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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希回家，首先想起了过去，想起当年他爹对他娶亲说的话。他爹说，你不能把女人看得太高了，但也不能不重视，一个家没有女人，就跟树没叶子一样。男人找女人，要好看女人干什么？等到过开了日子，漂亮是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的。我们要的女人得会管家，会养孩子，还得会在田里干活，一个好看的女人会做这些事吗？漂亮女人总想着穿什么样的衣裳来配她的脸蛋儿！在我们家那可不行，我们是庄稼人。俞希感觉他找媳妇是找对了，就跟他爹说的一样，他媳妇是一个能操持家务的女人，平时少言寡语，待人和善，别人与她也很好相处。与人说话时，只要出现一点相悖的意思，她即刻换了话题，不与人争，也不好为人上。家里大小事均靠她操持，毫无怨言。她做起事来不紧不慢，虽不麻利，却很少闲着。她一年四季只是埋头忙碌，比如收拾屋子院子、擦擦扫扫等等琐碎的杂务，也顺手做了，似乎哪里乱哪里不干净哪里有尘土她都不舒服，连俞希桌上的砚台也总要洗净。
进了家，俞希心头轰然发热，他现在的一儿两女都在县里，尤其儿子很争气，学习好，已经读初中了。俞希在客厅坐下，妻子先端来半盆凉水泡着一块毛巾，然后把一暖瓶开水倒进去，不时用手搅和试着水温，她觉得合适了，就说，整天在外面跑，泡泡脚，解解乏。俞希不习惯被人伺候，他自己泡脚，刚用毛巾擦了脚，院子里热闹起来了。妻子回屋在围裙上擦着手说，是盛戎回来了。说着，妻子就转身去厨房端菜。盛戎是俞希妻弟，他从省立师范毕业后，不知道跑哪里就职去了，俞希和家里人是一概不知。盛戎带着俞希的三个孩子去街上玩耍，最小的女孩穿着花棉袄，脚上穿一双绣有虎头的小棉鞋，两条辫子垂下来，用绸带结成个大花蝴蝶。圆形的脸，长得挺白净，弯弯的一双眉毛下，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女孩扑进俞希怀里，大女孩给俞希按着肩膀。那只小花猫躬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喵，喵”地叫，慢条斯理地走到俞希腿边，用头蹭着俞希腿，还斜着甜甜的猫脸观察着俞希。
不一会儿，妻子喜凤已经细心地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碗筷整齐地摆在上面，一家人难得有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很快，厨房大铁锅里的水开了，蒸汽顺了锅盖边上直往外涌。妻子喜凤可是做饭好手，她将肉放在案板上，很快剁成肉馅，放入葱姜蒜末和盐，做成小肉团，往开水里一氽就熟了。俞希还喜欢吃妻子喜凤做的小混沌，小混沌个小，皮薄，只要往开水中一捞，就能盛入碗中，吃上一口，好鲜美。混沌是用鸡熬的汤，白色的，很香，咸味，很好喝。俞希拿个小勺子喝混沌汤，喝一口，品品味，再咽下去。还有妻子喜凤做的灌汤小笼包，皮薄薄的，甚至都透亮了，张嘴咬一口，里面鲜美的汁水流入口中，咬那浸了汁水的肉团，不肥不腻，入口爽滑。俞希给岳母夹菜和妻弟喝酒，俞希和妻弟盛戎几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盛戎现在是一个又高又结实的男子汉，魁伟的身材，高颧骨，红脸膛，一头短发闪着亮光。
俞希记得，盛戎过去是白净面孔，身材瘦削直挺，还戴副眼镜，现在眼镜也没了。可以看出，由于长期在野外风吹雨淋和日晒盛戎的脸色变成了古铜色，成了一张黑古溜秋的脸膛，下巴上已有了短短的黑胡子楂儿。现在盛戎完全变样了，像换了个人，但显得成熟干练了。俞希问妻弟，你在外面要是不顺畅，我找人说说，你去省立九中教书吧。岳母老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日渐消瘦，皮肤上挂满皱折，如果有谁问她觉得怎样，她总是说，烧心啊，我身子里像是有火在烧着。俞希想，岳母年龄越来越大，体力越来越弱，也越来越萎靡不振，总是昏昏欲睡。但奇怪的是岳母的耳朵还没有背，她嘴唇簌簌颤抖着说盛戎，儿啊，几年都没你的音信，还是你姐夫说得对，回县上教书，再成个家，让我早晚能看到。盛戎笑着摇摇头说，妈，放心，我有事做，做的很好呢。俞希岳母一副苦楚脸，板着脸孔说，你过去还算白净细气，现在脸都嗮黑了，还起了皮。盛戎听了笑起来说，白面书生变成一个大汉，不好吗？俞希岳母有些生气，一声不吭，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坐那不吃不喝了。
其实，俞希对盛戎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看他的坐姿和举动，俞希脑子里迅速闪出军人模样。吃完饭，俞希和盛戎去书房喝茶，俞希端起茶碗突然说，你在哪个部队上？盛戎两道又粗又厚的眉毛挑了一下，脸上嵌着的一双机敏的眼里流露出机灵的神色，盛戎笑说，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八路，我想你不会抓我吧。俞希笑了，俞希就是俞希，他有他的性格，是随遇而安的性格，缺少变化。他当年黄埔毕业分配到了国民党就一直干到现在，假如当年要分配到共产党那他也就跟着共产党干了，这样看来他还是缺少主见。在这方面俞希哪能跟乔勇比？乔勇绝顶聪敏，有抱负，他黄埔毕业分配到国民党军队，寻机会就跟共产党走了。俞希说，我猜想你就是八路，这样也好。再说国共正准备在重庆和谈呢。停了一会儿，俞希感叹道，我就奇怪了，我的老师和同学都是共产党，现在你也是共产党。按说我也应该跟共产党走，我在省立九中读书的时候，就读了左翼杂志《新青年》，上面有瞿秋白翻译斯大林的著作《论列宁主义》中的《列宁主义概述》。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我也读过。还有大教授李大钊、陈独秀都在《新青年》发表了不少文章。当时，我就认为共产党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教授，是为人民谋幸福的，并非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
盛戎说，那你也参加共产党吧。俞希叹口气说，我要走了，这一家人咋办？两人默了片刻，竟没话说了。盛戎身子向前倾，一手托着腮，过了一会儿，表情痛苦地望着俞希，替他惋惜说，也是。接着，俞希分析说，日本投降以后，国民党收编大量土匪伪军武装，接收美国先进武器装备，组建精锐部队，这都为啥？我看国共早晚有一战，但谁赢谁输我拿不准。盛戎说，得人心者得天下，蒋家王朝气数已尽。接着，盛戎把头凑近俞希小声说，哥，我这次来有任务，就是让你帮我们搞一批药品，量越大越好，我们部队用呢。盛戎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么坦然，给人一种异常俊美，憨厚的感觉，这说明盛戎的部队了解俞希，没把他当敌人看待。俞希说，这事我能办，只是量大容易引起怀疑，我想药品还是分批送，积少成多也能达到目的。
