虎说我跟俺哥帮你拿。
大虎问,爹,你是不是担心外面打仗的事儿?
朱宗山说,还是大虎大两岁,懂得事儿多一些。
大虎说我是听大人说的。
朱宗山说,眼下国民党和共产党在打仗,要是越打离咱们这儿越近,我担心柳家的工厂不能继续办下去。
大虎说,爹,那就等等再作决断吧。
朱宗山说我也在这样下决心。
二虎说,爹,先拿出二三十亩土地跟他柳家合作也可以,别错过了这个机会。
朱宗山说,二虎说的也有道理。那就容我再想想吧。
临淮县城。专员公署。后院。
周大小姐把周宜仁迎到家里来:宜仁,你也是好久没来我这儿了,忘了我这个姐姐了吧?
周宜仁说,忘倒没忘,皇陵的事儿多,没进城。
周大小姐问今天怎么来了?
周宜仁说有事儿了还能不来吗?!
周大小姐说又是给你姐夫找麻烦?
周宜仁说,也不能算是给他找麻烦,这事儿本来也就是他的事儿。
周大小姐不解:你说的是啥,咋是他的事儿?
周宜仁说,你当然不明白,只有我跟他明白。
周大小姐说,你越说我越不明白。到底是啥事儿?
周宜仁说,柳家现在在皇陵一带,积极鼓动、拉拢地亩多的人家,入股参加他们的公司和工厂,我觉得这是柳家想要与咱们周家争夺土地的一种阴谋和计划。
周大小姐说,宜仁,你真不傻呀。
周宜仁说我再傻也比你一个女人精!
周大小姐说,司空就要回来了,你趁这个空儿跟我说说我的那个儿子……
周宜仁说,你到现在还忘不了你跟管家那回事儿,还惦念他的儿子?!
司空照从外走进来:宜仁来了,今天是公事还是私事呀?
周宜仁说,公私兼顾呗。再说,咱家的事是公事也是私事。
司空照说,宜仁会说话了。在我这儿,进了私宅,说的就是私事;进了公署大堂,说的就是公事。
周宜仁说姐夫比我还会说话。
周大小姐说,你两个呀,一个席下,一个地上,真是一对儿!
司空照问宜仁跟你说的是什么事?
周大小姐说,什么事?我说他又是来给你找麻烦,他说这本来就是你的事。
司空照问到底是什么事?
周宜仁说,柳家为着他们公司的发展,又在鼓动拉拢四邻土地大户入股他们的公司和工厂……
司空照说,柳先生能在国共激烈争夺天下的当今,还如此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值得钦佩!
周宜仁问,你不觉得他是在与我周家争夺土地吗?
司空照说,如此看,老弟你的思想境界是与人家柳荫植差得太远了。你是只把私事作私事,人家是只把私事作公事呀。
周宜仁说,姐夫,你这说的让我不明就里了。他怎么是把私事作公事?
司空照说,不过,我这里也正有一项公事,眼下就要加紧去做。
周宜仁问什么公事?
司空照说,这是王县长接到县城几位绅耆的建议后形成的一个决议,近日将启动修复皇陵的工程!
周宜仁说,修复皇陵当然是好事。但这个工程不是小工程,是需要一大笔财力的。如果单靠我们一个皇陵镇,恐怕是不足以成事的。
司空照说,修复皇陵当然举全县之力,而且筹集财力的方案已经定下来。
周宜仁问,如何筹集财力?总不能单纯按照人口和土地数目筹集财力吧?
司空照说,你担心什么?!这次筹集当然是凭借土地筹集,但你如果愿意拿出钱来,可以购入土地。
周宜仁问具体方案是?
司空照说,你回去准备一下,主要是安排一个拍卖大会会场,我和王县长近日为此事赴皇陵镇一次,主持一个拍卖大会。
周宜仁惊讶:拍卖土地呀?哪儿的土地?
司空照说,到时候你自会知道。若要购买土地,有思想准备就好!
