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希没有料到,重庆谈判后,蒋介石一意孤行撕毁和平协议,在全国人民反对声中发动内战,将部队运到全国各战略要地,对解放区发动大规模进攻。就在这时,省保安司令部接国民政府国防部电令,将全省各保安团扩编,扩编为保安旅,俞希晋升为少将旅长,但俞希对这次晋升没有兴趣,就如同给一个死刑犯吃美餐,毫无用处。虽说,军官心里装着的最大事就是职务升迁,俞希黄埔毕业从排长当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走,领兵打仗这么多年,能晋升到少将也算是官运亨通。可俞希很悲观,将无战心,兵无斗志,他看不到国民党的前途在哪里?
俞希知道要在平时,仅靠他在省里的人脉关系,根本轮不到他晋升。那几天,俞希去省里办理军衔晋升手续,还和省长兼省保安司令例行见面,可他心里高兴不起来。不是晋升军衔有问题,是他的部队扩编了,要补给枪支。俞希的军需官拿着省保安总司令亲批手令,却从军械仓库里领不出足额的枪支来。俞希挺纳闷,军需官对这方面很熟悉,军需官说,现在行贿成风,凡事必须行贿才能办。比如说,这批枪批了1000支,我就卖掉200支,用这笔款向经管仓库人员行贿。这样还可以得到800支枪,要好过一支也得不到。俞希听到此话顿时无语,军需官补充说,这样的事情在国民党军内部是非常普遍的,也是国军中的“潜规则”之一。俞希勃然大怒,那你就不会告他们?军需官说,告也没用,就是告倒了,军械库主任另换一个仓库还是当主任,以后万一遇事就更不好办了。俞希长叹一声,无心在省里久留,他不想与省里官员啰唆,敷衍地应着,也无意各种酒席宴请和拜见,推脱有事,离开了省城。
离开省政府所在地,俞希深吁了口气,这是压抑了许久的郁闷之气,俞希从省政府返回县里途中,前面开路的是副官乘坐的敞篷吉普车,中间是俞希的黑色轿车,后面是荷枪实弹的一卡车卫士。车队卷着一溜尘土向前疾驶,驶近邻县时,俞希稍稍怔了一下,对参谋长张三公说,咱去驻防在这个县的三营看看吧。参谋长张三公笑起来纠正说,现在是三团了。俞希拍了一下脑门说,对,三团,是三团啦。
过去的三营现在的三团就驻扎在该县县郊,副官乘坐的敞篷吉普车加速赶去通知,等俞希到时,三团已集合完毕,在三团驻防门口,门口两旁各一个木制四角门亭,门口路上横着一道木头隔离栅栏,现在木栅栏已抬到路边,门口两旁站着两排头戴钢盔,穿绿哔叽军装,端着美式汤姆枪的士兵。三团曹团长,黑瘦面皮,嘴唇上留着胡须,中等个头。绿呢子军装笔挺,腿上的高筒马靴锃亮,腰里束着宽皮带,皮带上挂着枪套,枪套里露出乌黑锃亮的半截枪把。曹团长小跑步上前敬礼说,报告——三团团部人员集合完毕,请训示!俞希穿着崭新的少将军服,不由地扭了扭脖子,还礼说,招募新兵的电令收到了吧?曹团长跟在俞希身后边走边说,正在全县征丁。俞希走到三团会议室,扭脸对曹团长说,兵不好征吧?曹团长实话实说,目前是强征,对逃跑的新兵……枪毙了几个。俞希叹口气说,想想办法吧,能不枪毙就不要枪毙。
回到本县,一切很快走上正轨:无非是开旅部会议,听取各团征丁训练汇报,下营连巡视整训,还有没完没了的讲话、训示。这段时间,恭贺俞希晋升的各类宴请纷至沓来,在保三旅防区内各县的县党部、县政府、县商会,还有一些想不到的富绅也来凑热闹,一时间搞的俞希不胜烦扰。俞希一介书生,过去长久的读书生活,已使他成了一个极度厌烦迎来送往和人情交往的人,而今走马灯赶场似的吃饭和应酬,对他来说,不止是烦心,简直是挠心。他不喜欢吃过量的东西,也不喝过量的酒,更不喜欢和陌生女人打交道。每次盛大的应酬宴席,在座的男人大多是头发抹了油,看上去光滑平整;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涂脂抹粉、娇艳如花的女人服侍,一边把手搭在男人肩上嬉戏,一边预备着斟酒。俞希疾恶如仇,总是表情严肃地静静的坐着看人家吃,他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无论哪个学校的校训都不提倡学生参加这样奢侈的宴请。
