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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5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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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书生》连载

第五十章 过年

省保七团接管县肃奸委员会后,县长张毅生就去省里活动,上下花钱打点,打死陈督导员这种小人物的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了。转眼,冬季到来,寒气逼人,接着,雪花纷飞,又一年春节到了。这年春节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不用再躲日本人,县城和乡下春节气氛就越来越浓,显得格外热闹,家家的门上墙上到处贴满了恭贺新禧、大富大贵的红纸帖。豁达村许多人都提前给俞希娘拜年,俞希娘穿一身新衣服,桌子上摆了点心、瓜子和核桃仁,还有茶水。来俞希家提前拜年的这些人不但有乡下的,还有从城里来的。他们恭喜俞希娘说,无论我们怎么恭喜你,都比不上你现在的福气好,儿子俞希出息了。

这年过小年的时候,俞希照例要回豁达村,现在的俞希名声鹊起,引得乡邻啧啧赞叹。每当俞希路过附近村子,村人三五结伴跑到村口观望,站在路边指指点点低声交谈,还有胆大的人远远地竖起大拇指高声说,过去的穷孩子,现在人物啦!

俞希还没进豁达村就听到了鞭炮声,鞭炮声特别响脆,打破了清静的空气。先是断断续续的,后来碰巧了几家一起放鞭炮,鞭炮声就连成了一片,把村街炸得雪亮。村街上穿着家纺粗布新衣裳的孩娃,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在村街上玩耍。豁达村祠堂门上贴着祭灶王爷的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祠堂门前还有人放大烟花,咚咚响着,冲天而起,鞭炮的硝烟和炸年货的油烟弥漫在一起,给平日里冷清的村街增添了年节感。

俞希怕鞭炮惊着马,让警卫在村外看着马,他走路进村,不断地打躬作揖问候遇见的族人,穿过硝烟弥漫的街道,身边不时响起带着喜庆气氛的爆炸声,鞭炮溅落的火球在地上一团团地滚动。俞希踩着火球笑嘻嘻地回家。俞希记得,小时候每年春节前,不论白天黑夜,豁达村街上鞭炮就响声不断。到了除夕之夜,村街上就会响起更加密集的鞭炮声,火光冲天,犹如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俞希回到家,除夕那天,接近午夜时,俞希家院门前突然响起了鞭炮声,“噼噼啪啪”地炸响个不停,如激浪轰雷,时远时近。响过之后,就听有人高声喊,婶,三娃和三娃家的给您拜年了!接着又一阵鞭炮响起,炸声更响,鞭炮炸完的间隙,又有人喊,二狗和二狗家的给您拜年了!鞭炮声一轮接一轮炸响,俞希娘坐在靠窗的炕上,俞希嫂子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兴奋地说,娘,这些炮仗都是给您拜年的,您面子可真大呀。俞希娘竖起耳朵听外面喊话,一一告诉俞希嫂子,这是谁家的鞭炮,那又是谁家的鞭炮。接着,俞希娘叹口气说,过去咱家穷,被人瞧不起,现在俞希出息了,全村人都来抬举咱。唉——可惜俞希爹看不到,要不他会高兴死的。接着,俞希娘又竖着耳朵听了一阵鞭炮响,俞希娘听出些蹊跷,有些人家前些年都不咋来往,今儿也上门放炮了。

黎明时分,俞希朝窗外一瞧,只见满地都是雪,雪似乎积得太深了,半天空还飘着雪花。早上出门,街头阒寂,俞希家院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一层厚厚的花花绿绿的鞭炮碎纸皮儿,走在鞭炮碎纸皮上,嘎吱嘎吱,软绵绵的鞋底不沾地面,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从大年初三开始一直到元宵节前几天,四里八乡凡能连上一点亲戚关系的乡民都捎带礼品到俞希家走亲戚,乡民们对俞希娘说,咱家俞希是个人物啊。婶呀,你就享清福吧。年里一天,俞二头的爹带着二头也来拜年,二头家穷,二头二十出头,还没说上媳妇。二头的头发又厚又硬,耳朵上长出的一撮黑毛,像毛笔的笔头。二头来俞希家,拿出不礼品,二头爹就让二头趴地上给俞希娘磕头,俞希娘慌得不得了,赶紧让二头站起来说话。原来,这二头进俞希家就磕头,是有缘由的,具体是怎么个缘由,还得从春节前二头进县城卖柴说起。二头去县城卖柴是想卖些过年的钱。但要进县城,就得先过县城门,县城门有警察把守,夜间要关门上锁。

那天半夜,二头就摸黑推着捆满干柴的独轮车往县城走,天亮时,二头走进了阴森灰暗的县城门。一大早,城门洞里挑水的人挑着大大的水桶,进进出出,水从桶里溅出,洒在石板路上,城门洞里湿漉漉的结着一层薄冰。二头进县城门没检查,出县城门的时候遇到了麻烦。那天,二头一想还要赶几十里路回家,卖了柴,没在县城逛就回家。当时,县城门口挤着好些人,听人闹哄哄地说是警察在收税还查地下党,二头不想交税,再说地下党和他没啥关系,他就绕过那些人推着独轮车朝城门洞里走,还没出城门洞,一个黑脸警察撵上他,扯着他的后脖领子说,咦——你倒轻巧,检查了再走!黑脸警察让二头丢了独轮车,把他推到人堆里。二头穿的短袄又破又脏,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又黑又潮湿。本来二头急着赶路头上就冒汗,这一揪过来排队,头上汗就更多了。

