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乡卫生院的医资力量只能看一些普通的内科疾病,做一些简单的缝合包扎,每次遇到比较严重或是疑难的病症,出于安全考虑都会让患者转到县医院或者银凤各三甲医院去治疗,而她的病恰好是乡卫生院无能为力的难题。
她不仅需要处理骨折问题,更严重的是,她在片子的影像中发现增强的较为模糊的阴影,这个现象几乎可以表明,她骨头里的癌症细胞又在繁殖生长。
现在,她应该赶快去银凤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当然,条件允许的话,她应该飞往北京,去找她原来的主治医生,因为那里有她这个疾病的原始资料,有她治疗的所有经验。可是现在对她来说,这个想法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撇开经济因素,就是天气条件也阻断了通往北京的途径。
在这个新年伊始的季节,极端天气让航运延迟或停飞,铁路运输被迫中断,这条路是行不通,暂时没有指望的,退而求其次,那就应该去银凤,可是这条路也经不起推敲,高速公路已经关闭很多天了,不要说去市医院,就是去县医院也没有指望,路上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冷冻后形成的冰溜子,没有司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冒险。
君躲看着自己的一双腿,静静地坐着,愁肠百结,毫无办法。
这个时候,她的父亲,君建业借口去卫生间瞒着沈秀珠找到放射科来看望自己的女儿。
这个农民,已经被沉痛的心情压垮了,他嘴唇焦干,表情愁苦,看见女儿一个人坐在放射科的过道里发愣,他难过极了,走向女儿的脚步缓慢沉重,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
现在,连他也要屈服于命运了,也要相信沈秀珠的梦,相信他们抽的签了。他心里无比幽怨地想,为什么?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他的女儿,多好的孩子,为什么不能让她平平安安地活着?
君躲抬起头,发现父亲比自己还要显得可怜,她又挤出一丝苦笑说:“爸爸,你不在,妈妈会疑心焦虑的,你先照看好妈妈,我,我没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们给君诺打个电话好不好,让他去找夏主任,说说你的情况,看医生怎么说。”
“爸爸,这样的天气,道路不通,就是夏主任让我们去北京治疗,我们也没法去,不要给君诺说了,他被困在北京回不来,已经很着急了,如果再知道我的情况,让他怎么办?我们就不要给他添乱了。爸,你先去陪着妈妈,我再想想办法。”
君建业两头为难,叹息一声,说:“这里太冷了,我送你去值班室。”
君建业推着轮椅走到放射科门口时,负责照顾君躲的小护士迎面赶来,她建议君躲先去观察室躺一会,这样坐着不利于下肢血液回流,影响骨头愈合。君建业就把君躲交给小护士,他又去内科陪着沈秀珠。
君躲一个人躺在观察室的病床上,她侧过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天色渐渐暗下来,呼呼的北风卷着零星的雪花胡乱飞舞,也分不清哪些是刚落下的雪,哪些是房顶树梢的积雪。
君躲感觉自己和这些轻飘飘的雪花一样,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进退,只能被风卷着,任意飘摇,到处碰撞,然后慢慢融化,变成一团水汽散开,消失……
恶劣的天气让她联想到了死亡。想到自己将要面临的结局,她对这个疾病本身了如指掌,再次复发预示着什么,她心里非常清楚,现在她精神上的痛苦和身体上的痛苦是匀称均等的,没有增加,没有比过去和刚才变得更多,她是学医的人,知道疾病的发展规律,她不会像其他患者那样悲愤,怨天尤人,她的神情依旧是平静的。
这么多年和疾病斗争的经历,让她确实有些厌倦、疲乏了,她并不怕死亡,死亡只是一瞬间的痛苦,带着疾病忍耐,煎熬才无比的辛苦。如今,她发现骨头里癌症的种子又悄无声息地开始萌芽,她知道,它将比之前更加强大,更迅速的蚕食自己的生命,这个发现预示着,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这样辛苦的生活也要被剥夺了。
“既然无可避免的要发生,那就来吧,没有什么更可怕的事了。”君躲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外面的世界。“明天回家去,只是今天晚上,只能这样躺着度过了。”
正当她心绪低落又冰凉地想着不久的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时,观察室的门响了。
进来的是白小花医生,她来看望君躲。
白小花是麻沟村的一个回族女孩子,去年和君躲一起考到乡卫生院工作。前不久,她俩一起做完述职报告,一起转正成了医疗专业的在编干部。
