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头也不是一点字不识,他读过半年私塾,能看懂账目上的数字和简单文字,俞希便给他个看守粮仓的差事。俞希说,林教头知道吗?二头笑说,看过戏,就是林冲看草料场,陆虞候把草料场烧了。俞希说,你和林冲干的活一样,都是看粮仓。记住了,可不许烧了粮仓,去吧。二头千恩万谢,洗脸剃头,剪掉耳朵上长出的那撮黑毛。人是衣服马是鞍,二头死磨硬缠在军需科领了一双黑皮靴,他穿上黄布军装,少尉军衔,腿上的高筒马靴锃亮,腰里束着宽皮带,肩上斜挂着枪套,枪套吊在屁股上,枪套口露出乌黑的盒子炮枪把。二头神气活现地骑马去粮仓上任,二头骑马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辆马车,这马车轮子大,跑得快,车厢下边有洋人造的弹簧,跑起来不颠屁股,马车上坐着看守粮仓的士兵。
二头双腿夹着马肚子,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提着马鞭,身子在马背上一晃一晃的,他再看街景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陡然感到自己高大了许多。街上刮着强劲的风,风从地面刮过,卷起股股细微的尖土,路面被刮得干干净净,行人都穿得很严实。有钱人脖子上捂着围巾,围巾一圈圈缠到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贫苦人都是一身的短衣短裤,有人把一条破褡裢披头上,顶着风走。这时,刚过完小年,天开始变长,走到县城南门口,那儿挤着一圈人等着检查出城门。看到这一幕,二头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呈现出了警察揪着他的脖领子转来转去检查,还差点把他当地下党抓起来的情景。是的,是警察欺负他,这让二头很扫兴。二头骑马走到城门口,“吁”地一声勒住马缰绳,马打着响鼻踢蹬着蹄子。
前段时间,揪着二头脖领子检查的黑脸警察扭脸一看是保七团的人马,赶紧挥着警棍驱赶挤成一团等待搜查的人群喊,让让,都把路让开!二头黑煞着脸,骑在马上不动,黑脸警察侧身退到一旁,把手一伸做个请的手势说,路都让开了。二头挺了挺胸脯,直着脖子,拉长了脸说,来检查我呀,还有我后面的大车。黑脸警察楞了一下,马上陪笑脸说,玩笑了,哪敢呢?二头把头上军帽摘下来,看着黑脸警察。黑脸警察“哎呦”一声认出了二头,感到汗水从头上流进眼里,又蜇又涩,黑脸警察眼珠子骨碌碌地来回转动,那双眼睛,就像偷油的老鼠,东张西望,一会儿憋出一张苦瓜脸来。黑脸警察鼓着眼睛,灵机一动,“啪”地给二头敬个礼说,恭喜——做官啦!赏个脸,兄弟我请你吃馆子。这话听着顺耳,二头窝在心里的火气消了。二头戴上军帽说,在哪请呢?不好的馆子我可不去。说着,二头用马鞭子指着后面马车说,还有我一帮兄弟。黑脸警察抱拳对着马车上的士兵打躬作揖说,都是自家兄弟,一起去,去县城最好的“醉月楼”酒馆。
黑脸警察如何请二头吃饭的事不在话下,且说,那天就在黑脸警察在“醉月楼”酒馆请二头吃饭的时候,俞希脱下紧身束腰的军装,也没有一片绫罗绸缎,而是换上松弛的手纺土布衣服,乘坐保七团的吉普车回家了。车到巷子口,俞希不带卫士随从,让车开走了。巷子里不熟悉俞希的人,搞不清他的真实身份,还以为他是哪儿的教书先生。今一大早,俞希妻子周喜凤让家人捎信,说离家多年的妻弟回来了,俞希处理完军务,就趁中午赶回家。
俞希岳丈家不久前发生了不幸,这个前面已经说过,县肃奸委员会的陈姓督导员把俞希老丈人定为汉奸押在县牢里,本想敲俞希一笔竹杠,逼其送钱赎人,不料俞希老丈人不经吓,在大牢里晕过去了,抬回家中已是奄奄一息,未几,不治身亡。后来,俞希把陈姓督导员毙掉,就卖掉了丈人家的那座破院子,盘掉那个杂货店,在靠近县政府的县衙巷买了一院房子,雇请工匠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缮,出脱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现在,俞希是一家之主,他相中了这房子,就是看上日久年长的老屋特有的厚实、深在、沉静、讲究,磨砖对缝的老墙。他把房子上原来那些花样太俗气的砖刻木雕全换了,撤去那些钱串子聚宝盆,换上来渔樵耕读、琴棋书画、梅兰竹菊等。
这个县衙巷在县城里几乎无人不晓,是官家商贾的聚居地,进入县衙巷便标志着进入本县的上流阶层。站在县衙巷口可以看到外面是人来车往的县城大街,县衙巷两旁的建筑大多是那种徽派风格的楼院,以砖、石、土砌护墙,其特点是青瓦、白墙、马头墙。房屋以雕梁画栋装饰屋顶、檐口见长。俞希新置办的宅院是个四合院,院里铺着平整的青石条,雨雪天可以不沾泥。俞希岳母和俞希妻儿就住在这里,里面是一座用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房前屋后都长满了爬墙虎,此时的爬墙虎已经不再葱绿了,叶子枯萎凋零,只有爬墙虎的枝干还顽强地攀附在墙壁上。
俞希家院门口卧着一只小花猫,俞希走近,小花猫浑身毛须奓立,尾巴高翘,铮铮有声,微微扭动,两眼瞪得溜圆,张着大嘴哇呜哇呜,挡着俞希不让进院。俞希用脚去逗它,小花猫再次发威,愤怒地弓着腰身,使个头跟着增高了不少,嘴里发出哇哇的恐吓声。俞希伸手拍门,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缓慢的脚步声朝院门走来,脚步走走停停。接着,俞希听到铁门吱吱嘎嘎地响了几下,院门上的小窗口打开了,俞希的妻子周喜凤瞪大了眼睛看他,周喜凤脸上皮肤有些粗糙了,她苍白的脸被肥皂擦得发红,头发散乱地扎在脑后。周喜凤的眼睛很亮,她惊喜地喊道,啊——回来啦?周喜凤身上穿着干净的蓝布衣服,腰里扎着围裙,胳膊上带着粗布袖套,双手在水里泡的通红,她的中指上还戴着一只做针线活的铜顶针圈。周喜凤一边用围裙擦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手,一边快速拢了拢满头失去光泽干燥蓬散着头发。俞希顺手关上院门,院子里房屋门窗紧闭,鸦雀无声,靠院墙的树间拴着绳子,绳上晾着各色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