好大半天,轮到检查二头,二头张开双臂让黑脸警察搜身,黑脸警察喝令二头解开系在短袄腰上的绳子。二头说,我又没偷没抢,好好的。黑脸警察说,别废话,脱了让你透透汗。黑脸警察在二头衣兜里一摸,摸出一卷红皮书来。黑脸警察说,你识字?二头摇摇头,黑脸警察嘀咕说,看着不像呀?黑脸警察也不识字,说着,把书卷交给巡长。巡长看了看书皮,翻了两页,又充分的沾了唾沫,连着翻了十来页,愣了会儿,又抬头看了二头一眼说,哪来的——书?二头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心里知道要坏了。二头说,集市上拾的,不是偷的。巡长说,不是偷的就更麻烦了,把他带进去!黑脸警察走过来,扯住二头的脖领儿说,告诉你,不老老实实可要挨揍。二头不知道他犯了啥事,泪直在眼圈里转,他一急,嗓音就提高了,我不偷不抢,抓错了嘛!黑脸警察说,你是政治犯,拿的是禁书。

进到县城门旁警察的房子里,黑脸警察和一个胖脸警察嘀咕了几句,胖脸警察接过那本书去,看了看,倒挺和气问二头,姓什么呀?哪里人呀,书怎么来的?你要说实话!二头面色发青,浑身发抖,他抽了抽鼻子说,我是豁达村的,叫俞二头,不识字。胖脸警察说,知道你不识字,我们要的是给你书的人,明白不明白?这书是谁给你的?二头的泪要落下来了,他吸溜着鼻子说,书是在集市上拾的。胖脸警察不高兴了,沉下脸说,别人拾不着,偏偏让你拾着啦?好好的告诉我,不许撒谎,这书是谁给你的?二头快哭了,咧着嘴巴说,我起誓,没人给我,真是在集市上拾的。接着,二头眼睛一转说,老爷,书不要了,我可以走了吧。胖脸警察摸着嘴巴笑起来说,这可不行,我们要抓你去领赏。

二头感觉要坏事,因为恐惧而张大了嘴巴,他瞪着充满恐惧的眼睛瞧着警察,像是命悬一线似的,他因惧怕而剧烈喘息,渐渐上气不接下气……他脑子慢慢转了一圈,忽然想起了俞希,二头说,我不是地下党,我二哥可以给我担保。胖脸警察便用疑惑的眼神盯视着二头笑说,稀了奇了,你二哥是哪方神仙呀?其他警察也都呵呵地笑。二头说,你们别笑,我二哥叫俞希,是省保七团的团长。胖脸警察不笑了,把刚端起的茶碗放下,看一眼别的警察,别的警察也都不笑了,都拿眼看二头。胖脸警察说,你二哥是不是接管县肃奸委员会的那个俞团长。二头说,就是嘛,我正打算去他那里谋碗饭吃呢。胖脸警察一看这事有些棘手,皱着眉,前额的皱纹很深,胖脸警察对黑脸警察说,人是你抓的,你接着审吧。其他警察也都附和说,对对,你接着审吧。说着,警察们都说忙,要巡街,一个个都溜了。黑脸警察的脸一下抓到了一起,他知道这个俞团长惹不得,得罪了他,一顶汉奸的帽子随时都会扣头上。黑脸警察想了一会,问二头,俞团长真是你二哥?二头看出来了,这些警察怕俞希,心里一下腾腾的,胆子也大起来了,二头拍着胸脯说,你要不信,现在就可以抓我去县城隍庙找他,他的团部就在那里。黑脸警察捂着腮帮子想了想说,这样吧,这本书呢留我这,你回家吧。

二头一回村,可把俞希吹的神乎其神,他给豁达村乡民说,我把我二哥俞希的名头一亮,你们猜咋着?听的人都看着二头,二头不慌,故意不说,听的人急了,说二头,你快说吧,我手心都抓出汗啦。二头这才说,平时那些张牙舞爪的警察,一听我二哥是俞团长,齐刷刷地给我跪下了。听的人都感到解气,觉得这下可为豁达村人长脸了,再也不用怕县乡那些持枪收税的乡丁了。

那时,农村民风淳朴,农民对于向国家上缴田赋,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称之为"完粮"。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完粮的观念很深,无论满清还是民国,农民都视之为天经地义,是应尽的义务。农民凭地契到县乡完粮,每亩田地一年要缴纳一定的田税。可是,县乡强征硬派的各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还每年增加,一年比一年多。乡民除了交田税、田赋附加税、摊派、杂捐等,从屠宰捐、花捐、烟捐到人头捐,无所不有,不要说一般农户无法交齐,即使富裕农户也招架不住,乡民怨声载道。再加上县乡借摊派之机贪污受贿,挪用税款,伪造账簿,巧立名目,各种手法无所不用其极。一些无法活命的乡民聚集起来抗税,甚至演变为流血冲突。那时,县乡征税一般由警察和乡公所的乡丁持枪进村强征,或是设路卡拦截征收。但是,无论是警察还是乡丁遇见豁达村人,都不敢乱来,该搜身的胡乱搜一下就放行了,乱七八糟杂税也不敢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那天,二头在俞希家拜年,给俞希娘磕完头不起来,俞希娘就纳闷,问二头,……有事?二头爹在一旁搭话说,孩子想去俞希部队里谋个差事。俞希娘说,奇怪了,人家都是跑壮丁,你咋还往里跳呢?二头说,有我俞希哥在,怕啥?俞希娘说,你要真想去,就去县里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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