一年来,两人经常搭班,彼此了解,很要好。究其原因可能是她们都来自农村,都是农民的孩子,君躲有一个坚定开明的汉族父亲,白小花医生也有一个开明有远见的回族父亲,他们顶住贫困的压力,省吃俭用供养子女完成了学业,也正是白小花参加工作后,她家的条件才有所改善,才从沟壑纵横的麻沟村搬迁到了平坦的安西村,虽然和君躲不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但是,作为农民的孩子,她们都是通过学习,考试,从竞争,选拔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毋庸置疑,是知识改变了她们的身份。
相同的际遇让她们投缘,工作中配合默契。不同的是,她比君躲幸运,她身体健康,就连小感冒也很少发生。
今天她们又是一起值班,谁知君躲发生骨折这样的事,而且她原有的疾病很可能已经复发转移。作为好同事,白小花心里十分难过,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她已经在观察室的门口徘徊了半天,只是没有勇气进去,她怕自己看到君躲会控制不住情绪,会影响君躲。
“小花来了。”君躲强打精神,问候白小花。
“怎么样?是不是疼得厉害?”她轻轻地问。
“吃了止疼药,不那么疼了。”
“尽快拿个主意吧,去哪里治疗?不要在乡卫生院,县卫生院浪费时间了,你要尽快想办法去银凤或者北京。”
“你给我打个石膏,暂时固定一下,我不能让母亲知道疾病复发了。现在这个天气状况,只能先回家。”
白小花没想到,君躲打算放弃治疗,为了激起她的求生欲望,小花说:“我们刚刚参加工作,真正的生活才开了头,人生还有无数种可能,你坚定,执着,或许有一天,你会创造出什么耀眼的、有价值的东西来都说不准呢,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即便是我们贫庸,没有骄人的成绩,但是,只要好好活着也是父母的安慰,君躲,疾病没有同情之心,没有怜悯之情,不管是富有的还是贫穷的人都会生病,可是,不能因为我们是平凡的人就轻易认输,向疾病低头啊,如果你不努力了,不坚持了,就这么随便的放弃了,你生命的价值呢?我们刚刚工作,还没有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总不能给他们留在深深的遗憾和自责吧,你说对不对?你若是主动放弃了,事后伯母会自责一辈子,她会认为是自己生病拖累了你;伯伯也会自责,认为是他糊涂让你回去才出的事,他们会把沉重的包袱一直背在自己身上的,你就忍心看着他们的余生生活在无休止的悲痛中?君躲,我们不能给亲人留下遗憾对不对?今晚,你先休息,明天天气好转的话,就尽快去治疗好不好。
再说,这个片子并不能确诊,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知道是不是发生了转移,希望还是有的,为了他们,你也要坚强些,好好治疗才对,现在医疗技术也是日新月异的变化,说不定哪天就能消灭这种疾病。”
小花不知道君躲这几年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病让君躲遭受了多少折磨,更不知道她写完了一本农民奋斗题材的小说,小花出于医生的本能,想劝君躲好好治疗,坚强面对。她觉得君躲和她自己一样,就是有一颗追求坚定信念的心,才能走到今天。所以,她希望君躲再多些勇气,多些坚持。
事实上,君躲的经历要比白小花艰难的多,她明白,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回族姑娘是出于怜惜,同情才来劝她的,但是君躲没有办法表示更多的感谢,她只能用温柔的眼神告诉她,自己已经接收到她善意的提醒,也明白她的心意。
君躲伸出冰凉的手拉着白小花的手指,传递出温暖友善,信任感激,同时嘱咐她不要把实情告诉自己的妈妈。
白小花给君躲打好石膏把她又送回观察室,她去值班室写病历了。君躲一个人躺在观察室,她转过头,重新望着窗外,窗外已经完全黑了。
现在,她忍不住要想一想,白小花刚才说过的那些话,是的,她说的没错,人生一世总应该坚强一些,勇敢一些,因为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只能往前走,就是再难也要坚持着,不能任由生命匆匆地来,匆匆地去,那不是和小猫小狗一样,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之前受的苦,流的泪,还有什么意义?
是的,人生应该留下一些珍贵的、值得纪念的东西才对。
“如果我注定生命如此短暂,我给身边的亲人留下了什么?我留下了什么?”她不由自主的想到这个问题。她的思绪返回她的小说,“刘建设给乔叶和开言留下了遮风挡雨的家,留下了一片希望的田野,留下了一个农民父亲不屈不挠奋斗的精神,留下爱和希望,我留下了什么?捡破烂,收废品的郭奶奶走了,留下一大片可以盖学校的土地,留下老两口省吃俭用一辈子可以买器材的积蓄,留下爱和希望,我留下了什么?我只能留下痛苦和遗憾吗?”想到这里,她给金华打了一个电话。
“喂。”金华翻转酸痛的身体,摸到了滋滋震动的手机。今天,他和交警同志们在京藏高速路段铲了一天的冰碴和积雪,累得浑身酸痛,饭后已经早早睡下了。
“我吵醒你了?”君躲有些后悔,她应该明天再问啊。
“哦,没有,我只是很意外,没想到这个时候你会来电话。”他立刻清醒了,这个时段能听到君躲的声音实属罕见,他感到惊讶。
“这些天很忙对不对?高速能通车了吗?”
