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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一路上晕车严重，迷迷糊糊，时睡时醒，身旁的儿子也无暇顾及，孩子向她要水喝，她也没有听到，等下车时，她没忍住，在路边吐了好一会。幸好乖巧的儿子体谅她，忍着饥渴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
站在路边，四野穿行的凉风让她昏沉疼痛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她挽起孩子的小手，心绪杂乱地向前走。
回想她离开时义愤填膺，理直气壮，如今返回村庄，纵然她千百遍的认定她和哑巴之间已经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什么，然而，不管她怎么宽慰自己，这一路上，她始终感到底气不足，心头颤抖。
对于她来说，这是一趟迫不得已的行程，她的孩子乔永诚秋后就要上幼儿园，入园要户口，然而，她当初走的急促匆忙，她的户口，她的婚姻都被遗弃在老家。现在孩子要上学，这个事逼迫她，必须带着孩子回老家办户口。动身之前，她的思想挣扎了很长时间，经常彻夜枯坐，不能入眠。
她以为村外的风能吹散她的愁怨，可事实上，她心头的怨怼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除，恰恰相反，由于自己被韩立强愚弄，她的怨恨有增无减，不停复制，已经由一个失望变成了千万个失望，由一个憎恨变成了一片憎恨，一句话，疲惫的她已经看破红尘，心灰意冷。
她心里清楚，自己放不下过去，不会原谅哑巴，那么剩下的路就只有一条——离婚，然后把自己和孩子的户口带走，可是，这个事情能顺利解决吗？她不知道，不知道哑巴会是什么态度。
这些搁置很久的恩恩怨怨忽然像旋风一样扑面而来，一时间万绪千头，使她心乱如麻，却没有应对的良策，以至于向回走的心情和脚步比离开时还要沉重。
“唉......”她吐出一口惆怅，又吸进一口孤凉。“唉......”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上只把自己短暂的人生和幕幕往事在心头颠荡。
‘韩立强使得销魂大法让乔叶抗拒的心理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接踵而来的玄妙乐趣占据着她全部感受，即便是柳新的红肚兜又飘进她的脑海，也不会再搅起她恶心的干呕症状，报复哑巴的感受平衡了她羞耻心。
那一阵子，她反而愧疚，自己虽然独身在外，但是不能和他结婚，对于韩立强来说有些不公平，她觉得辜负了韩立强的耐心和绵绵情意。很多次，她想找个机会把自己的现状解释给他听，然而，每次都错失机会，他总是专注于和她在一起的温情，从不提及让她感到难堪的问题，很多次，她想坦诚面对，如实相告，他却轻而易举的绕过话题，就像无所不能的船长，总能避开前面的暗礁和险滩，带她进入平缓安全的港湾，在那里，她不需要思考。她总是没有机会开口，时间久了，成了她的心病，和他在一起，她心里发慌。
有一天晚上，她赶在饭后，扫地的时候鼓起勇气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他坐在饭桌前，万般无聊地翻着扑克牌打发时光，听她这样严肃，不由停下手，皱了皱眉头，轻慢地回答：“我看还是不要说了，我不想你难过。”他又动手翻开铺在面前的那张扑克，是一张黑桃K，他又皱了眉头。
乔叶依旧专心扫地，没看见他踟蹰难断的表情。竟然满心遗憾地说：“我没法和你结婚。”
“嗯，这个事我没有考虑过，你不要为难。”
“哦，”她的心忽然像石头一样下沉，掉进了万丈深渊。“我以为你在盘算这事呢。我，说实话，我没有离婚。”
“嗯，我也是。”
“你？”
“我怎么了？”他轻蔑地反问一句，“这样不是很好么。”
她停下手里的活计，呆呆站着，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一句反驳诘责的话，眼泪已经涌出眼眶。
她的世界，她幻想真爱的那些肥皂泡泡自己破裂了，一地污渍也只好自己收拾。
坑洼不平的小路对于四岁的孩子来说的确难走，尽管他尽力跟着母亲的步伐，依然显得吃力困难，差点跌倒，他不免紧张，喊了一声妈妈，儿子的呼唤把沉浸在乱七八糟回忆中的乔叶拽回现实场景。
乔叶低头看看儿子，诚诚摇摇晃晃，脸色涨得通红，小牛一样喘着粗气，小脚迈出的步子却越来越小。
乔叶心疼孩子，一把抱起来，她担心小诚诚会中暑，这孩子，性格随哑巴，沉静内敛，隐忍坚强，什么事不到极限是不会大呼小叫向妈妈求助的。
现在，乔叶抱着儿子专心走路，她不再考虑那些伤害她的往事，至于见到哑巴会怎么样，她也统统避开不去思考了，这是乔叶自我保护的方式，每当她万般无奈的时候，她就会把自己的万能公式搬出来：‘见了再说吧’这是她永恒不变的装备和处世方略，她常常用这句话抵挡一切袭扰她的问题，今天也不例外。