皇陵镇镇公所。周宜仁已经在这里布置出一个拍卖大会会场。
会标上写着“皇陵镇大片公田拍卖大会”。会场周围到处张贴着《临淮县皇陵镇大片公田拍卖公告》。
司空照、王县长与一众官员坐在主席台上。
主席台稍下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名拍卖师。再下两级台阶,是竞买者即那些城乡绅耆,周宜仁、柳荫植、朱宗山均位列其中。此外还有一些是围观的民众。
王县长主持会议:今天,我们临淮县为着修复被日本人轰炸而损毁的皇陵,在皇陵镇举行大片公田拍卖大会,皖东北行政公署专员司空照先生亲临大会以视察监督。现在,请司空专员宣读《临淮县皇陵镇大片公田拍卖公告》!
司空照说,现在,我受王县长委托,代表临淮县政府宣读《临淮县皇陵镇大片公田拍卖公告》。“全县城乡父老乡亲及各级官员:自公元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一日,日寇侵犯我中都皇陵圣地并炮击损毁大明朱氏皇陵以来,我们每忆及此掘墓戮祖之辱,便不可饮食,不可安寝。值此国家时局稍定,有多位忠人义士修书县府,恳请修复皇陵,以弥补罪过,安慰在天祖灵。但以县府财政紧张,无所筹措此大批修复之财资,故决定拍卖皇陵之前自日寇入侵之时业已成为公田的大片土地。拍卖所得全部用于皇陵修复,不得他用。此公告 临淮县政府 公元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日”。宣读完毕。
台下众人的议论声:“皇陵之前的大片土地,什么时候成为公田了?”“你没听见公告中已经说明了,是自日本人入侵时开始成为公田的。”“哦,那时,日本人在皇陵前以明王堆为中心,建立了一个模范示范区。”“如今一起拍卖,那明王堆也在其中了?”“当然在了。”
王县长说,现在,由县府自省城聘请来的拍卖师主持拍卖!
拍卖师说,此次拍卖的这片土地,位于皇陵之前,东西八百一十五公尺,南北六百七十六公尺;总面积约五十五公顷即八百二十六亩。此外,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其中心点正是皇陵镇人尽皆知的风水宝地明王堆!……
议论声:“那这样说来,还真有个买头哩!”“啥有买头!这就有争头了!”“那就看谁能抢到手了!”
拍卖师说,现在,宣布起拍总价格:光洋两万一千元!
明王堆。朱老大、朱清海父子在耕作。
朱守田把朱保田带到地头上让他自己玩泥巴,自己又赶回朱老大身旁,帮着把野草从泥土里抓出来。
朱老大说,守田,悠着劲儿,别出强力,累着了。
朱守田说,爷爷,我不累。收了这一季庄家,俺娘说您就给俺买件新褂子穿。
草豆说,娘我是想给你买,可这家是你爷爷当着哩。
朱老大说,我是也想买,可就是咱家太穷了,收了庄稼有点儿吃的就不错了。怕的是能不能收到手。
草豆说,爹,您又怕啥!这地现在是咱们自家的,还能有谁再抢去?!
皇陵镇镇公所。临淮县皇陵镇大片公田拍卖大会在继续进行。
拍卖师喊道:好!周镇长出价到两万三千五百光洋!周镇长出价到两万三千五百光洋!还有没有人再出价?还有没有人再出价?没有了?没有了!现在一锤落定!两万三千五百光洋! 向司空照和王县长:司空专员,王县长,可以宣布拍卖结果了!
王县长说,请司空专员宣布拍卖结果!
司空照说,现在我宣布:皇陵之前,包括明王堆在内的八百二十六亩公田,以两万三千五百光洋的总价格售卖给皇陵镇周宜仁!现在,请买卖各方前来办理交接手续!
周宜仁说,多谢各位的抬爱!多谢各位的仁让!
明王堆。朱老大一家人又在耕作。
突然,皇陵前的大道上出现一帮人马。
这是周家赵管家。他带着一帮人,赶着一群骡马,拉着犁耙,耀武扬威地来到地头上。
赵管家指挥一帮人:快,卸下犁耙,套上骡马,翻地!
很快,骡马踏上满地绿油油的庄稼,飞快的犁头翻起泥土压在踏倒的绿油油的庄稼上。正在地头上玩耍的朱保田被吓哭了,叫着“娘!娘!”跑向草豆。
草豆一抬头,周家的骡马已经踏到自己面前。
草豆一惊:你们这是做啥?这是俺家的庄稼,咋都给俺犁了?