“不能,估计还要一周的时间。”他挠挠头发,不知道君躲为什么关心高速通车的事,她又不会来银凤。
“我想问问,前些天,你说有几个编辑和你商量出版的事,有希望吗?”
“是两个小出版社,我还不想给他们。要不我们再等等,最近网络上评价很好,我希望有大的出版社能注意到你的小说。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事了,我以为你忙工作已经不关心小说的事了,这么久也不登录网站去看看评论和反馈。”
“我现在想想,那些编辑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小人物的生活太琐碎无趣了,没有多大价值。所以,差不多能挣来稿费就给他们吧。”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要降低标准呢?你费了那么多心血。”
“我初次涉猎小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选材,构思都比较幼稚,也不够完好,有机会出就谢天谢地了,小人物的生活有谁会关注呢。”
“不,不是这样的,从最近网上留言就能看出来,大家很关注小人物,很关注你的“刘建设和乔叶”,前些年也许没有人注意农民,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时代在发展,认识也在变化,国家注重农业,关注民生,鼓励农民发展绿色产业,如今,农民,农村,农业,正在走向现代化,走向发展的道路,农民也会创造美好幸福的生活。你忘记了,袁教授不是有一个‘禾下乘凉梦’吗,那是他的中国梦,中国梦的实现离不开农业和农民的,你就不要担心了,不管以后是刘建设还是张建设,他们都应该有梦想,有创造幸福生活的梦想,有过幸福生活的梦想,而且,你要相信,在我们这样一个农业大国,农民的小梦想就是中国大梦想的根基,只有根基牢靠,安全,其他各行各业才能安心搞建设,完成大梦想嘛。”他把疲惫撇开,又滔滔不绝的给君躲上课了。
挂了电话,金华有种奇怪的感觉,君躲怎么突然变了,她的语言里包含着退宿的态度,这不是君躲的秉性和风格。他一时不能理解君躲的心思。心里感到困惑又被疲乏包裹就倒头睡下了。
自从君躲发现癌细胞又开始生长,她万念俱灰,已经没有精力关注小说有没有价值了,她只盼望着能顺利的出版,给父母留下一点值得回忆的事情,留下一点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这是她最后的盼望了。
没有经历过癌痛折磨的白小花和金华是不能体会她现在的心情的,在这种病痛面前,即便是有钢铁般的意志也会被一点点磨光销尽的。
君躲并不是放弃,她不想放弃,可是她知道这个病最终的走向,能逃过的人不过二三,凭着感觉,她没有那么幸运,在清醒的认识面前,她的心里渴望,渴望她非走不可的话能留给亲人一些慰藉而不是遗憾。她想婉转告知金华,若能争取小说出版,她希望给家里留下稿费,这便是她最后的努力了。
金华重新躺下的时候,却被君躲刚才的话干扰,他睡不着了,总觉得是哪里不对劲,不然她不会说这种话,不然她不会急于把书卖出去。
与其睡在床上胡思乱想,不如给君伯伯打电话求证一番,好踏实睡觉。
“喂,金华啊,”君建业在病房里接通了电话。
“伯伯,你们已经睡觉了吗?”
“没有啊,金华有什么事情吗?”
“伯伯,君躲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君建业一听他问君躲,忽然忍不住悲恸,可是他又不能在沈秀珠跟前说,就支支吾吾应付着,然后出了病房,去楼道和金华说事情。
君建业以为沈秀珠睡着了,其实,沈秀珠只是心情烦躁,有意闭着眼睛而已。一天没有见到女儿,又见君建业这样神神秘秘躲着她,她就更加担心君躲,她见君建业出门去打电话,于是轻轻移到门口,开了门缝,她听见君建业和金华说的话。
“伯伯,君躲有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她今天说的话很奇怪,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你不要瞒着我,不然我一夜都睡不着。”
金华言辞恳且,让君建业万分感动,他怎么忍心用谎言欺骗他。
“唉,”他沉重的叹息后,艰难地道出实情。“躲躲中午回家做饭,在结冰路段滑倒了,她的小腿又骨折了,而且,”
“而且什么,您告诉我。”
“她怀疑癌细胞复发了。”君建业的泪水顺着鼻子流进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