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中:
又是一个干旱的秋季,很久不见一滴雨水落下来,坑洼处的蒿草,冰草,苦苦蔓草,苜蓿都蔫巴枯黄,耷拉着叶子。
干燥炎热的坡道上,饥渴疲惫的土地左一块右一块,疙里疙瘩地裸露在阳光里,沟渠边一株老榆树下,乔叶的母亲盘腿而坐,她怀里依旧紧紧的抱着那个又旧又脏的枕头,在她五十七岁,粗糙苍老的面容上,保持着一副不谙世事的,略带惊恐的表情,时而从呆滞的状态中跳跃出来,爆发一阵呵呵傻笑,那原本暗淡的眼光立刻温柔又深情地注视着怀里枕头。
在她的世界里,那不是枕头,是她的孩子。离她不远的地方,头戴旧草帽的老农民是乔叶的父亲,他弓着腰身,腰间挂着折叠起来、赶羊用的长皮鞭,他的一双同样干枯的手则忙着挖脚边的苦苦菜,这个时节的苦苦菜虽然又老又苦,他还是仔细认真地捡起来,抖落它们身上的泥土,然后装进脚边的尼龙袋子。
这些野菜他要带回去,清洗干净,煮熟,加上面汤发酵成浆水菜,他和老伴常年靠这样寒凉败火的野菜维持着身心的状态,他才能勉强地养活着十几只绵羊,然而,这样的野菜并没有返老还童的功效,他已经无可奈何的和六十一岁的标签粘贴在一起了,看着脚下曾经被自己耕种,曾经养育过自己的土地变成了荒草场,他麻木的心头依然感到阵阵惆怅和沮丧。
前些年,哑巴帮着他耕种,还能种些草谷,粉碎了当做冬天喂羊的饲料,如今哑巴的枸杞地里越来越忙,他还要帮着哑巴照料枸杞地,他们已经没有精力看管这片干旱的山地了。不管他多么心疼不舍,这些半山道的坡地也已经无可奈何的荒芜了,成了杂草场。
“唉……”长吁短叹从他老朽无能的身体中抽出来,带着不甘心的寂寞和无奈,还有他暗暗藏在心底的苦闷,况且,那几只羊羔嫩甜甜的叫声时常打断他缠绕在土地上的思绪,唤起他心头的记忆,五六岁的小乔叶穿着米黄色衬衫和羊羔玩耍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跑起来,扎在头顶的小辫一颤一颤……
一个上午,他已经在这块山坡地上挖了少半袋的苦苦菜,要是往常的日子,他该带着疯癫的老伴,赶着羊群回家去了,可是今天已经临近中午,他既不吆喝他的羊,也不招呼他的老伴,就那么默不作声地,继续寻找他的苦苦菜。
看来,他还没有收工的意思。他的身后,是一群四处散落又规规矩矩吃草的绵羊,雪白的羊羔吃过母乳又欢蹦乱跳地嬉戏起来,它们并不为这样干旱的气候忧愁。只有年长的老羊才不时地发出焦虑的叫声,不时地伸长脖子张望着对面的山头,羊脑里盘旋的嗡嗡声告诉它们,对面的山头上草更绿,更鲜嫩。是的,站在乔叶家的荒地上看,对面天都山上的颜色似乎要鲜绿一些,封山育林以来,一圈铁丝栅栏挡住了上山的路,羊群只能在这片原本种植庄稼的土地上撒欢吃草。
这些羊不光是他自己的,还有女婿的。这几年,哑巴太忙了,无暇顾及,老丈人就主动承担下来,和自己的羊一同放养,如今又繁育了几只小羊糕,照管起来是多些劳累,但是,他看着哑巴如此兴旺的家业,老人心里由衷高兴。
“也好,这里向阳干燥,以后……”他在老伴身边坐下的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轻轻地问:“秀啊,你看看这块土地好不好?”
乔叶妈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又和她商量:“我们以后就躺在这块土地上好不好?”
这一次,乔叶妈若有所悟,对他点点头。
默契的协议达成之后,他从身后的布包里取出干粮和水壶。看样子,他是早有准备要在这里度过一整天的。
乔叶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在这荒地里煎熬一天,当然,她也不在乎是在哪里,只要乔叶爸在她身边,她就是安静的。
乔叶父亲心里是有些歉意的,在这里坐一天,其实非常苦累,光是这炎热的气候就让人受不了,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能让老伴待在家里,更不能让她去哑巴家里,她受不了那些喧闹的刺激,再说,乔叶离家出走好几年,至今没有半点音信,今天上大梁的好日子里,他和哑巴也许都会感到难为情的。
昨天晚上,乔叶父亲回家时给哑巴说了情况,一来鞭炮必须要放,这是上梁大吉的仪式,但是,鞭炮会刺激乔叶母亲犯病,况且,上梁的时候,大木匠要在房顶撒糖果,乔叶母亲会疯跑乱抢,怕伤着人,所以,他决定带着她去放羊,在田野里躲一躲。
这天,哑巴在老院子的地基上盖起了新房。坐北朝南的五间新瓦房和坐东朝西的三间厨房都上梁封顶,即将完工。
上午十点钟,缺了一颗牙齿的大木匠梁师傅给房檐前梁上挂上各色的绸缎被面,这叫挂‘红’。他打结的时候非常仔细小心,生怕木头上的毛刺划坏了那些精致的绸缎,因为这些被面里有一部分是要作为赠礼送给大木匠本人的,在他挂绸缎的空档,院子里,友情帮工的村民在借来的大鼓和铜镲上一阵激情昂扬的打击演奏,咚咚镲的喧闹声向周围乡亲们宣告,这个重要的工程已经圆满竣工。同时,也招引着周围的乡邻呼朋引伴,他们高高兴兴赶来,聚集在哑巴家的院子里抢‘糖’。
梁师傅挂好‘红’之后,他坐上房顶,点燃几串鞭炮,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其他工匠则端坐在房顶上,向院子里,向近处远处分撒一箩筐的水果糖、花生,大枣,核桃……刚才赶来的人们,不分老幼,热热闹闹地去抢漫天飞撒的糖果,不管是抢到一个糖还是一个花生或者核桃,都满面笑容,乐开了花。
这种仪式由来已久,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对于一个农民来说,一生的事业不过是老婆孩子,盖一院房屋、种几亩好地!所以,农村盖房典礼家家都如此“张扬一番”。
哑巴也不例外,这一天要的就是个闹腾劲,闹得越欢越好。只是吵吵嚷嚷的乡亲们只顾着捡拾糖果,却没有注意到哑巴站在院子里神色凝重,郁郁寡欢的表情。
这一天,对他来说是意义非凡的一天,他,一个哑巴,在妻离子散的境况下,在几亩土地上苦苦挣扎几年,终于熬出个苦尽甘来,一串串优质的枸杞果给他带来了财富,他终于兑现了自己的诺言。那是结婚时,他给乔叶许下的美好愿望,他谋划着要给她盖上一院子砖瓦房,院子里能种菜养花,那是她向往的、富足幸福的生活。
如今他一一兑现了,可是,乔叶却不在场,哑巴不知道乔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掐指算算,如今孩子也该有四岁大小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哑巴黯然伤神,他默默点燃一根烟,出了大门口,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张望着远方。
远方依然遥不可及,望不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