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毕业前,黄埔总校教育长到武汉分校检阅学生,随行的还有黄埔总校前期毕业生,大都是少将以上的年轻师、旅长,不到30岁,身着戎装、马靴,一个个风华正茂地跟在黄埔总校教育长身后。武汉分校的学生好生羡慕,纷纷议论,更渴望自己将来也步入他们的行列。操场检阅结束后,总校教育长到宿舍看望学生,俞希、乔勇、姜醒吾、曹严华四人笔直地站在各自床铺前,内务早已整理完毕,宿舍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被子像豆腐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
总校教育长离校后,军校给学员放假,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安排一下家事也走一走亲戚,再返校就是毕业考试和实习,合格者都会发一把佩剑,上面刻着“不成功便成仁”六个字,然后分配到各部队去任官职。这时的俞希已二十出头,个头稍高,身材消瘦,有一头黑火焰样的头发,一绺头发软软地斜搭在脑门上,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俞希和乔勇先过江到汉口,跟大生糖业公司的乔玄隐道别,乔玄隐上下打量一身戎装的俞希和乔勇说,你俩真是衣服架子,军服一穿,立马威风凛凛。可是兵痞和你们穿一样的衣服,还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猥琐样。我说呀,人是衣裳马是鞍,那要看什么人啦!沐猴而冠,还是猴子。接着,乔玄隐嘱咐俞希和乔勇,好好干,给咱豁达村的读书人争光,走出去的个顶个的呱呱叫。
乔玄隐又嘱咐一番,让俞希和乔勇回县里去找他的朋友杨县长,让杨县长解决他俩回豁达村的车马问题。并说,以他俩现在的身份县长大人必定是热情款待。从根上说,俞希和乔勇还是从乡下走出来的学生,对乡下人来说,天下最大的官就是县长。至于皇上,那是戏里人物,千里迢迢不得召见。乔玄隐见俞希犹豫,就说,我和你打赌,县长大人要是慢待你,我输豁达村十亩地给你。俞希笑说,我信你。不过你为开办汉口这家公司,豁达村的地都卖完了。乔玄隐示意俞希喝茶说,家大业大,哪能卖完?还留有些许。
乔勇现在是四区队的副队长,有公事不能和俞希一同回去,俞希便搭乘火车归心似箭地往家赶。到县上先去省立九中拜见秦先生。还是做军官好啊,一路畅通无阻,那时虽说当兵的最被人瞧不起,但那说的是兵而非官,读书做官的习俗在百姓心里早已根深蒂固,更何况他是黄埔学生,以晋升快而闻名天下,要不了多少年就是将校军官了。到那时,县长大人见他也要打躬作揖,听从吩咐。
在省立九中校门口,已是教务主任的秦先生看见了一身戎装的俞希。俞希身板挺得笔直,几年军校训练养成的气势不知不觉表现在神态举止中。俞希举手敬礼,脚下的马靴碰得嗄哧一声响。秦先生点头,让俞希到教务室坐。走进教务室客厅,秦先生神情激动地说,我在报纸上看到军校教育长检阅你们分校,照片上还有你呢。这时的俞希已不是从前懒懒散散的中学生了,经过军校严格训练他已养成了军人应有的生活习惯,并时刻保持军容军姿。俞希端端正正坐着,双手平放在腿上说,那是教育长到我们宿舍看望,被随行记者拍下了。秦先生喝口茶说,你现在可是天子门生喽。茶不好,你请。俞希赶紧端起身边茶杯喝一口说,我也是你的门生。秦先生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说,对对,我是你的启蒙老师。接着,秦先生说,一会张毅生也来,咱们可以小聚一下。对了,乔勇呢,咋没见他回来?俞希说,他现在是副区队长,在学校还有些公事,晚几天回来。秦先生“哦”了一声扬起头说,凡从我这走出去的学生,回家第一站都是来看我。只有乔欣离得太远,回不来呦。一提到乔欣,俞希心里咯噔一下,随即释然,人家远在美国读书呢。
不一会儿,张毅生来了,几年不见,一副新潮模样,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抹得光滑透亮,跟涂了一层黑油漆似地。秦先生请张毅生和俞希在九中附近一家酒楼小聚,俞希没啥说的毕业就去部队任职,张毅生学的是金融,有意回县里发展,好照顾家里产业。饭毕,俞希和张毅生坐黄包车回县城,张毅生回家,俞希没去找什么杨县长,去县政府兵站登记住宿。开始,兵站推说没有房间,让他另择别处住宿。俞希知道他们在慢待,把黄埔军校介绍信掏出来,这些兵站的人异常灵敏,常年和军界打交道,懂得里面的一些道道,更明白黄埔的分量,也许他现在得罪的就是以后握枪把子的将官,哪里还敢慢待?赶紧赔不是。俞希心里腾腾的,甚至涌起莫名的骄傲,感觉身体像气吹似地高大起来。