后来,俞希对副官说,但凡再有人来请,一律不见。一天,俞希正在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渊明因无法忍受官场的污浊与世俗的束缚,坚决地辞官归隐,躬耕田园。享受着脱离仕途的那种轻松之感,返回自然的那种欣悦之情,还有清静的田园、淳朴的交往、躬耕的体验。这时,俞希的房间门紧闭着,他着一身军便服身姿笔挺地站在窗前,处于一种臆想中。就在俞希沉思默想的时候,副官进屋小声说,旅座,张县长求见。俞希还没从诗意中回过神来,有些不满地说,唔,不是说好了嘛,一律不见。副官眨巴着眼睛说,张县长说了,别人你可以不见,他不见不行。俞希一时想不起来说,哪个张县长?副官打量着俞希的脸色说,就是本县的张毅生县长。俞希拍着自己的脑袋笑起来说,请,快请!他刚说完,又改口说,我去门口接他。
俞希到门口一看,门外站着个穿一身白西服的人,头戴黑色鸭舌帽,帽舌压着眉毛,让俞希一时没认出来是张毅生。张毅生见俞希出来,就故意背着手在门前踱步,一边踱步一边吟诵起一首诗来: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吟诵完诗,张毅生摘掉鸭舌帽,俞希立刻大笑起来说,哈——老同学,你这身西式打扮,意欲何为啊?俞希把张毅生迎进屋,吩咐副官说,看茶,把豁达村的新茶拿出来。毅生兄,请坐!俞希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自己率先坐下来,用一双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张毅生。
张毅生坐在沙发上,旁边的茶几上是杯刚刚泡上的毛尖,花香袅袅,气雾弥漫。张毅生端起茶杯吸溜喝一口,掏出手帕擦拭一下嘴唇,站起来打量俞希的屋子。屋子很大,进屋是一张对着门的宽大书案,书案上极显眼的是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书案背后是倚墙书架,书架上搁满一摞摞书,散发着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油墨气息。书案两边各有一把椅子。往里走,屋子中央是一圈椅子,椅子两边相对的两面墙上,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大比例的军用地图,一面墙上挂着数幅水墨轴画,均是大师手笔:黄永玉的猫头鹰、黄胄的驴和吴作人的玄鹄。张毅生是头一次进这屋,他指着两面墙上的书画和军用地图说,老同学,你这是作战室还是书画室呀?不等俞希回答,张毅生笑说,我了解你,你呀,骨子里还是个书生,投笔从戎,也就文武之道啦。
接着,张毅生坐下来和俞希喝茶,张毅生端起青花茶碗,摘下碗盖,轻轻地荡去碗面上的茶叶,吹一口气,啜一小口,吧嗒吧嗒嘴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俞希吃了一惊说,你调走了还是高升了。张毅生又啜一小口茶,感叹说,以后我就喝不到这家乡的茶喽。我呀——已经辞掉县长职务,去香港和乔欣结婚。
这下可让俞希吃惊不小,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好长时间以前,我听乔欣爸说过,乔欣留学定居国外了。张毅生说,她呀婚姻失败,现在定居香港了。俞希看着张毅生说,没看出来呀,你还是个情种,在省立九中读书时你就恋着乔欣,这么多年坚持下来,一定把乔欣感动得眼泪哗哗吧。张毅生说,那倒不至于。前段时间,我和乔欣在汉口见过一面,她还问到你呢,让我问你好。俞希搓着手说,咱这些同学呀,想起来还是满怀念的。接着,俞希对副官说,把墙上两幅书画摘下来包好,算我送给老同学张毅生和乔欣的结婚贺礼。张毅生赶紧阻拦副官说,不可不可,这太珍贵了。俞希说,拿着吧,我的一片心意。说着,俞希走到书案前,副官让勤务兵去小心摘书画,自己熟练地铺开了书案上的宣纸。俞希把毛笔沾满浓墨,拿起毛笔蘸上墨汁,他要送给张毅生一笔离别赠言,他挥毫写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里的名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临走时,两人毕竟是同学,张毅生捂住嘴巴,轻声咳嗽了一下,开门见山阐释自己对眼下时局的见解。他说,咱们这里还算安静,外面你们的军队可是节节败退呀。你们的军队看着很强大,没料到这么快就垮了,不得人心啊。俞希叹口气说,现在军队不成个样子,腐败、骄惰、自私自利,不团结,不统一,保存实力,打不了仗的。我呀,不妨静观其变,将一切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