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的最后一天,难得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却也天寒地冻,到处萧杀冰冷。
下午,君躲的病房里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病友,是个十五岁的中学生。
病人之前没有任何症状,在学校上体育课,不慎摔倒骨折,一经检查,才发现骨肿瘤,却已经是晚期。
小女生还不知道自己病的多严重,很听医生护士的话,各项检查极其配合,只是陪同的家属已经处在崩溃边缘,从进了病房,眼泪就没有断过,和沈妈妈刚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种气氛突然感染了君躲,加之化疗副作用的影响,君躲的情绪非常低落,一下午,水米不进,直愣愣地望着窗外,好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
临近黄昏的时候,新病人在家属陪同下去做检查,云朵又外出提开水,安静压抑的病房里只剩下君躲一个人,她慢慢掀开被子,拉起裤腿,仔细地看着那双被疾病已经摧毁的腿,几道长长的疤痕像黑色的蜈蚣镶嵌在肌肤上,难看丑陋,令人厌恶。
她伸出手指想去摸一摸那些疤痕,然而,心里却产生抵触的情绪支配着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这双自己的手哆哆嗦嗦,不肯触摸腿上的肌肤,她鼻腔辛辣,陡然间一阵心酸难过,使她黑亮的眸子立即噙满了泪水,一眨眼,那冰凉晶莹的泪滴溢出眼眶,滑过她长长的睫毛,吧嗒吧嗒落下去,滴在腿上,被单上。
她猛然缩回双手蒙住面庞,失声痛哭。一时间,她短暂的人生中经历过的所有不幸都像海浪一样汹涌而来,激烈地拍打着她的心岸。
恰在此时,床头柜的抽屉里,响起了一阵电话铃声。
云朵在门外听见这样的动静,心里慌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病房,放下暖壶,顾不上接电话,急忙过来安抚君躲,她把君躲的头揽在自己怀里,用手抚摸她抖动的瘦骨嶙峋的肩膀。
电话铃声断了。
君躲渐渐止住了哭声,只剩下悲戚戚地抽噎。
抽屉里的电话铃声又响起来。
云朵绕过床尾,拿了电话,来电显示让她一惊,对君躲说:“是金华。”说着已经接通了电话。
“我的天,你可算出关了!”她忍不住揶揄一句。
“昨天晚上才回来。”
“自由了?”
“自由了,从明天开始休假。君躲呢?电话打不通。”
“嗯……她,她生病了,小灵通关机。”云朵抓耳挠腮,一时言语结巴,不知怎么回答。
电话里,金华言简意赅,直奔主题,问到君躲的时候,云朵把电话递给她,结果,君躲冲她摇头不肯接手。
这个时候,她还沉浸在黯然销魂的境地中没有复原,一句话也不想说。
可是电话那头,金华紧追不舍,非要知道情况。“她怎么了?什么病?你们在哪里?喂,说话呀?”
君躲还在摇头。
云朵两面为难,她拿着电话出了病房。找个僻静无人处才把事情的始末经过一一告诉了金华,电话里沉默了。
二零零五年元旦这一天,阳光明媚,干燥寒冷的京都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鲜艳的彩带,五颜六色的气球装扮着大街小巷,喜庆的歌曲和欢快的音乐在宏伟的楼宇亭台间穿梭,高亢的广告词无孔不入大肆宣传,煽动消费者,吊足了人们的胃口。
享受休假的群众身着节日盛装,或三三两两或七五成群,不是携家带口逛商场就出入餐厅饭店,个个喜气洋洋,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如果说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地方的氛围和这一天格格不入的话,那一定是大大小小的医院。
在医院,没有节日,没有欢乐,有的只是疼痛,眼泪,失望和哀愁。在医院的肿瘤科,情况更糟糕,病人不论年级大小,除了承担病痛的苦楚还伴随着对死亡的恐惧。
和君躲同一个病房的小姑娘在做治疗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自己病情,孩子崩溃了,哭闹求告,希望医生救救她,她不想死去,她要上大学,她拽着爸妈衣襟央求他们带她去国外看医生,去美国治疗,在这个中学生的心里,被神化的美国医生无所不能,肯定能治疗她的疾病。
可怜的孩子,她还不能理性地看待疾病和生死,不肯承认生命如此脆弱,不肯接受恶性肿瘤在晚期会无药可治的现实。
豆蔻之际,多么好的年华!活着多好!即便是学业繁重,劳心费神,也乐意活着!
对,要好好活着,即使辛苦也要活着,即使被甲氨蝶呤这种药物折磨着,也要勇敢的、坚强的活着,活着就是强者!
君躲虽然这样想,但是她没有办法安慰这个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病友,任何语言都没有她需要的力量,任何药物也没有能力给她起死回生的能量,家属再多的眼泪也无法泡软病魔坚硬的铁石心肠。
君躲感慨万千,不住地思量:什么是生命的态度,什么是生命的意义!
她忽然又想到肖雪,想到这个世界上,每天每时每刻竟然有那么多的人主动寻找死亡,想着放弃生命,多么可惜悲哀,如果能够置换该有多好!让这些渴望活着的人继续活着,继续辛苦奔波,继续劳动,继续学习,考大学,创造财富,服务他人!
她心烦意乱,一刻也不想呆在病房。让云朵推她出去,出去走走透口气,可是楼道里,也是病人,也是家属。她们在这样的环境里,能逃遁到哪里去呢?
待到再返回病房时,路过护办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向护士打听三零六病房的位置。
云朵站住了,君躲目光呆直了……
金华不辞劳顿,已经急匆匆赶到北京三医院来探望君躲了。
当金华看见君躲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才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可是,病魔已经把一个年轻的姑娘摧毁成另一副模样了,她瘦骨嶙峋,苍白憔悴,光秃秃的头上戴着针织的红色棉线帽子,这是君诺元旦前一天,在学校附近的超市里买来的,在君诺的坚持下,君躲才替换了以前头上的灰色毛线帽子。
含着眼泪微笑的场景再一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