诚诚在母亲的怀抱里缓过劲来，他的小脸蛋又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他们母子走到村口时，从旁边岔路口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
乔叶不想和任何人见面，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她有意放下诚诚，自己蹲下来装作系鞋带。谁知那人眼尖，老远就认出了她，就像发现天外来星一样惊讶，他风驰电掣一般骑过来，又突然来个急刹车，立在乔叶母子边上招呼起来：“哎呀，这不是乔叶嘛？”
乔叶只能站起来答应：“是王二哥啊，你急火火去哪里了？”
这个王二哥其实是他们村长王恒的二哥，为人厚道，村里人敬重他，都叫他‘王二哥’，天生的热心人一个。乔叶在的时候，他就和哑巴要好，没少帮助哑巴，还有他弟弟王恒也很照顾哑巴，村里有什么好政策都能想到哑巴，而且，这弟兄两人爱护哑巴，从来不会张口闭口的‘哑巴’叫，他们一直叫他的真名‘建设’。
“哎呀，这不是买零件去了吗，今天建设要拆旧院墙，早上挖机出了一点小故障，我是出去买这家伙么。”说着他指了指自行车前筐里一个大铆钉似的工具。
乔叶也不认识那是什么重要零件，只好“哦”了一声做回应。
她心里盼望着他快点告别，这样她就可以清清静静地走路，离‘家’越近，她心情越沉重，越不想说话。可是，王二哥并没有单独离开的意思，他指着后座说：“你抱着孩子坐上，我带你走。”不等乔叶拒绝，他就跨上自行车摆好了带人的姿势。
乔叶抹不开这人情，只好坐上了他的顺风车。王二哥边骑车，边问她：“建设给你捎信了？好家伙，昨天还和我说，等砌好了新院墙，把里外收拾妥当才接你回来呢，没想到，这家伙也有等不及的时候，今天刚要拆旧墙，就把你叫回来了？ ”乔叶听得稀里糊涂，不知他说的啥，只好嗯嗯胡乱应付他。
王二哥又问：“建设说你在亲戚店里帮忙，你那亲戚开的什么店？有需要挖机的时候啊，你也帮我介绍个活。”
乔叶更加迷惑，不知道哑巴为什么这样对外人讲，在她心里，整个村的人都应该知道她离家出走，‘跑’了！怎么，他却说自己是给什么亲戚帮忙，这是什么原因她还来不及思考，只好回答王二哥：“就是个早餐铺子，用不上挖机么。”至于她家的旧院墙，她自然是清楚的，那是哑巴用铁杵子一尺一丈，自己夯实打起来的土墙。
如今听王二哥的意思，哑巴要推倒那些旧土墙。
她心里正琢磨这事的时候，王二哥已经骑到巷子口的商店旁边了，乔叶急忙说：“二哥你先回，我在这里给诚诚买些东西就回去。”
王二哥答应着停了自行车，放下他们母子，说是等着用挖机，就先去了乔叶家。
乔叶总算可以清净片刻，她不光是要给诚诚买吃喝用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安静一会，需要给自己补充些勇气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变化。
她和诚诚在小商店逗留了一会，让诚诚有充足的时间挑选喜欢的小玩具。这孩子特别，不迷恋那些小枪，小皮球之类的当红玩具，却偏偏在不起眼的拐角看见一个橘黄色的话筒，他拿起来放在嘴边哼哼呀呀的学着唱歌，乔叶想让他另作选择，谁知诚诚偏就只看上这个话筒，乔叶只好顺了他的心愿，花钱给孩子买了玩具。
等她磨磨唧唧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王二哥的挖机已经推倒了她家的三分之二的土墙，眼见那庞然大物又轰轰烈烈向着门口这一堵墙驶过去，她没有急着进门，就那么远远地看着，不由感慨万千：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不过十年，她离开家也不到五年的时间，哑巴却让家换了天地，原先又旧又小的土坯房已经被宽敞的红砖瓦房所替代，胡基土墙也会被红砖墙所替代，此情此景，让她不由鼻腔酸楚，心头难过。
不知谁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哑巴，乔叶回来了！”
乔叶听见这话，心头发紧，待她重新抱起诚诚看前方时，哑巴灰头土脸从院子里跑出来，立在门边的墙根处，他看见乔叶抱着孩子站在门前不远的过道上，他忽然愣住了，就像是在梦里一样，多少次，他梦见过这样的情景，他心情跌宕起伏，反复自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哑巴的胸膛里突突作响，脸面已涨得通红，他难掩激动，抬起颤抖的手指按压潮红的眼眶。
乔叶又把孩子放在地上，帮他整理衣服，她小声地对诚诚的耳朵说，“叫爸爸。”
小诚诚没见过爸爸，半天不出声，他疑惑不解地看着乔叶，这小小的孩子一时还不明白眼前这个‘爸爸’和那个韩叔叔之间的区别。
乔叶又一次教他，“喊爸爸。”
诚诚忽然伸手向前方一指，一脸惊恐地喊：“妈妈！妈妈！”
乔叶不解，转过头时，他们眼前已经腾起一团土雾，那面墙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