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七个小时之后,君躲被护士推回病房,一路护送她的是麻醉师和主治医生陈河。
君躲在全麻未醒的情况下输着液体,身上带着止疼泵,腿上插着引流管,进入病房后,陈河寸步不离守着她,一遍又一遍呼喊她的名字,让她醒过来不要再睡了,问她疼不疼。
君躲只觉得疲惫不堪总想睡觉,而且,每次短暂睡着都会梦到她在明净的天空下奔跑,但是陈河总是打断她的梦,叫她醒来,用各种问题干扰她,不让她睡过去。是的,全麻病人术后早期不宜长久睡眠,需要家属用温柔的方式唤起她的思维,唤回她的意识,君躲知道这些道理,但是,她实在太劳累,实在没有精力撑开眼皮,而且自己的身体又变得那么沉重,从头到脚都是麻木的,每一句话到了喉咙里,不铆足劲都出不来。所以多数情况下她能给陈河的回应就是轻轻的摇摇头,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听见陈河的电话响了,过一会,电话又响了。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她才清醒一点,这期间她恶心,呕吐了一次。妈妈给她清洗嘴角,手臂,好让她舒服一点。君躲不说话,只用眼睛一个一个地看,妈妈在身边,爸爸在身边,君诺在身边,云朵在身边,可是,可是,她心里七上八下,空落落地像丢了什么东西,她还来不及寻找,疲乏感像山一样又扑面而来,顷刻间把她的意识埋没了,她什么也没有问,没有说,又静悄悄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家人们紧盯着君躲的脸,这个时候,她大概又做了什么高兴甜蜜的梦,苍白瘦削的脸上漾起一层笑容,却转瞬就消失了,接着那张脸上又突然涌起十分痛苦的表情,但见她眉头紧锁,牙床不停咬合,面颊,嘴角都跟着一起抽搐,同时伴随而来的是痛苦的呻吟,守在床旁的亲人们面面相觑,知道她又在和疼痛抗争,不由也跟着她咬紧牙关,大气不敢出一口,唯恐惊醒了她。
现在她需要休息,能安静的睡过去是最好的状态。
当她的表情舒展一些,呼吸平稳均匀一些的时候,君若就轻声地劝爸妈和云朵姐先回公寓去休息,晚上他守着君躲,但是父母放心不下,不肯离开,云朵说自己至少是个内行,这个时候需要她观察病情不能离开。
他们几个人低声推辞谁都不想丢下君躲,可是连日来的劳累已经让沈妈妈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她后背疼痛,腰也疼痛,只好趴在女儿的床边打盹,君建业一声不吭,只用红肿的眼睛盯着女儿一个手臂上输药的管子,一个手臂上输血的管子,时不时的摸一把干瘦黝黑的脸颊,以便驱赶疲惫和惆怅。
晚上十点,在君诺一再坚持下,君建业和沈秀珠才勉强同意先回公寓休息,明天一早再替换君诺和云朵。就在他们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沈妈妈的腿碰到凳子上,凳子的铁腿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咯吱声,忽然惊醒了君躲。
她抬起眼皮,看见一张张疲惫憔悴的面孔紧张地望着她,她想说话,可是喉咙发干,说不出来,她试图翻身,身体依旧麻木沉重动不了,而且,身体上到处是各种监护仪器的线路;后背上是止痛泵的管子,双腿插满了引流的管子,双臂上是输液的管子,输血的管子,这些东西缠绕着她,捆绑着她,她动不了。
沈妈妈急切的问女儿:“躲躲,喝水吗?”
她眨眨眼睛,点了点头。君诺急忙把水管递到她嘴边,她还没有喝够,君诺又把水管撤走了,告诉她每次要少喝一点。
她给小弟挤出一点笑容,表示理解和同意。然而,亲人们很快就发现,她又紧紧的咬住嘴唇,眉头几乎凝结在一起,过了很久,她的牙齿才慢慢松开,云朵发现,再浮上她面庞的已经是病容愁容,是无可奈何的落难的神情。但是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目光急切地流转,穿过父亲的身旁,越过母亲的头顶,盯着君诺的身后再转到床另一面,望着云朵不动了,云朵目光游离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心里十万个担忧,生怕君躲张嘴问她那个可怕的,不敢提起的问题。
这个问题大家心照不宣,尽量避免。所以,君诺又问姐姐:“姐,你想吃点东西吗?”