赵管家说,滚!从今天起,这明王堆的土地不再是朱老大家的了!
草豆更惊讶:那是谁家的?!
赵管家说,周镇长家的,周宜仁,周大公子,你过去也认识!
草豆跑向正在地那头的朱老大:爹,爹,他周家又来犁咱的庄稼了!
朱老大听到喊声,一抬头,因为那骡马比草豆的脚步还快,它们已经踏到朱老大的面前了。
朱老大丢下手中的活计,伸把拉住引墒的骡马的笼嘴:停住!停住!
在后面扶着犁把的人:朱老大,要停住,你跟后面的大管家说!
赵管家已经来到近前:朱老大,识相点儿,别挡道!现在这块地又是我们东家的了,我们今天来,就是奉东家周镇长的指派,把你们赶走,不许你们再到这块土地上来!
朱清海跑过来:你们又来干啥?!这是俺家的地,俺家的明王堆,咱皇陵谁不知道?!
赵管家说,我刚才跟你爹说了,它现在不是你们家的了!
朱老大说你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赵管家说,咋回事儿?!大前天,县里的司空专员和王县长亲自坐镇,在皇陵镇举行了一场拍卖大会,不要说这明王堆,就连这周围,这整个皇陵前的一大片土地,全被我们东家买下了!
朱老大奇怪:我们咋一点儿不知情?你是欺哄我们!
赵管家说,上面知情就好了,哪还用得着你知情!你算老几?!滚!
朱清海说你滚!
赵管家狗仗人势:他妈的!胆大包天了!来人,把朱老大一家人给我赶出明王堆!
朱老大家的小草房。朱老大躺在一把铺草上唉声叹气:这世道是不给咱一点儿路边沿了。这叫咱咋往前过呀。还不如死了吧。
朱清海说,爹,这都是他周家,周宜仁害的。他啥时候都想着霸占咱家的明王堆。
草豆说,爹,人总得有些囊气,与其咱自家屈死在不明之地,那不如咱全家都去县里告状,若告赢了,那是咱全家的福;若是再告不赢,咱全家都碰死在他县衙里,也叫世上的人知道咱一家人死得冤枉!
朱清海说,草豆,你不能跟着去。我跟俺爹俺俩去告状,告不赢,就按你说的办。
草豆问那我留下做啥?
朱清海说,你想想,咱家还有守田和保田他弟兄俩哩。你得把她俩带大呀,万一将来成了人,他俩也好给我和咱爹报仇啊。
朱老大说,草豆啊,你和清海的话都给我提了醒,我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屈死在咱自家里,我也不能叫全家人跟着我去死,我也不叫清海跟着我去死,我发誓,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给子孙夺回咱家的命根子,夺回咱家的明王堆,夺回咱家的土地!真要告不赢,就我一个人跟他们拼上这一条老命!清海,走!咱还去县衙,再告它一状!
柳家宅邸。门人从村街上回到院子里:柳先生,朱老大真是去县衙了,他还要再告一状。
柳荫植说,只怕还是告不赢啊。这拍卖皇陵前的大片土地,本就是县府和司空照商量好的,在皇陵举行拍卖大会也只是做个局,是个幌子,目的就是让周宜仁占有那片土地。朱老大怎能告得赢,我真是为他担心啊!
门人说您说的也是。
柳荫植说,我出去一下,找找朱宗山,商量个办法,对朱老大能帮多少帮多少,别让他家再出啥大事儿。
柳荫植走到朱老凤家大门前。
门人一见:柳先生,您又回府上了?
柳荫植说,是回来了。宗山哥在家吗?
门人说,在呀。宗山哥,柳先生来访。
朱宗山连忙从正堂里走出来:请进,请进!