早上起床,俞希在县政府门前街上散步,看见一家杂货铺刚开门,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子坐在柜台里看书。俞希走过去了,脑子里一闪,感觉那女子好面熟,难道是乔欣?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爱慕之情,他都二十多岁了,家里一直张罗他的婚事,寄去信件,他一概没有感觉。那女子穿学生装,阴丹士林蓝上衣,黑裙子,两条黑漆漆的辫子青蛇一样挂在胸前,手拿着一本线装书。俞希假装购物,那女子笑容轻盈地站起来,她有一张和乔欣一样圆圆的脸,两条柳叶眉很黑,白净的脸上,有一股淑静。她比一般姑娘略显胖些,但因为浑身上下胖的匀称,让人感觉到在她身上透出一股柔软的力气。那女子一身学生服衬托出朴素和涵养,没戴任何首饰,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不长的辫子,垂挂在耳旁。她笑盈盈地问俞希,先生需要啥?俞希掩饰着慌乱说,看看,我看看。那女子笑笑说,先生请看。说着,坐会原处拿起书看。俞希假装看店里的商品,商品各种各样,其中还有洋货。有手电简、胶鞋、各种瓶子,还有饼干和罐装食品。有花色齐全的针织外套,有钢笔、铅笔、盘子、碟子以及配有镜框的油画。
俞希拿眼偷瞄那女子,停了一会儿,俞希忍不住问,你是九中的学生?那女子叹口气说,以前是,家父前年摔着不能下地,店里没人打理,我就退学了。俞希说,你没有兄弟姐妹吗?那女子说,只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一岁,也在九中读书。俞希一个劲摇头说,可惜,可惜啦。那女子说,莫非先生也读过九中?俞希双手扶着柜台说,我就是九中毕业的,现在黄埔军校读书。女子立刻睁大眼说,就是中山先生联俄联共创办的那个黄埔军校?俞希笑说,连这你也知道?女子放下书说,这都是报纸上说的。
俞希原打算第二天就借用县政府兵站的军马回豁达村,但遇见那女子后,他心里对那女子极其特别的情愫油然而生,尤其是过了一个难熬的孤寂的晚上,俞希发现他对那女子的思念非但没减少,反而更厉害,一想起白天去过的那家杂货铺,他就想她没个完。俞希改变主意,他打算在县城里多逗留几天。那天晚上,俞希躺在床上睡觉,突然大叫一声,猛然坐起,半天,他才缓过劲来,挠头自嘲地笑道,我怎么又做这个梦?梦见了那个姑娘。不行不行,这个梦得从头做。俞希闭着眼躺下,过一会又坐起来,拍着脑袋说,那姑娘在他的梦里模模糊糊不真切,变来变去,老也固定不下来,就像一只飞舞的蝴蝶。
俞希醒来已经天亮,脑子里还是他见到那女子的情景,有些恍惚,不知怎么才好。他魂不守舍地又去那女子的店铺前徘徊,正巧遇见乔欣爹,也就是乔局长来县政府上班,乔局长大吃一惊,责怪道,你回来了,咋不去家里,在这干啥?俞希是想去看他,但心里想着乔欣居然腼腆起来,不敢去。俞希取下军帽挠着头,吱吱呜呜说……你公事忙,我怕打扰,没敢去拜访。乔局长看看店里,见一个姑娘坐店里朝外张望,不由地笑说,这姑娘我认识,和我家乔欣长得太像了,我一见她就……乔局长思念起远在美国的乔欣,不由地眼睛红了。不过很快,乔局长咳嗽一声,调整一下情绪,看看俞希,再看看那个姑娘说,我老远就看见你在这里转来转去,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俞希也不遮掩,点头说,是。乔局长说,那我做媒吧,那姑娘我认识,叫周喜凤,以前也是学生。俞希立刻点头感谢。乔局长就夹着公文包去店里,只听见乔局长说,你妈在店里吗?那姑娘说,在后面家里呢。乔局长说,把你娘叫来,我有事商量。
好一会儿,乔局长面露喜色出来说,姑娘家没问题,就看你家了,要是同意就请正式媒人来提亲,商谈嫁娶事宜。之后,俞希去乔局长家拜访,然后骑兵站的军马快马加鞭赶回了豁达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