君躲缓缓摇头,什么都没问,又闭上了眼睛。她让家人们感觉到她又睡着了。她听见母亲和父亲轮流叮嘱君诺,夜里怎么照顾姐姐,又嘱咐云朵偷空睡一会,只是他们三番五次的说走,却又延迟不动,她实在坚持不住,就真的睡着了。
这一次君躲睡得时间很长,大概夜里一点钟的时候,她醒来想上厕所,云朵让君诺回避一下,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帮君躲放好便盆,谁知,有强烈尿意的君躲却尿不出来了。
云朵立刻派君诺去找医生护士,她轻轻的帮君躲按摩。很快,值班的医生护士赶过来查看情况后嘱咐用热敷的方法尝试一番,几经折腾,君躲总算解决了基本的生理需要,之后,她又乏力,又沮丧,突然想到自己当护士的时候,因为来不及跑卫生间而尿裤子的情况,一时心里百感交集,万分难过,她侧过脸颊,眼泪一股又一股的涌出来。
云朵什么也不说,默默为她擦眼睛,轻轻抚摸她的臂膀,给她支持和关爱,不久,君躲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
这期间,君诺替换云朵,让她在旁边的空床上休息,凌晨两点半,君躲所有的液体都暂时结束了,值班的护士进来给她封好针管,查看切口的渗血情况,做了一些记录离开后。
云朵爬起来看护君躲,疲惫不堪的君诺刚躺下就沉沉的睡着了,病房里只有监护仪器嘀嘀的运转声,君躲怔怔地望着云朵,云朵急忙洗了热毛巾给她擦脸,伺候她喝水,帮她按摩腰背,想让她快点睡着。可是君躲长久的看着云朵,似乎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那平静凄凉的目光让云朵心里发慌,生怕她问起陈河,她想,这三更半夜的,没个帮腔撒谎的人,她一个人怎么应付君躲呢?她局促不安,一会上卫生间,一会洗手洗脸,一会立在窗边向外望去,看着黝黑深沉的夜里,零星错落,昏黄孤寂的路灯下,正飘飘洒洒下着雪花,她想: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都已经明确的将他们分开了,这个时候的伦敦才是夜晚七八点钟,此时,陈河在干什么呢?他会不会正和姚淑娴共进烛光晚餐?
她不知道陈河为了避免和姚淑娴谈话,他在上飞机之前已经吃过安定,再加上连日劳累,旅途中他一直处在昏昏沉沉的睡眠当中。
当云朵收回思绪,转过身再看君躲的时候,君躲依旧望着她,她问君躲疼不疼,让她再睡一会,可是君躲轻微摇头。
云朵知道,在止疼泵持久的药力作用下,她那一双腿依旧是麻木的沉重的。正因为如此,君躲才能安静的等着她。凭着她对君躲的了解,她猜得出君躲为什么这样看她。这样一来,云朵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一旦她问起陈河,自己该怎么回答她呢?说实话,她不忍心欺骗君躲,也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谎言很快就会穿帮,然而,她不能确定君躲能不能承受住突然到来的打击,可是,可是......正当她矛盾重重没有万全之策的时候,君躲突然对她说:“朵朵,不要瞒着我。”
“嗯?”她佯装糊涂,不明白她在问什么。
“告诉我吧,也许和我期望的一样,不要担心。”她气若游丝,虚乏无力,但是言辞恳切,让人不忍心拒绝。
“夏主任说,手术比预估要好很多,瘤体小,侵蚀不严重,一个月后接着化疗,完全治愈是大有希望的。”云朵顾左右而言他,有意拖延,她希望君躲能安心休息,明天,明天再承受新的痛苦也来得及。
君躲失望的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上雾气蒙蒙,她轻轻叫了一声:“云朵。”
此情此景,让云朵进退两难。她急忙起身,说自己上趟卫生间。
“云朵。”她祈求似地呼唤她。
云朵停住脚步,她感觉鼻腔酸辣,急忙背过脸去看着病房的门,她多么希望陈河没有离开,而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推开门进来,哪怕是来个护士也好,哪怕是君诺醒来也好,可是寂静而漫长的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咬着嘴唇,终于横下一条心,打算实话实说。
她想,与其长痛不如短痛,她又重新坐下,紧紧握住君躲的手:“陈河去英国学习了。”她长叹一口气,终于破口而出,道明了真相。
君躲呼吸均匀,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朵。
云朵心里发慌,急忙补充:“你不要难过,都是那个姚淑娴作妖,偏偏把机票订在你手术当天。陈河说,三年后他回来。让你一定一定坚持住等他回来。”云朵加强语气,一再强调,想让君躲心里有个盼头,能好受些,但是,她自己都觉得,在直白的现实面前,这些言语多么苍白无力。
“……”君躲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她原本紧锁的眉头舒展了,脸上渐渐露出平和温柔的光彩:“这样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