说着延引柳荫植走进正堂内。
柳荫植说,宗山大哥,前两天的拍卖大会,你我也都算看清除了,那明明就是在做局呀。
朱宗山说,谁说不是?!这不,你家在那儿的上百亩土地,我家在那儿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亩土地,都被他司空照裹在一起,交给周宜仁了。
柳荫植说,咱这个损失吧,咱还能承受。可是,朱老大那一家人咋办,没有寸土之地了啊。你不可怜他一家人?再说,你们总还是一个朱氏宗族的,还亲着哩呀。
朱宗山说,可怜能有啥办法?咱没权没势,他周宜仁又巴结上了司空专员,谁能动得了他呀。
柳荫植说,听说朱老大一气之下,又带着清海去县府告状了。我真怕他家再出啥大事儿。
朱宗山说,我也听说了。可他不去告状,又有啥办法?
柳荫植问你估摸他告赢的成色有多大?
朱宗山说,那估摸啥,跟上次一样,告不赢。
柳荫植说,你看着他告不赢,就不去帮帮他?
朱宗山问你想帮他?
柳荫植说,按说,他家与我无牵无挂,无亲无故,我只是出于一个乡邻的感情,有些同情他。
朱宗山说,你这一点呀,跟你妹妹荫梅一个样。你说说,咱咋帮帮他?
柳荫植说,现在老凤叔不在了,你们朱氏家族也该以你为宗主,你还是应该把这个责任担起来,带领朱氏乡亲或者联合朱氏乡亲维护你们朱氏家族的利益,再说,咱现在也不是求得什么利益,只是支持老大叔一家,为老大叔一家求得一个公平。
朱宗山犹豫不决:荫植,感谢你一个外姓人对我们朱氏家族的关心。可是,这件事,还是再容我思谋思谋吧。
柳荫植说,宗山大哥,你不能再犹豫了,我是真担心老大叔家会出事啊,你知道,在前一次,他家的清江已经没有了啊。
不知什么时候,院门前已经聚集了朱氏家族的一大群人。他们中有叫着“宗山哥!”“宗山叔!”的。
柳荫植说,你看,这都是你们朱氏家族的人,他们都来了。
众人聚在院子里:“宗山,你就带着大伙儿一起到县衙吧!不单他朱老大家有冤屈,咱毗陵这朱氏一门都有冤屈啊!”“宗山哥,咱不单单是为朱老大家争回他家的明王堆,那明王堆它是咱整个朱氏家族的啊。咱不能就这样让他周家霸占了!”“宗山叔,皇陵前的大片土地也都是咱朱氏人的啊,咱要从周宜仁手里夺回来!”
朱宗山终于坚定地站起来:好!荫植劝了我半天,咱朱氏族人又一起推举我,我就学学上次俺爹,也为大家做个主心骨,领个头,咱们朱氏族人再一次联合一起,现在就去临淮县衙,要为老大叔家伸冤,要夺回皇陵前咱们朱氏家族的大片土地!
临淮县政府大堂。大门紧闭。
朱老大带着朱清海跪在大门前,声声呼喊:俺们有冤,俺们要告状!俺们有冤,俺们要告状!
大堂前,他们的身后,很快围聚了一群人。
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从人群中挤到朱老大和朱清海身旁:老爷爷,你们要告谁?你们有什么冤屈?
朱老大说,俺要告皇陵镇的镇长周宜仁,还要告咱们县里的县长和专员司空照。
群众说,这告的都是当官的呀!
青年问你们因为什么事要告他们?
朱清海说,周宜仁和司空照勾连在一起,夺走了俺们家的土地明王堆。俺们现在连一寸活命的土地都没有了。
又一个像是识字的人走过来:说说具体的事情,他们是怎么夺走你们的土地的?
朱老大说,前几天,司空专员和县长到皇陵集上办了一个啥拍卖会,在会上,他硬说皇陵前的大片土地是公田,想着点子让周宜仁买走了这大片土地,这里边就有俺家的明王堆。昨个儿,俺一家人正在自家的田里做活计,他周家来了一大帮人,把俺们种的庄稼都给犁掉了,还连打带骂,把俺一家人赶出了明王堆,还说永远不许俺们再踏上明王堆一步,谁再到明王堆,就打断谁的腿!……
青年说,老爷爷,皇陵前的这一片土地是不是公田?
朱老大说,它几辈子也不是公田呀!那都是俺们毗陵村的多少户乡亲的土地。
识字的人问那别的土地户主怎么没来告状?
朱清海说,那几户大多都是土地比较多的人家,丢了一些地,他们还能活命,再说,他们也不敢来告周宜仁和司空专员呀。俺家,是因为逼得没有活路,咋着都是个死,才抖着胆子来告他们。可是这县衙是跟他们在一起,一个鼻孔出气的,他们不开衙门俺还上哪儿去告他们?
青年说,走,把大堂的门砸开!不信县长不出来!
朱清海跟着一群人就去砸大堂的门。
刚刚离开的那个识字的人又走回来,手里拿来几张写满字的大白纸,招呼青年人:来,帮帮忙,把这几张纸贴在县府大堂的门上,让大家都知道我们临淮县又出了多大的冤屈事儿!
几个人很快把几张纸贴在大堂大门上。
青年指着纸上的内容高声读道:“皇陵前的大片土地不是公田!”“皇陵前的明王堆世世代代都是农民朱老大家的!”“皇陵镇的周宜仁勾结驻临淮县的专员司空照,以欺诈的方式强夺了皇陵前的大片土地!”
大堂前围聚的人越来越多。
议论声此起彼伏:“这真够冤枉的!”“这国民党的官员真的成了强盗了!”“这还给咱平民百姓日子过不给?!”“我算看透了,这世道,也就算到头了吧,要不,咋冤枉事越出越多?!”
突然,街道一端出现一队持枪的兵丁,对天鸣放着枪,向大堂前奔来。
兵丁一边跑着一边大叫着:“看谁敢在这儿造反!”“谁再敢聚在一起,就把谁抓起来!”
群众的慌乱声:“快跑!抓人了!”“司空照来了!”
一辆小汽车开来,停下,司空照走下小轿车。
司空照大叫:今天是谁在这儿聚众闹事,杀无赦!
一个兵丁说,报告司空专员,有人在告状。
司空照说,就知道有人在告状。是谁,我来了,告啊!
朱老大拉着朱清海走上前:司空专员,是俺在告状……
司空照厉声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朱老大说,俺是朱老大……
司空照说,哦,你就是朱老大!你告谁?告的什么事?
朱老大说,俺告的是皇陵镇的周宜仁,他和你勾连在一起,夺走了俺家的明王堆!
司空照大怒:胡说!大天白日,满口胡言!污蔑党国官员,该当何罪!来人,给我赶出去!
兵丁鸣枪驱赶朱老大和围聚的群众。
朱老大拉着朱清海跑到大堂门前的台阶上。
朱老大仰天大呼:咱临淮县呐,可是在咱朱氏天子脚下啊,现而今,竟然没有俺老百姓说理伸冤的地方啦!
司空照命令:赶快把他拉下来,赶他走!
几个兵丁上前用枪托推倒朱老大,朱清海上前想要扶起来,被一个兵丁推下另一个台阶。
朱老大声震大地:皇天啊皇天!你是真不开眼了啊!
朱老大强力从地上爬起来,眼望着面前的一尊石狮,哭喊着:俺屈啊,俺冤啊!俺是屈死的,俺是冤死的啊!
朱清海知道要出事,赶忙爬上一个台阶,正要拉住朱老大,朱老大一头撞在县府大堂前的石狮上,血流满地,顿时身亡。
朱清海连滚带爬伏在朱老大身上,抱着朱老大的尸体,痛哭失声。
司空照带领兵丁刚刚离开县府大堂前,没入街道一角,朱宗山带着一群族人从街道的另一端赶来。他远远看见县府大堂大门紧闭,门前围聚了一群人。
朱宗山说,这县衙大堂咋还关着门,老大叔能去哪儿告了状?!
一个路人说,照常说“屈死不告状”!这个年头,还告啥状?人都撞死了!
朱宗山惊问:你说的啥?!谁撞死了?!
一个路人说,你去看看吧。就是皇陵来告状的,一个老头。
朱宗山一阵头蒙,感到大事不好。带着人连忙跑向县府大堂前。
朱宗山带着人跑到大堂门前,分开围聚着的人,一眼看见朱清海怀里抱着的朱老大。
朱宗山一步跨过去,跪在地上,拉着朱老大的一只胳臂:老大叔,宗山我来晚了啊!我来晚了啊!我就是怕你出事,你还是出事儿了啊!
朱清海哭着说:宗山哥,俺家该咋办啊!为着这明王堆,俺哥没有了,俺爹也没有了,俺家的冤屈啥时候是个头啊,啥时候能伸出冤来呀?!
朱宗山站起来:清海,咱现在就申冤!
说完向着大家:咱朱氏的族人,各位爷儿们乡亲,我朱宗山就不信有冤无处伸!走!抬上老大叔的尸体,俺们上大街喊冤,从这县衙大堂前一直喊到他司空照的专员公署!
朱老大的尸体被抬起来,朱清海走在最前面,朱宗山带领族人走在尸体后。他们一路呼喊:俺们是皇陵朱氏,俺们有冤!俺们要伸冤!临淮县的清官都到哪里去了?临淮县还有清官没有?
一街两厢都是围观的民众,还有民众跟在游行的队伍之中和后面,这就渐渐壮大了游行队伍的声威。
司空照派来更多的兵丁冲散驱赶了游行队伍。
朱清海在族人的帮助下,拉着朱老大的尸体回到家。
朱家小草房。围满了愤怒的朱姓族人。
朱清海带着草豆和朱守田、朱保田跪在族人面前。
朱清海说,俺爹死了,眼下连一块埋他的地方都没有啊!老少爷们儿,您说俺该咋办啊!
众族人怒声鼎沸:“埋在明王堆!埋在明王堆!”“活着争不过他周宜仁,死了也要争过他!”“对,咱们朱氏族人都一心起来,一定要把朱老大埋在明王堆,跟周宜仁他爹周善人埋在一起!气死他周宜仁!”
一个族人说,要埋,把老凤太爷的尸骨也起出来,也一起埋在明王堆,都跟周宜仁他爹周善人埋在一起!
又一个族人说,找宗山!宗山哩,马上安排这件事,趁着夜晚,不到天明就都埋好了!
朱宗山走过来:大家说的我都听着哩。咱们朱姓能敢做这事儿?我还敢带着族人做这事儿?
一个族人说,那皇陵前的土地是咱们朱姓的,那二亩明王堆也是咱们朱姓的,他周宜仁是强盗,咋着也得跟他争个高下!
又一个族人说,宗山,这也不是说是你领头,是咱朱姓族人气愤不过,大伙儿都是这么想,都要这么做!只要你同意,现在就把你爹老凤大哥的尸骨起出来,连同朱老大,一起埋在明王堆,也给咱朱姓族人出一口恶气!
夜,深沉沉,黑黢黢。一大群默无声息的人形成的黑黑沉沉的队伍出了村庄。他们走向皇陵前的明王堆。
皇陵在暗沉沉的黑夜里兀立着。明王堆沉浸在一片黑暗里。
黑黑沉沉的队伍移动着,移动着,渐渐漫延覆盖了明王堆。
明王堆。又是光天化日。
周善人的坟墓之前出现了两个更加高大的坟墓。
周宜仁骑马奔来,后面跟着而来的是一队兵丁和一群手持铁锹等工具的无赖打手。
周宜仁下达命令:把这两座新坟给我平掉挖成坑,把里边的糟骨头烂死肉通通扒出来,扔到明珠湾那一片野地里,喂野狗!
几个兵丁和无赖疯狂地撅着两座新坟。
皇陵前的大道上,朱宗山和朱清海带着一群人哭喊着跑过来。
众人呼喊着:“那是俺们朱姓家族的土地,朱姓家族的明王堆,你们为啥扒俺们朱姓家族的坟!”“周宜仁,你挖人家的坟,你缺德啊!”
周宜仁又指挥兵丁:把那一群人都给我拦在大路上!看谁敢近前!
兵丁持枪对天放了两枪:看谁敢来闹事!不怕死是吧?!
大虎伸手去夺一个兵丁的枪。
兵丁甩掉大虎的手:你真不怕死!还敢来?!
大虎说,周宜仁,你等着看吧!
大虎拉着二虎,又叫上几个小伙子返回去往村子里跑。
毗陵村。村头。
大虎、二虎和几个小伙子聚在一个草垛的垛头上。
大虎说,咱几个说好了,今天夜里,谁也不能装孬,害怕。鸡叫两遍,我先来,就在这儿等大伙。
一个小伙子说, 谁装孬,谁害怕?!既是咱几个一块儿商量好的,咱就一块儿干!我也先来!
二虎说我也先来!
几个小伙子说,我们都先来!
大虎和二虎刚回到家。朱宗山就把他俩都叫到面前来:我说大虎、二虎啊,你俩刚才在村头那个垛头上跟人说的都是啥?
大虎说,俺几个就是在那儿玩,没说啥。
朱宗山说,这一阵儿的事儿你俩也看到了。朱老大家的事儿,咱一个村也都去帮了忙,可是啥理都没争到,反连累你爷爷的的尸骨被他周宜仁撒个干干净净,让他老人家在阴间也不能安生。
大虎说,爹,爷爷在阴间不能安生,你在阳间能觉得安生吗?
朱宗山说,这世道,就他周宜仁有权有势,咱能咋着他?
大虎说我就能咋着他!
朱宗山厉声问:你能咋着他?!
大虎说,我也扒他爹的坟!扬他爹的烂骨头!
朱宗山说,你不要命了,敢跟他碰?!
二虎说,爹,我们偷着干!
朱宗山说,你俩都疯了是不是!今天你俩哪里也不能去,就给我趴在家里,咱家里也不能再出啥大事儿了!对院门外:老王,关门,今儿夜里给我看紧大虎和二虎!
门人关闭大门:大虎、二虎,你俩都去睡觉,别惹恁爹操心了。
大虎说,好!向二虎使了一个眼色:二虎,走,咱睡觉去!
暗夜中。一团黑影从皇陵前的大道上迅即飘乎到明王堆。
黑影瞬间散开又紧紧围在明王堆。
大虎说,大爹大叔,咋是你们来了?跟俺说好的蛤蟆、鲶鱼他几个咋没来?
一个中年人说,就你们几个毛头小伙子能成事儿?来几个大人帮着你们。
大虎说,好,你们来了好!大爹大叔,咱既是来了,就给他周宜仁一个样子看看!动手,把他周善人扒出来,也给他扬扬撒撒,才解咱朱家的满腔大恨!
众人说挖!
周善人的坟墓瞬间消失。
朱清海说,大虎,快走吧!
大虎说,再扬它两把,让他周宜仁咋找也找不全他的爹!
又一个人说,对,再扬两把!
他们正要往大道上返回,一队兵马从皇陵右侧突然奔驰而来。
周宜仁大喊:果然来了!站住!都给我抓起来!
一群兵丁扑向大虎等几个人。
周宜仁说,拉过来,让爷爷看看都是谁!
兵丁推拉着被抓住的人:走!
周宜仁说,哦,这个是大虎,这个是二虎。还有朱清海哩,在哪里?
一个兵丁说,看看这几个里有没有朱清海?
周宜仁说没有算了。
朱清海走到周宜仁面前:咋能没有俺?!你想想你是怎样把俺爹的尸骨扒出来,也该知道这事儿离不开俺!
周宜仁说,有你对呀。我就说你们不会善罢甘休,还真让我猜着了!
大虎说,猜着了也晚了。周宜仁,找找你爹去吧,看看还找全找不全?
周宜仁说,找不全也不要紧。我把这块明王堆整个儿都封成一个大坟墓,都是我爹。可是,今天既然抓住了你大虎二虎弟兄俩,你们家想再全乎,就不那么容易了。
朱清海说,大虎二虎还是小孩子,放了他们,我跟你去认错!
周宜仁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周宜仁在咱这皇陵名声再不好,但我也信奉这一点儿。今天这事儿,明明就是他弟兄俩是主谋,我就看在乡亲的面上,放了你们几个人,你们赶快给我回去!
朱清海说我是主谋。
周宜仁说我说谁是主谋就谁是主谋!
一个人说,把大虎二虎也放了吧。你找他爹,让他爹给你赔个不是。
周宜仁说,不行!现在,县里正要下面抓壮丁,我这几天正愁抓不着人哩,有他两个,正好,拉去给我充个数! 吩咐兵丁:拉上他们俩,走!
兵丁推了一下大虎和二虎:走!
周宜仁带着兵丁,骑上马,前头驰去。
几个兵丁拉着大虎和二虎在后面跟着,走上前往皇陵集镇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